作者:priest
章珏嘴角轻轻动了一下,不等支修开口,他便轻飘飘地落下山谷,捡起小蒲团,弹了弹上面的灰,然后一言不发地转身朝主峰地下的“思过堂”走去——那是李凤山当年的禁闭之处。
星辰海空,天上星轨已乱,大势如决堤洪水。
不知为什么,司命的步履却有几分松快。
化外炉中只剩余烬,升灵峰主横七竖八地躺了一山谷,越发显得某个全身而退的筑基诡异。支修一抬手将作乱的众峰主权柄收回,同时打入缚仙符,扣进云天宫。
最后,他在谷底翻出了奚平。
支修怎么看也没弄明白闻斐到底喂他吃了什么,只好将一道灵气直接打进他真元,像冲洗星辰海一样,强行将他身上残余的归元散冲干净。
被归元散压住的六感加倍地报偿回来,奚平手脚抽起筋,整个人蜷缩了起来。
支修一手扣住他脉门,正满身搜能给升灵用的止痛疗伤丹药,却听奚平竟然断断续续地笑了。那笑声似乎不太对,支修一皱眉,便见奚平脖颈额头上青筋暴起。
奚平强行掰开痉挛的经脉,仰面翻过来,接着漫天大雨。
“师父……”他微弱地出声道,“我诈尸了。”
支修沉默片刻,放开他的手腕:“你先跟我来一下。”
片刻后,奚平脱力似的趴在了那颗裹着奚悦的冰灵珠上,他的体温没能焐热灵珠,反倒是一身的雨水被灵珠冻上了。
陶县陆吾接到命令,已经一麻袋将虫师步之愁套了回来,强行将那虫师的血按在了转生木上,奚平来不及多说感谢,一把将步之愁的神识拘了过来。
“这……这是玄、玄隐山?!”
奚平能感觉到那不老实的虫师神识乱转,跃跃欲试地想往外探,便粗暴地将他按了回去:“别废话,给我看好了他,日后留你一条命。”
“哎呀,哎呀。”步之愁“啧啧”地感叹着,“我就说陶县布局深远,果然,太岁压根不是什么不知名的邪……嘶!前辈饶命……这、这这没什么好看的,阵核是他自己捅穿的。半偶的阵核就是他的心,剜心岂能有好?要不是已有半仙修为,他早就……哎,前辈,我还没说完,有办法有办法,护住他灵台不散,让他筑基即可。就是费点灵石……不过你们是灵山正统仙尊,灵石肯定有的是……”
步之愁一边说,一边贼眉鼠眼地透过转生木,打量着眼前太岁的真容,却见他一句话说完,那眉目灼人眼的神秘升灵脸色陡然变了。
“不会吧,”步之愁心道,“筑基那点灵石也舍不得花,看来这半偶也没什么用。”
下一刻,虫师眼前一黑,什么也不知道了。
奚平扶着冰灵珠,闭上眼,冰珠将他指尖冻得通红。
奚悦吃力地抬起手,似乎想去够他,又似乎想让他把手从冰上挪开。
“师父,”奚平不忍看他,蓦地转身,“徒儿有个不情之请,想求您收了奚悦做弟子,不论亲传还是挂名……传道给他筑基。”
奚悦的手掉了下去。
第187章 圣人冢(十三)
支修没开口,只是通过他灵台里的照庭残片,私下对奚平说道:“半偶筑基与师徒传道不同,螟蛉之术就是拿来培养工具奴隶的,那些虫师既想让半偶得用,又怕他们修为高了脱离控制,因此半偶不能独立修行。筑基时重塑法阵,要有人临时替他镇住灵台。我知道你没有道心,但以你的修为,一缕神识足够他用了。”
顿了顿,支修又道:“我这一道平平无奇,南大陆重文轻武不时兴而已,北边剑修多得是,不是我敝帚自珍,但我觉得,你不如问问奚悦想要什么?”
“我确实是举手之劳,”奚平轻声道,“那筑基之后,他呢?”
人筑基是重塑经脉,半偶基本就要重塑整个身体,在这期间,半偶的灵台全靠主人撑着,会不由自主地全盘接受主人的“道”与愿望,变成一个更趁手的工具——奚悦会从他这里得到什么呢?
奚平这一次在化外炉里直面了隐骨,出来以后,骨头好像有点“图穷匕见”的意思,再不刻意隐藏了。此时,他一边跟支修说话,一边能清楚地感觉到隐骨的存在。
它在他的神识上,靠他壮大,许他不死,时时刻刻蚕食着他仅剩的体温。
而这一切,奚平无法告诉任何人,哪怕他设法说了,别人也永远不会真正理解——除了没有道心的“死道”,别人真正理解那一天,就是他们道心破碎的死期。
他能沟通的只剩周楹,幸亏三哥已经不会痛苦。
他原本希望奚悦能好好地活着,像赵檎丹一样,不要筑基。他在得知道心的秘密之前就打算好了,等南海秘境中抵抗灵兽的法阵建好,环境安全一点,就让奚悦陪爹娘过去,省得那些邪祟老瞄着他在金平的软肋。
可是造化弄人,就在他在化外炉中看见自己时,奚悦被推上了这条歧路……那么至少,给他找一个最可靠的引路人,不管前途多黑暗,师父会带着他的。
这世上,清醒鬼有他一个就够,何必再拖一个下水?秃头无心莲才干这种事。
“我这一道,不是出于我本心,”奚平开口道,也让身后的奚悦听见,“据说创立它的人偏激孤僻,漂泊一生、孤独终老,最后死无葬身之地……林长老说得对,不祥。我都不认,怎能传给别人?”
支修一愣,倒是忘了这茬——别人得了道心,也就定了心性,不管之前怎么勉强,只要能活着筑基,就是接受认同了。唯有不驯一道,好像是要把“不驯”进行到底,专门挑拒绝自己的人,只以隐骨传承,以至于出了个至升灵扔不肯接受自己所修之道的奇葩。
“悦宝儿,这传的可不是伤风咳嗽,是绝……”
支修无端心里一跳,忍不住打断他:“士庸,多大人了,口无遮拦!”
奚平一垂眼,罕见的,他没有露出平时披挂一身的玩世不恭。
带着平静的杀意,他近乎一字一顿地说道:“如果我那‘道心’在眼前,我这就把它碎尸万段,绝对不让它有机会喊救命。”
他说话间,远远地往天上看了一眼,周楹的身形在雾里若隐若现——支修收走了一帮峰主的权柄,现在玄隐山各山峰几乎都是四门大开,周楹漂在半空,将整个玄隐山脉尽收眼底,看水落石出。对上奚平的目光,他一点头,又没什么所谓地移开。
奚平就朝他笑了一下,转身半跪下来,隔着冰珠拍了拍奚悦的头:“别的都行,这个不能给你。好好参悟剑心吧,以后咬我牙口更利。”
“半偶筑基法阵核从哪里改起?给我一套方案。”奚平戳醒了转生木里的步之愁,感觉到隐骨轻轻拂过他神识的冰冷念头:搜魂拷问。
那感觉很神奇,人脑子活跃的时候,每时每刻都会闪过千头万绪,除了很少一部分是经有意识的权衡取舍放弃的,大多数的杂音都只是掠过,自己都没察觉到就忽略了。而此时,奚平竟能在自己洪流一样的思绪中清楚地看见哪几个小涟漪是隐骨上飘来的。
奚平审视了那念头片刻,决定拿来参考备用,便对步之愁说道:“你是主动点,还是等我搜魂?”
步之愁:“……”
这位仙尊一表人才的,怎么说话这腔调这么像邪祟?
虫师小心翼翼地问道:“仙尊,您也会改半偶身上的法阵啊……这不是我动嘴说说就能指点的,您要是不熟悉制偶……”
“我不熟悉制偶流程?”奚平打断他,“你知道咱俩素昧平生,我一开始是怎么摸到你在余家湾老巢的吗?”
步之愁心惊胆战:“未曾请教?”
“虫师讲究‘但行好事,莫问前程’,只留‘阳间鬼’,不害全乎人。所以你们只好让别人帮着把‘全乎人’变成‘阳间鬼’,假装不知道,就自以为不算违行规。有那专门卖阳间鬼的邪祟,故意挑新生儿多的地方窃天时,不为自己修炼,就为制造畸形儿卖给你们……”
步之愁立刻感觉旁边那尊蝉蜕大神冰冷的视线扫来,隔着转生木,他都有种被一剑捅个透心凉的错觉,忙矢口否认:“没、没没没有的事!”
奚平:“曾经有人为了跟你换一个消息,拿了一批根骨极好的阳间鬼跟你换,你欣喜若狂,闭关一个月三天零四个时辰,连做了十二个成色绝佳的半偶,攒了一套,以十二生肖命名,就在余家湾。要我把那十二人的特征都给你报一遍吗?第一个是三岁左右女娃,个子最小,哭起来嗓门却很大,你嫌她吵闹,先割去了她的舌头,取偶名‘哑鼠’,制偶时螟蛉木与镀月金比重一对六,焊了八百根灵兽紫电鼠筋,以使半偶身形灵活……”
步之愁万万没想到,在自己地盘上闭关制偶,旁边居然一直有双眼睛看着,不由得一阵毛骨悚然,心说堂堂升灵的仙尊,一直躲在暗处偷看他一个小小虫师干活是什么志趣?仙山正统犯得上偷这种师,脑子有毛病吗?
“仙尊、尊长,您神通广大,耳目通天,我有眼不识灵山。”
“步之愁先生,我看你制了几年的偶,制偶那点流程,傻子也看会了。”
何况他不是光看,他稀碎的神识被困野狐乡时,三五不时地被隔壁余家湾里的小“阳间鬼”们拽走,制偶流程跟着生受了无数遍,比舍不得打他的师父传的剑记得清楚多了,寻常虫师未必有他手法熟。
奚平将野狐乡的事翻出来的时候,隐骨却在“冰镇”着他的怒火:世上欠砍的小人太多了,弱小身不由己时招祸是天理,沉湎这些小人物的爱恨情仇没有意义,何必拿出来咀嚼?可以睥睨天下时,天下自然清明公道。
奚平忍不住想笑,发现这些年他能心无旁骛地逮着各种机会偷师,敢情不是因为他心志坚定,是他神识里这根定海神针助力。他明明就是个好逸恶劳又容易奓毛、被猫挠一下都记仇的纨绔。
“我疼了就是要骂街,心里有火就是要说。”他顶着冷静的隐骨,心说,“我还要去草报上宣传得满世界都知道。”
凭什么弱小招祸就是天理?
因为大家都顶着通天的大道,无暇旁顾?
支修立刻意识到了什么,看向奚平——这是第一次,奚平将他迷雾一样失踪的几年揭开一条缝,重新露出任情任性的血肉。
奚平伸手一抹盖住奚悦的眼:“道心不能给你,但我可以替你重塑法阵。没不要你,放心,我都知道。”
奚悦心想:你知道个什么……
然而半仙的半偶在升灵面前全无挣扎余地,奚平将他从冰珠里取出来,轻易封住了他周身经脉:“师父!”
支修无声地叹了口气,剑意像一片轻柔的雪花,落在奚悦眉心灵台。
“不,我不要……”
奚悦骤然挣扎起来,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揪住奚平的袖子:如果奚平和别人一样,修一条正统而有迹可循的“大道”,嫌他资质低,不要他就算了。峰主也好、庞都统也好,都是可靠的人,走别的路也一样,总会殊途同归。
可也许是在这条玄门之路的最初,他俩用一根驯龙锁连接过,奚悦虽然一直不明白奚平修的什么道,却有种强烈的直觉——奚平是要和每个人都分道扬镳的,今日错失,再没有人有机会陪他走到最后。
他今天死都要追上去。
法阵核已经破损的半偶身边竟凝聚起了微弱的灵风,奚悦疯狂地抵抗着要将他神识卷进去的剑意,七窍已经裂开——
支修忍不住道:“士庸,强扭的……”
奚平伸手捏了一个正统仙尊都没见过的手诀,将一道符咒拍进奚悦眉心。
步之愁忍不住抽了口气:“扫前尘!”
那是个虫师专用的邪法,专门处理转手易主的半偶用的,可以在不影响半偶记忆的情况下,将那些记忆中附着的与原主人的依恋和感情都抹掉。
怎么连这都会?!
奚悦只觉得遇见奚平以来,所有点滴小事都涌上心头:安乐乡邂逅,懵懵懂懂的恐惧;潜修寺里相依为命,第一次得到名字;飞琼峰上短暂快乐的日子,魍魉乡相伴……久别重逢后,再一次听见那个人声音的欣喜若狂。
桩桩件件都在,想起来就交加的悲喜却被什么东西抹去了。
奚悦死死地盯着奚平的眼睛,拽着他衣袖的手颤抖起来、越来越无力,越来越松……
终于,半偶的神识被来自蝉蜕的剑心卷了进去。
支修不像端睿那样全盘托出,这剑修的剑心是从无到有,自己一点一点磨练的,因此他可以十分克制地给奚悦一些他早年的体悟,容他慢慢消化。即使这样,那也毕竟是来自蝉蜕的道心,奚悦立刻被那浩渺的剑意淹没,沉浮不知今夕何夕了。
只是朦胧间,他能感觉到那双下刀的手纯熟而稳定,甚至知道避开什么地方,不让他受罪,一个新的法阵核心很快出现了雏形。
奚平切断了最后一根缀在他身后的小尾巴。
与此同时,南大陆的四国终于从玄隐山那惊天动地的大烟花中回过神来——
第188章 圣人冢(终)
南宛的开明司已经忙晕了头,但除了帝都金平,绝大多数地区还没恢复。各地医馆与诊所都被地震中受伤的人挤爆了,好在南大陆天还没冷,搭个小棚子在外面凑合一宿也还使得。
各地奔波的开明司没有筑基修士,消息整体滞后一步,跟早起过来帮忙的老乡们一起看完了整场烟花表演,面面相觑。
苏陵城郊,一个开着大铲车清道的工人探出头问道:“尊长,不年不节的,仙山这是放花庆祝什么呢?”
“呃……这……”那开明修士也没多读几天书,半晌憋出一句,“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凌晨白令正好在苏陵,说话的开明修士是跟在他身边帮着传令的,他随口胡说了这么一句,就有人误以为是突然离开的白令说的,遂一传十十传百。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顺着飞鸿飞遍了全国……直到开明司接到京城天机阁总署公函,要求协助追捕数名“私自潜逃”的天机阁筑基高手。
一江之隔的西楚也被烟花惊动了,银月轮忽明忽灭,银光被两座山头拖拽出了扫把星的形状,主峰上的玄帝圣像突然裂了口——那是灵山下,两个月满的道心在无声厮杀。
玄隐山是以四大族为主,每一族下面有一到几系同源道心,都尿不到一个壶里,哪怕变成结石也是各抱各团,互不搭理。
三岳不同,三岳的“主流”就是开山老祖玄帝传下来的道,包括前掌门项荣在内,姓项的八成都属于这一系,外姓则是各走各的,不成气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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