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priest
果然如周樨所说,罗青石虽然脸臭,确实没有故意为难弟子。芥子中灵浊区别小、不好分辨的时候,岔路口也少,容易蒙。后面虽然岔路越来越多,灵气也渐渐浓郁,只要弟子心够定,有六七成的人能卡在一炷香烧完之前闭眼摸出来。
除了被恶意针对的奚平和格外“走运”的姚启,再没有人遇到芥子黑下来的情况,绝大多数错路走到最后也只是死胡同而已,退回去就行了。
其中,尤以林氏嫡系子弟林枕枫和四殿下周樨最稳。
周樨从六岁开始,就会蒙着眼给灵石分级。他大大方方地走进芥子中,闭上眼,在每一个岔路口上伸出手感知片刻,几息不到就能挑出一条路来。六个岔路口一次过,一步回头路没走,不到一刻就出来了,在众弟子的惊叹中从容不迫地给罗青石行礼。
罗青石却眼皮也没抬,冲他一摆手:“嗯,下去吧。”
周樨不以为意,挂起得体的笑容往回走。然而还不等他坐回去,就听罗青石对旁边稻童说道:“乙等灵感。”
周樨脸上的笑意瞬间凝固了。
罗青石:“都测完了,不合格的……”
周樨开口道:“请教师兄,您给灵感分三六九等的标准是什么?弟子知道差距,日后也好以勤补拙。”
“我测的是先天灵感,你们从小把玩灵石训出来的不算,”罗青石不耐烦道,“不过你知道以勤补拙,这很好,继续保持。”
这话像是称赞,周樨却觉得说不出的别扭。
罗青石还好像怕他不够别扭,说到这,又不憋好屁地看了奚平一眼:“补个十年八年,也能补上天生的差距。”
奚平:“……”
这人光天化日之下挑拨离间是几个意思?
“忘了说,你们在潜修寺中是有灵石份例的,每月三块蓝玉。不管是日后冲灵窍,还是驱使仙器,都得用灵石。潜修寺所有管事半仙,以及我们这些传道的,都有资格对诸位的灵石份例给予奖惩。”罗青石将弟子名册一合,“早课迟一次扣一颗,方才灵感测试不合格的,明日寅时三刻见,可别晚了。”
说完,天青色的影子一闪,罗青石话音落下,人已经到了乾坤塔门口,扬长而去。
奚平待要找周樨说话,却见四殿下已经转过身去,对姚启嘘寒问暖去了,近在咫尺,却仿佛突然耳背了,没听见奚平叫他。
奚平从来不拿热脸贴冷屁股,感觉到四殿下突如其来的疏离,他也不问缘由,干脆利落地起身走了。
这抠抠索索的潜修寺,一月就给三块蓝玉,还这个扣那个扣的。
“稀罕,”奚平没往心里去,“小爷有的是。”
白玉咫尺平均七八天就要烧一颗蓝玉,灵气干涸的蓝玉会变成浑浊的灰质土石。奚平头一次自己换灵石的时候不得要领,鼓捣了半天才弄好。
换完灵石,奚平吁了口气,随手从匣子里捡了一颗扔给半偶。
驯龙锁据说要用“神识”驱使,奚平现在还没学会怎么控制所谓“神识”,滴一滴血上去,大概能有三四天的感应。
不过除了第一次不小心蹭上去的血,奚平没再用过驯龙锁——他一向认为“监视”和“控制”都是双向的,“锁”上别人,难道自己就自在了?吃饱了撑的。
只要半偶不咬他,他也不关心那小东西去哪干什么……就是盼着小怪物能像残卷上说的那样长大,早点把人话听明白,给少爷干活。
之前驯龙锁有感应的时候,奚平就没觉出小怪物吃完灵石有“饥饱”的区别,更别说此时感应消失了,他也不知道应该喂多少。不过咫尺灵石快烧尽的时候锦鲤都会变色,小怪物一个活物,饿了自然会有表示,没吭气应该就是不用。
奚平将灵石匣子合上,往柜里一塞,上早课去了……他从小有人伺候,没有随手锁柜门的习惯。
结果当天晚上,刚一推开房门,奚平就觉得踩到了什么,低头一看,见是一个空木头盒……眼熟。
等等!
奚平陡然心生不祥,三步并两步地冲进屋里,只见半偶躺在地上,肚子鼓出半尺多高,人事不省,身上幽幽地冒着蓝光。
旁边柜门大开,满满一盒灵石不翼而飞!
第17章 龙咬尾(五)
好心的常钧刚搀扶着姚启回到丘字院,就听见最北边奚平住屋门一声巨响。
奚平胳肢窝底下夹着个床褥裹的卷,招呼也没打一声,夺门而出。
常钧叫住他:“士庸,你干什么去?天都快黑了,戌时院门要落锁……”
奚平怒气冲冲的声音从风里刮来:“那——我——死——外——面!”
挟着风,奚平有心找块大石头,把那半偶摔个稀巴烂——要是他不知道半偶原来是人,早这么办了。
其实就算真发狠杀人,他自觉也不是干不出来,只是那半偶不单似人非人,还是个指甲盖大的小东西。对着这么个一使劲就能捏死的小东西,他满肚子的狠发不出来。
这破玩意,叠被铺床穿衣梳头一概不会干,除了咬人就会翻白眼,还是个一口气生吞一匣子蓝玉的饭桶!
这哪里是吞金,这是一口吞了好几座大豪宅!
庞戬缺德缺到祖坟里了!
奚平沿着山路往上跑,把一个巡山的稻童撞成了陀螺,径直冲向半山腰的“澄净堂”。
澄净堂是潜修寺管事值班的地方,弟子有什么事,可以在澄净堂找到开窍期的师兄师姐。大概位置不难找,但小院隐于一片竹林中间,奚平人生地不熟,老远望见了澄净堂的屋顶,转了好几圈,没弄明白从哪进去。
他气急败坏地在树坑里挖了个稻童,搜遍全身,摸出张皱巴巴的问路符,正打算“问路”,就听见身后有个耳熟的声音问道:“天都黑了……哎,怎么又是你?”
奚平一扭头,清风从他身边掠过,接着,青衫的活传奇脚下剑影化作无数碎光,尘埃不惊地落了地。
“你是夜猫投胎吗,一到晚上就乱跑。”支修拈下一片落在肩头的竹叶,随后目光落在奚平手里的铺盖卷上:“好浓郁的灵气,什么好东西?”
一刻后,澄净堂的小桌上,支将军看着蓝汪汪的半偶,也沉默了。
澄净堂当晚值班的是位须发皆白的老半仙,名唤苏准,据说是潜修寺中主管刑堂的。虽然司刑,苏长老的面相却一点也不凶,总是笑呵呵的,倒像个和蔼可亲的邻家老伯。
苏准将半偶检视一番,抬头问:“你刚才说,这半偶吃了多少灵石?”
奚平:“差不多有小十斤。”
苏长老头一次听见有人论斤说灵石,一时居然有点算不过账来。
支将军诚恳地说道:“上次在金平城外我就想问了,小朋友,贵府是不是有灵石私矿?”
“那倒没有,”奚平实话实说,“就有几个玉石矿和玛瑙矿。”
支修:“……”
苏长老:“……”
这不食人间烟火的少爷秧子哪来的!
“那不重要,”少爷秧子继续发表气死人不偿命的言论,“他把我灵石都吃了,我用什么?怎么给……”
奚平差点把“怎么给家里写信”这种实话喷出来,好在临时想起来潜修寺明面上是不许弟子联系家人的,又生硬地将话音转了回来:“反正就是……尊长,能让他吐出来吗?”
“既入了门,就要叫师兄啦。”苏长老和蔼地纠正了奚平这把自己当外人的称呼,“半偶可没有肠胃,虽说是‘吃灵石’,跟我们这些没辟谷的人消化饮食是不一样的,让它吐恐怕吐不出来。不过这么多灵石,我想他一时也消化不完,现在立刻打碎他周身法阵、截断其灵脉,倒是也能剖开肚子拿回来一些。”
奚平:“……”
小半偶身上伤眼的桃红袄已经给灵石撑开线了,苏长老将那破袄往上卷了些,露出他的肚子。半偶的两侧腰和脊梁骨是特殊木料和镀月金做的,上面一圈一圈的法阵被灵石激活,若隐若现,肚皮则是人皮,撑得变了形。肚皮中间还竖着一条歪歪扭扭的疤,仍然随着呼吸一起一伏……泄露着半偶扭曲残破的生机。
苏长老双手揣进袖中,哄孩子似的对奚平笑道:“去给师兄把墙上挂的那把‘映壁’短刀拿下来。这就给你剖啊,别着急,多少还是能抢回来一些的。”
奚平看了看半偶,又看了看苏准:“尊……师兄,书上不是说,他身上那些木料镀月金什么的,相当于是人身上的骨肉吗?”
那不就等于打碎骨头、切断经脉、再开膛破肚?
苏准点头,眼角的纹路更深了一些:“确实。”
“不是……”奚平表情扭曲了好几下,崩溃地指着半偶道,“他一直这么能吃吗?要是把他栽土里,过几年怕不得连玄隐山都给啃秃了?”
苏准本来是逗他玩,听这小子越发口无遮拦,连仙山都敢编排,忙道:“哎,可不能胡说!”
支将军还在呢!
支修笑了:“成年半偶跟修行中人耗的灵石差不多,应该吃不穷你……你家的宝石矿。不过这半偶运气不好,他原主人大概没好好喂过,常年只给一缕灵气吊命。应该是经年累月饿狠了,才忍不住吞了你一匣灵石。以后不挨饿就不会再这么吃了。弟子月例三颗蓝玉,你没开灵窍之前也用不完,每月匀他一颗就是。”
奚平:“每月就三颗,我还得匀一颗给他?”
怎么用不完!咫尺一个月少说得烧四颗!
“确实,”苏长老赞同道,“我看那邪修手艺不行,这半偶品相也很一般,他吞的那一匣子灵石都够换一个营的真傀儡了,要他做什么?不用那么麻烦,剖了他取回灵石,以后买新的。”
说着一招手,墙上的挂的辟邪刀“映壁”就柔顺地落到了他手里。
苏准挽起袖子,推开刀刃:“师兄老迈,眼神不好,我先看看从哪下刀……”
“等等等……”眼看映壁森冷的刀光落在半偶的肚皮上,奚平本能地伸手一挡,“师兄,您等会儿。”
苏长老道:“再等灵石可都没了。”
奚平闻言,瞪着那半偶,只觉越看越讨厌。
可讨厌归讨厌,让他为了点东西把一个小孩猪仔似的开膛破肚,他也干不出来。
于是他一口气卡在喉咙里,吐不出也咽不下。良久,他恨恨地拂袖道:“算了!”
“啊哟,算了?”苏长老故作惊讶,“百两蓝玉,四五千两的黄金哟,不要啦?”
奚平整天混迹市井,知道一个大子儿能在金平南郊买一对巴掌大的椒盐杂合面饼,也听说过一贯钱够什么样的人家活一个月。
可他虽不至于说出什么“何不食肉糜”之类脑子不好的话,到底没短过没缺过。“百两蓝玉”也好,“千两黄金”也好,在他心里,其实都不如“过几天就没有灵石给祖母写信了”来得紧迫。
他也心疼,但并非切肤之痛,更多的还是恼火。
“我那天就顶撞了那个庞都统几句……还是他先挑的事!他就这么挖空心思坑我!快一百岁的老头子,跟我一般见识,他那心眼多宽敞啊,怕不是得有‘三进三出’!”奚平赌气将半偶往苏长老面前一推,“捐给寺里了,您拿他当稻童支使也行,摆着也行,反正我不要他了。”
“那敢情好。”苏长老笑眯眯的,“这半偶一口气吃了这么多蓝玉,待消化完,心智和个头都能长一截,到时候可能就不是个废偶啦。师弟这哪里是捐偶,是捐了座金山啊!”
奚平:“……”
不行,太亏了!
他一时间进退维谷,继续养着这东西糟心,捐给潜修寺,他好像又成了冤大头。
这都什么破事,要憋屈死他了!
片刻后,奚平夹着那半偶,怎么来又怎么回去了。
世子爷这摊扶不上墙的烂泥被怒火烧得支棱起来了。他决心要奋发图强,等他厉害了,就把姓庞的套麻袋捶成猪头!
此仇不报,他不姓奚。
庞都统这天不当值,难得清闲,他把脸一抹擦,那张棱角分明的脸立刻变得平平无奇起来。他换下了宝蓝长袍,穿着便装出门吃消夜,来到了栖凤阁。
菱阳河上起了风,雾散了不少。庞戬刚往窗口一坐,就连打了两个喷嚏,揉了揉鼻子一抬头,正好看见了不远处的崔记。
崔记离画舫渡口两百步,院落中古木森森。门口没有琉璃瓦,也没有大匾额,只有一段深灰色的石头围墙,雪白的蒸汽灯照着墙角上“崔记”两个字,底下是那富贵逼人的锦鲤小印。
没点家底的,都不敢探头往院里看。
庞戬忽然若有所感,将灵感扩到极致,感觉到一线指名道姓的仇恨从西边——玄隐山的方向飘来。
“背地里骂我。”庞都统立刻就知道是谁了,不在意地一笑,“小鬼,有你谢庞爷爷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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