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priest
奚平临时抱佛脚,目光飞快掠过手头史书,没找到相关记载,只说“邹死于乱军之中”。
这位野心勃勃的末代皇帝三十来岁,生得人高马大、宽肩窄腰,像个武将,浓眉下压着一双咄咄逼人的眼。他走路带着独特的韵律,优雅笃定,仿佛还是睥睨天下的南阖之主,在巡视自己的领地。押解他的卫兵看不惯,伸手推搡,他踉跄一下,三步之内就会调整回来。落到这步狼狈田地,风骨撑得竟毫不勉强。
影像中没有声音,只见押解战俘的士兵飞快地说了句什么。
奚平还在艰难地辨认唇语,便见两个卫兵上前,扯开了那位陛下的衣襟。
隔着两百年,奚平却有种血腥气扑到了眼前的错觉——只见那末代皇帝胸腹间有一个巴掌长的伤口,皮肉都发黑坏死了,上面用血画了符。伤口中封着什么东西,将那处皮肉略微撑开了一点,想必是被人搜身时发现的。
谁也不知道这是什么邪术,几个拿着仙器“探灵”的卫兵小跑过来,严阵以待地将杨邹围住,在他身上查来查去。忙活半天,看样子没查出个所以然来。
末代皇帝袒胸露背地站在大雨里,任凭别人围着研究自己的身体,面无惭色地观察片刻,他说道:“支将军,这只是个普通的密封咒,开窍修士便能使得,看来你军中没有修士。”
杨邹说的是宛语,因是外国人,吐字缓慢,口型标准得有点夸张,唇语让人一眼能看明白。说完,他直接将手探进自己伤口,扒衣服似的将皮肉扒了开。
围着他的卫兵脸色都变了,大声呵斥,灼眼的光从那伤口处探出来,里面好像封了一团金乌,血淋淋地灿烂着。凡人已经睁不开眼,奚平看见他从伤口里掏出来的东西是一团金线,质地像极了林炽新做的导灵金:“这就是……”
“唔,金线上镶嵌了特殊的微小铭文,可以自然融入地脉,将灵气从浓郁处导向稀薄处。”支修一边看着影像中杨邹的唇语,一边顺口给奚平解释道,“澜沧当年的情况跟三岳有点像,皇室杨家在澜沧山势力很大,但又不像三岳一样大权独揽。掌门、很多地位尊崇的炼器大师都不姓杨,这种情况下,内斗是少不了的。杨氏一系的修士当时护着阖孝怀帝突围,想将来东山再起。那位陛下便将导灵金线缝在了自己身体里,用凡人的气息遮掩,偷偷夹带了出去。”
奚平注意到他师父用了尊称:“皇帝为什么这么偷偷摸摸的……啊,我明白了。”
当时澜沧山修士——至少是杨氏一系的修士,绝大多数是受灵山意志控制的,他们想重新夺回灵山,而不是给灵山“散财”。
这位孝怀皇帝也是个奇人,一介凡人,这种情况下竟不肯乖乖做家族傀儡,利用杨家人保护脱身,居然用自己的身躯运送导灵金线。
“结果运气不好,兜头撞见了几波修士,他被我大哥逮住的时候,身边只剩下贴身的凡人侍卫。杨家人不会搜他的身,我军可会,一摸就摸了出来。”支修说道,“至于到底是运气不好,还是冥冥中有什么东西在垂死挣扎,至今就不可考了。”
奚平看见那死了两百多年的末代皇帝忽然抬起头,用奇异又讥诮的目光往天上看了一眼:“师父,我觉得他当时其实感觉到了——所谓‘天命’。”
支修一颔首:“社稷结局,不论悲喜,当以国君血肉写就。”
虚影里的杨邹合上衣襟,朝支毅将军一拜,起身站直,便不动了。
旁边卫兵胆战心惊地碰了他一下,杨邹高大的身躯轰然倒地,将灼眼的导灵金线拿走,众人这才看见,他为了藏金线,肋骨竟是被活活锯断的,将心肺挖空了一大块,之前竟是靠金线往经脉血管中输灵气活着。
奚平看得肋下直跟着抽。
遥想当年疯癫的仁宗、不知如何评价的太明皇帝周坤,再加上这位南阖孝怀皇帝……都是朝生暮死、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所作所为都能把呼风唤雨的“仙人”吓哭,可见人狠根本不在修为!
“他把这东西交给了支大将军,因为这支队伍里没有修士?”
支毅当时已经过了不惑之年,不是什么毛没长齐的愣头青了,当然明白四国攻打南阖,是借题发挥,图谋澜沧灵山。当时澜沧灵山已经在从民间“窃天时”,他们一路追来,见赤野千里,沼泽横行,浑水摸鱼的虫师与食腐的秃鹰一样多,鸦啼不绝于耳。
支毅将军最轻松的选择,应该是将此物呈报朝廷与仙门,原地待命……他不过是个领薪俸的凡人,在玄门眼中,与潜修寺的稻童无异,反正是敌国人,天道圣训是积德还是作孽,不关他这听命人的事;最圆滑老练的做法则是暂时隐瞒,拖延上报,南阖偷运导灵金线的肯定不止杨邹一个,要是有其他人成功,算是救了这一方老百姓,自己举手之劳,良心也能安稳,万一他们彻底事败,到时候再补个马后炮不迟——凡人没见过这等匪夷所思的仙器,反应迟钝有情可原,最多是办事不利,不算大过错。
可是奚平已经猜到了——这个将他师父养大的男人迟疑良久,选了最愚蠢的一条路:他收下了导灵金线和敌国末代皇帝的心口碎肉,当时正好距离南阖一处暂时封闭的地脉不远,他决定带几个心腹连夜过去,悄悄把导灵金线散入地脉。
虚影中的支毅将军临行前,对亲卫说了一句话,奚平奇异地看懂了。
他说的是:“静斋的伤不知怎样了,家里今日也没信来,就当替他攒福报吧。”
将军一去,没再回来。
奚平心里一梗,下意识地弹指拨出一道琴音,想将扳指上的显影打断,“铮”一声,琴音却被支修抬手捏住了。那余音自高处跌落,最后连同带起来的灵气一起,消弭在他指尖。
“看着,”支修对他说道,“已成历史的事,你看不看它都在那,不要自欺。”
扳指上原封不动地记录下了主人生命的最后一程:凡人自以为的神不知鬼不觉,都在“天道”的注视下,那恐惧的灵山只是个吸血的僵尸,宁可被瓜分,也不甘心这么灰飞烟灭。
显影中灵气剑气乱飞,奚平一晃眼,看见明显属于楚系的符咒,寒冷的剑光、剑光中掠过巨兽的身影……甚至夹杂着宛系的手段。
影像倏地消失,扳指上的灵光散开,颤颤巍巍地落回支修手心里:“他们没有故意杀害凡人,只是当时得知,不知道有多少‘疯子’夹带了这种金线,四国高手商议过后,决定联手打断澜沧地脉,将灵气永远留在灵山。我大哥因擅自行动,刚好在那——意外被波及倒也不是假的。”
奚平的心缓缓往下沉去:“师父……”
“我鄙而弱,至今才敢正视百乱之地,寻回兄长遗物,得知真相。甚至方才被你问及,第一个念头仍是避而不谈。”支修很坦率地冲他摆摆手,“怯懦有时比骄狂还凶险,你赤子之心,坦坦荡荡,这很好,不要学师父。”
“不过说句推卸的话,以前同源道心没有大规模暴露,星辰海会自动蒙蔽我视线。我就算拿到了这扳指,恐怕也看不了这么清楚。”支修看了奚平一眼,“想来当年兄长虽然没能救下南阖半岛,可大概是看在他捐躯的份上,福报还是应在了我身上……让我没因怯懦误事,阴差阳错地走到今天。”
如果没有奚平,他可能会无知无觉地在飞琼峰修行,按部就班地修上几百上千年,顺理成章地蝉蜕登圣,将来也成为这灵山上一块为虎作伥的石头……那岂不是太可悲了吗?
蝉蜕的神识,在玄隐山上,刚好可以覆盖大宛全境。支修检查过边境铭文,从火堆中捞了一把栗子扔给奚平:“没有别的要问的,崔记表少爷,过来做你老本行,帮为师算账——筑基以上修士都信不过,大宛内防空虚,我托林师兄尽快去改导灵金了。不过那东西破坏力太大,还自动窃天时,要拿给低阶修士或者凡人当‘降格仙器’用,需要加上许多限制,你过来给我算算,需要多少灵石扛得住……”
支修说着,又想起了什么:“南矿动荡,北历应该会派内门高手坐镇,庄王殿下既然联系上了昆仑,知不知道使者是谁?”
从北历派的使者身份,基本能看出历人对南矿的打算。
“知道,”他那“赤子之心坦坦荡荡”的徒弟磕绊也不打,“一个剑修升灵,叫成什么来着?”
世上成名的剑修高手不多,一只手不够,两只怎么也能数过来,何况“成”也是个不怎么常见的姓,支修一听就知道是谁:“昆仑成玉。”
奚平面不改色:“对,就是他。”
北历常年闭关锁国,他跟昆仑的人接触不多,唯一记住的就是当年在野狐乡围攻秋杀时候那个跟林炽打过招呼的剑修,顺口拿来当挡箭牌。
“还好,据说此人天分很高,为人稳重,人品也不错,不是不讲理的人。”支修点点头,“大宛国内事了,我当去拜会。”
“好嘞,那我先跟他聊着。”奚平扯谎的时候从来不怕穿帮,一口应下,转头在转生木里对周楹道,“三哥,在北绝山少留几天,等着昆仑请你。”
第199章 有憾生(十一)
常钧嘴里嘀咕着各种可怕后果,困兽似的在原地走来走去,双手焦躁地乱颤。
姚启则发傻似的,“呆呆”地盯着他——不盯不行,常钧看似乱拍的手在打“指蜜音”。
姚家家教太严,姚启小时候从来没出去鬼混过,“蜜音”是他得知奚平用来传过消息后,被害妄想发作,唯恐有一天别人也用这玩意传音害他,逼着自己死记硬背来的。说来也奇怪,调皮捣蛋用的暗号学起来容易极了,混着混着莫名其妙就会了,自己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学来的,可要是将这玩意当一套语言暗号正经学,那简直比经脉详解还难背。
姚启对蜜音没那么熟悉,恨不能将常钧的手盯出个窟窿。
常钧打蜜音问道:“准备好了吗?”
姚启愁眉苦脸地用脑袋撞了一下墙,表示可以。
常钧:“不能再拖了,就今晚。”
俩人打定了炸铭文脱身的主意以后,就抠着脑浆,将罗青石十四年前教的铭文常识捞出来回忆了一遍——铭文高深,潜修寺只不过是个凡人开灵窍的地方,本来是不教的,拜奚士庸所赐,他之后的备选弟子莫名其妙地多了一门加课,让伟大导师罗青石和弟子们又多了一个互相折磨的机会。
最后,他俩根据百乱之地的季风气候特征,计算出子夜时分炸铭文,造成的伤害应该是最小的。算时辰不难,凡人的东西那些邪祟们碰都不屑碰,怀表之类的东西都给他们留下了,俩人却已经因为临阵退缩错过两个午夜了。
常钧:“时间快到了,再衰三竭,再不行,咱俩可就真不行了!”
打完这一串蜜音,他不等姚启答话,自己先泄了气,一屁股坐在旁边:“士庸当年怎么就能那么果断呢?”
姚启抿抿嘴,无地自容地低了头:“可能那就是庸人和天才的差别吧。”
常钧蜜音也不打了,开口说道:“算来我这一辈子,要就这么死了,除了生卒年份,根本没别的好写……子明兄,你说咱俩这算什么呢?”
不知为什么,这句话好像突然戳进了姚启心里,“算什么呢”反复在他脑子里回荡。
姚启突然想起潜修寺的苏师兄,最后一天将他们送走的时候,曾挨个叮嘱勉励过。轮到他这倒数第一名,苏师兄可能是实在找不出什么优点了,也没有硬夸,只对他说道:“子明,十年一届玄隐山大选,一代人,整个大宛也不过遴选二三十人,你来过,就已经是‘人尖’上的尖了,要对得起自己啊。”
要对得起自己……
荒野上散落着零星的百乱民,好像在徒劳地从野火罅隙里寻找食物,时而发出只有他们自己能懂的尖叫。
意思是“没有踪迹”。
魏诚响收到他们的暗号,掏出姚启的弟子名牌看了一眼。她没敢用自己半仙水平的符咒,穿戴了一件奚平那弄来的“不见蛇鳞甲”,隐没身形混在百乱民中间。
“西王母的秘境应该是当年的澜沧旧物,太高明了,”魏诚响对奚平道,“弟子名牌没反应,不知道是被秘境阻隔还是我们找错方向了,这怎么办?我说大侄子,名牌主人——就这个姚启,他靠近自己名牌的时候,会有特殊感觉吗?”
奚平沉默了一瞬,还是忍辱负重地回道:“据说有。外门弟子职务调动,或者回潜修寺进修时才会临时拿回自己的名牌,据说这玩意有警醒作用,能提醒人铭记身份什么的,反正我是没感觉到,估计也就是个仪式感,你不要太指望。”
魏诚响心道:这都什么虚头巴脑的废物,玄隐山就会搞这些繁文缛节。她正要说什么,灵感突然被触动,猛一抬头,只见不远处分明空无一人的荒原里“无中生有”,迸溅出一点灵气。此时南阖半岛的天已经潮得快滴水了,那处却飞出了一簇火星!
“这是什么神通?”
奚平一缕神识在她脖子上挂的转生木牌里,倏地一愣,经年旧事忽悠一下重现眼前。
“那不是神通……是有人引爆了铭文。”
尽管做足了准备,避火铭文引爆的动静却不在姚、常两人的意料之内:那铭文远没有当年奚平炸丘字院时那么大的动静,只炸裂了关押他俩的牢房,火星没能冲破升灵的秘境便被挡了回来。
对人的伤害却极大,两人同时被炸飞了出去。
姚启眼前一黑,有种自己被撞碎了的错觉,有那么一瞬间,他在朦胧中糊涂了,眼前甚至开始过自己乏善可陈的一生。
怒骂声和杂乱的脚步声比他听力恢复得快得多,姚启还没回过神来,身上一紧,已经给束灵的符咒困住了!
西王母手下的邪祟们反应极快,迅速赶来收拾了他俩。
姚启被人从地上一把拎起来,耳畔“嗡”一声,挨了一记大耳光,将他昏昏沉沉的神智都打醒了。
完了,彻底失败了!
姚启知道,邪祟往往会将秘境放在穷乡僻壤之地,没有铭文钥匙的根本找不到入口。方才那差点将他震成碎片的爆炸非但没传出去,还激怒了这里的邪祟!
姚启吃力地睁开眼,看见常钧也被人死狗一样地拖了过来,七窍都在流血,也不知是死是活。
邪祟们将他二人扔在一处,并未将他们重新关起来,而是杀气腾腾地围成一圈,用南阖古语七嘴八舌。他们似乎在争论杀不杀这两个宛狗,其中一人说到一半没了耐心,抽出了佩剑,先砍向了常钧的腿。
姚启心里的血都冻成了冰:不!
就在他目眦欲裂时,整个秘境突然剧烈地震动了一下,邪祟们一静,惊骇地抬头望去。
这秘境上空隐形的铭文成片地亮了起来,紧接着,警报呼哨声和裂帛声响起,“哗啦”一下一块铭文消散,暴虐的符咒冲了进来。
他们被发现了,有高手在强攻秘境!
方才在荒野上搜索的百乱民们田鼠一样,一个都看不见了,魏诚响惊魂甫定地撤出了二里地,落到一棵枯死的大转生木脚下,踉跄半步才站稳。
她迅速放出神识,往周围一扫,见还算安全,便伸手探入转生木树洞中一拧。
只听“嘎吱”一声,齿轮和轴承转动声响起,树下一块巨石挪了位置,露出一扇隐蔽的机关门。
魏诚响拿出方才捞人用的乾坤袋一抖,被仙器护在里面的百乱民们便一个接一个地从口袋中跑了出来,不用她吩咐,便从那树下的机关里鱼贯而入,钻进了地下,一缕蒸汽冒出,完美地融进了地上的水汽中。
直到这时,修士交手掀起的灵风才涌动过来,魏诚响确认着什么似的摸了摸身上完好的潜行鳞甲:“娘啊这都谁啊,来得也太快了!”
姚启他们拼命炸出了几颗稍纵即逝的火星,奚平确认了西王母秘境的藏身之地,当机立断,让魏诚响引燃了大宛南矿专用的信号弹。
这东西虽然是专门给驻矿管事配的,归根到底出自玄隐山,奚平要多少有多少。
信号弹分不同等级,魏诚响炸了一颗“十万火急”的,整个大宛矿区全境可见。扔完后她就毫不犹豫地立刻抽身撤离。然而饶是这样果断,竟还是险伶伶地与一拨黑衣人擦肩而过……幸亏西王母的秘境吸引了注意力,镀月峰出的仙器靠得住。
那些黑衣人们二话不说便朝西王母的秘境一通乱砸,当中不乏筑基高手。
魏诚响被突然爆发的灵风卷得有点喘不上气来:“驻矿办?不对啊,别说驻矿办,天机阁都未必有这个反应速度。”
“那必须,”奚平道,“除了恨之入骨的前夫,还能有谁?”
魏诚响:“……”
忘了这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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