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priest
庞戬往南矿方向看了一眼,腿骨中的破障弓微微震颤着,百年前将骨头埋在他身上的小姑娘好像在哭,为了那些背井离乡,只想多赚点钱的灵石矿工。
“别怕,别怕……”庞戬隔着外袍,轻轻敲了敲自己的腿,心里无声地哄着永远也不会长大的女孩,转头给院中雪白的大树行了个礼,又给本该长在高寒之地的树加了一道降温祛湿的符咒,“你看这是什么?支将军也在。你小时候不是最爱听他的故事么?见此树如见支将军,开明司的哥哥姐姐们给它取名叫‘明月霜’……”
坐镇广韵宫的白令也早从转生木里接到了信,转头命百乱之地的陆吾随时做好撤离准备。
“世子,”沉默寡言的半魔叮嘱了一句,“殿下不在,劳你多思虑了。”
“可说呢,”奚平苦笑一声,“说‘化外见’,他自己行李都不拿就轻装走了,要我拖家带口地带着四海五陆,清净道的终极大招就是一推二五六吧?”
白令:“殿下从来不亲自拿行李。”
“对,他还不亲自走路,不亲自梳头更衣——我就奇怪了,你在外面办开明司,潜修寺五年怎么都没把他改造好?”
白令:“有纸人傀儡伺候,不然他和猫早一起饿死在仙山了。”
奚平:“……”
两人相对无声片刻,同时笑了起来。
奚平:“就是你惯的!”
白令:“是,属下知罪……还有,世子。”
“哎。”
“我感觉不太好,你千万小心。”
半魔的感觉准不准,奚平说不好,听了白令那句叮嘱,他心里飞快闪过了什么,却一下没抓住。
隐隐的,奚平感觉自己忽略了一件重要的事。可是来回推敲几次,他也没能查漏补缺出来,只好暂且放下,去向师父辞行。
奚悦正在练剑。
半偶练剑的方式和人不一样,人学剑,需要先模仿再参悟,最后加入自己的东西才算融会贯通。即使继承了师父的剑心,剑道一脉相承,也不可能完全一样。
半偶却要机械许多,恐怕除了飞琼峰,世上没有半偶有资格管剑修叫“师父”,“侍剑偶”永远是仆从奴隶。半偶练剑是努力理解剑意后,修改自己身上的非核心法阵,力求无限贴近“主人”的剑。只要够拼命,半偶的进境速度比人要快……只是他们永远也不可能高过自己“主人”。
奚平落到后山的时候,奚悦一道长虹般的剑气陡然掀起积雪,“嗡”一声掠过山谷,正是当年奚平学会的第一招。
冰冷的金铁声与坚硬的冻石彼此撞击,竟有种以山为琴的感觉。
在旁边指点的支修眉梢轻轻一动——奚悦十二分用功,学别的都好,唯独这一剑,也许是看多了奚平用,小奚悦总是“跑调”。这与其说是他的剑意,不如说是逆徒的,虽形似,但因他那破徒弟很长时间只会这一招,剑里透着一股子“打不死你我死”的浪……奚悦使出来,有种说不出的孤注一掷感。
奚悦收了剑,似乎自己也觉出了什么,下意识地看了奚平一眼。
奚平捧场地鼓掌:“好!跟我年轻时候悟性一样好。”
支修:“要点脸吧,过来。”
奚平顺手搓了一下奚悦的头,嘱咐了一句“好好练剑”,跟着师父飞上剑台。
“这回你自己挑吧,”支修一指剑台上深深浅浅的剑痕,“你如今的经脉,最多能存住我三道剑气,只是蝉蜕剑气,你抽空真元,一次也只够勉强支撑一剑。打完你未必还能站起来,不到万不得已时慎用。”
“知道。”奚平对此经验十足,在剑台上挑挑捡捡,“不过剑气虽然一次打没,过后剑招我就能学会了!”
“气死师父剑”三四五式有了。
“过后剑招就被你曲解了。”支修无奈地叹了口气,“我本该亲自去见晚霜……”
“昆仑和王格罗宝勾结,就是针对您和侍剑奴。”奚平在他喜欢的剑痕旁边做了个记号,“您去了岂不正中他们下怀?”
“虽然有瞎狼王居中,你也不可任性妄为,晚霜不是能容你放肆无礼的玄隐长老。”
“放心师父,”奚平一本正经地应承,不等支修点头,便又补充道,“晚霜犯不上跟我一般见识。”
支修:“……”
这倒也是。
“林师兄还没法仿出当年澜沧那种接地脉的导灵金,如果可以,你顺路去澜沧山看看有没有遗迹,”支修又道,“还有,如果真如你猜测,鸳鸯剑阵是澜沧掌门散的,澜沧山上或许有方法。”
支修说着,朝劫钟的方向看了一眼——劫钟其实并不承认他,但玄隐山已经和舆图融为了一体,那镇山神器现在只能屈服于舆图,被牢牢地困在主峰上,等着与灵山共朽。
但他现在越来越觉得,这东西留着可能是个祸害。
说话间,奚平已经挑好了两剑,他南下百乱之地,是为了捞人,不是为了斗法,因此选的剑意都偏向于“守”和“护”,中正平和得不像他的选择。
支修提醒道:“剑道以攻做守为上,不要都挑这种。”
奚平从剑台上跳出来:“师父,有一剑我想学。”
一宿过去,奚平填鸭似的勉强揣走了三道对升灵来说也很有负担的剑,揣着瞎狼王的亲笔书信,穿过转生木直抵宛阖边境,与庞戬打了个招呼,他悄无声息地踏上南阖半岛。
与此同时,魏诚响夜以继日地清点人与物资,去陶县或者南海秘境都来不及,以防万一,只能设法暂避到海上。
第214章 有憾生(二十六)
“邪祟们在南海,你们要下海,尽量往东海岸边撤,别靠近西边。”奚平给魏诚响传信道,“那些驭兽道的蜀人水生灵兽太多,你在海水里视野受限,不到万不得已不要下水,随时关注洪正和子明那边的消息。”
“说真的,我们听见风声自己跑就是了,连所谓‘物资’也不过是些陈粮。”魏诚响有几分辛酸地笑道,“这么个乱世,都忙着争霸呢,谁那么有空在路边砍狗玩?我们就是光着跳水里,当头撞上那些大人物,他们会多看一眼都算输。除了你,没人会拿我们当回事。”
“别抱怨了,让大人物们当屁放了是走运,你一个人可以吗?”
“丹丹在帮我收购废旧船只,存东西的芥子是我早年囤的,放凡人物品应该够了,实在不行还能从黑市上想办法,这些低等开窍级的储物芥子不贵。各村有‘先见’管理,大家都很配合。”
在南阖半岛地下,能工巧匠的畸形后代们挖了四通八达的通道,与地面上的聚居村相连。他们在地下储存粮食、交换消息,甚至自然而然地出现了一批领导者,阖语里叫“不惑先见”。
“不惑先见”唯一的共同点就是年长。
百乱民的寿命也就二十来岁,智力普遍低下。寿命长意味着天生身体强健,相应的,智力也会高一些。这些“天赋异禀”之人的父母基本都是在矿区干苦力的,或多或少能蹭到一点灵气滋养,如果运气好,一生不遇上什么天灾人祸,往往能活过四十岁。
凡人年过四旬而不惑,四十岁的百乱民吃过世上所有的黄连,就成了“不惑先见”——比如黎满陇。
仙尊们动辄几十几百年闭关,除非快到五衰,不然光阴对他们来说毫无意义,百年如白驹过隙,容色与性情焊在那里一样,没有丁点变化,道心更是纹丝不动。
百乱民们的生命却是按天、按时辰计算的。先见们疯狂地将自己多出来的时间都换成见识,几代人前仆后继,甚至在磕磕绊绊的传承中,保留了完整的南阖语与工艺技法。于是在魏诚响和奚平将他们纳入保护后,知识便火种般地从一个又一个的聚居村传开。
每一个百乱民聚居地都有“先见”,先见用转生木牌沟通。
魏诚响计算着他们报上来的物资与人数,又借转生木将消息传出去,百乱民们就在各自先见的组织下,有条不紊地搬家。
一场史无前例的大迁徙,在悄无声息处酝酿。
“我们会自救,管好你自己吧,‘飞鸿驿站’,通讯都靠你呢。别喝酒,少找揍,你一断片我们就谁也联系不上谁了。”魏诚响跟他开了句玩笑,随后又道,“对了,矿上的矿工怎么办?”
“你不用管,我去求晚霜。万一顺利,也许你们海都不用下,直接能从运河上撤。”奚平顿了顿,说道,“本驿站已经移驾北历矿区了。”
“什么?”魏诚响吃了一惊,想起那惊天动地的晚霜出鞘,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寒噤,“她?她……看着可不太好说话。”
“大不了在她门口上吊,讹死她。”奚平站了起来,冲警惕地打量着他的北历修士一笑,跟冲他招手的传令兵进了侍剑奴的住处。
奚平从小锦衣玉食,没缺过嘴,个头在南大陆是足以傲视群雄的——哪怕混在人均铁塔的北人里,他也超过了中上水平——此时却得仰头看坐在那的侍剑奴。
窒息的压迫感当头袭来,每个走进她帐中的人都觉得自己凭空矮了一尺,快被压进地缝里了。
不过奚平看得出,侍剑奴没有故意恐吓他。她只穿了便衣,未着甲,晚霜也竖在墙角,姿态轻松。对她来说,这应该已经算和颜悦色。
见了奚平,反而是侍剑奴吃了一惊:“唔,升灵?”
奚平:“……”
瞎狼王怎么跟她说的?
侍剑奴咕哝了一声:“瞎狼王说你是他在凡间结交的小朋友之子,过来捞人……你爹谁?”
奚平:“南宛永宁侯。”
侍剑奴明显没听说过,随口问道:“哪朝的侯?”
奚平:“……当朝。”
侍剑奴微微一愣,随后终于想起了什么,坐直了。她的脸做不出正常人的表情,喜怒都一样狰狞,奚平只觉那压下来的目光明显带了分量:“你就是那个……那个叫什么玩意来着?”
武凌霄眼高于顶,要南下南阖半岛,临走前才带听不带听地将南大陆一些“重要人物”了解了一遍,听完感觉除了支修,其他废物都是浪费她时间。她大概知道百乱之地有个杨氏余孽,是圆是扁,殴打完才弄清楚;知道楚人蜀人各有一个领头的邪祟,南蛮名字太长她没记住,也没把这些跳梁小丑当回事……还有一个,她没听明白算玄隐的人还是邪祟,许多事是否和他有关存疑,此人最瞩目的点除了是支修第一个亲传弟子外,还有“入玄门不到十年升灵”。
侍剑奴认为这传闻是扯淡,狗屎转世都没这种运道,自动将他归为某些有非人血统的怪胎。
谁知这人居然真是个正经八百的修士。
奚平:“晚辈玄隐山飞……”
侍剑奴:“支修那个放养的糟柴禾徒弟!”
南北大陆气候不同,大量的南方物种历人分不清,因此好多没有对应的历语,成材的统称“南木”,剩下的都叫“糟柴禾”。
奚平:“……”
他现在相信侍剑奴和瞎狼王是亲师兄妹了。
侍剑奴仿佛瞧见只会说顺口溜的猫狗,突然对他起了点兴趣。因为没将奚平当个人看,她越发口无遮拦,毫无分寸地打听他是怎么作弊升的灵。
但凡换个正经修士,这番盘问都能让人听出一百处羞辱,好在奚平确实不是什么正经修士,非但不觉得升灵是什么长脸事,还挺乐意抱怨一下自己的倒霉故事。仰着脖子太酸,他干脆不见外地找了个有靠背的椅子支着脑袋,抓着侍剑奴好好练了练他的北历话。
侍剑奴津津有味地听了个痛快,末了意犹未尽地发表了高见:“南剑算是完蛋了,这么纵着徒弟,他肯定得后继无人。”
奚平不在意地一摆手:“古往今来,哪个圣贤不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苍龙生貔貅,凤凰生孔雀,黄鼠狼它儿子就是耗子,哪来那么多‘后继’?”
侍剑奴一愣,自她放弃人身,人们在她面前,要么战战兢兢、要么提防忌惮,低阶修士没有敢直视她面孔的,还从没有人说过这样的话。
“你这小鬼,倒挺解闷。”她喉咙里发出“嘎吱嘎吱”的笑声,“瞎狼王说,你来见我是想捞人。捞谁?说吧,除了姓杨的,看在他的面上,我都给你放行。”
奚平就把二郎腿放下来:“前辈,有个不情之请,能不能让一批蒸汽船进半岛?”
侍剑奴眯起眼打量着他,没有立刻勃然作色,只淡淡地说道:“你这胆……是不是也太肥了。”
墙角的晚霜轻轻震颤起来,方才还撑着头听他说书的侍剑奴倏地掀起眼皮,刹那间,无声无形、又仿佛无处不在的剑气擦着他飞过,奚平雪白的领口“呲啦”一声,裂开一条半寸长的小口,紧贴他颈侧动脉。
奚平纹丝不动:“还行吧,天妒英才,追杀过我的蝉蜕太多了——我想请前辈下令,随便以什么名义,驱逐南阖半岛上矿工、商贩——所有闲杂人等。我会请联合几家胆大的商行,下一批船来,尽快将他们运走,普通渔船速度和运力都不够,请前辈网开一面。”
奚平说着,从怀里摸出瞎狼王的另一封亲笔信,展开双手递到侍剑奴面前:“然后我们再商讨这信上写的事。”
侍剑奴抬手将那信召到手里,一目十行地扫过,好一会儿没吭声,晚霜的蜂鸣声更明显了。
随后她“哈”了一声,喉间像有个簧片弹了一下,瞎狼王的信碎在她指尖:“还有这种事,新鲜……难怪百乱民那些小怪物会朝澜沧主峰跪拜。”
奚平:“……”
那倒是两码事。
他干咳一声:“前辈,此事……”
侍剑奴再次粗暴无礼地打断他:“行吧,我知道了,要派船,我最多给你三天,三天后我不许一个冒烟的东西扰人视听。来了都给我安静点,不许拉喇叭,不然给你就地砸扁。我就在这等着看,澜沧山是不是要给自己认个小小升灵当家——我还没见过澜沧的鸳鸯剑阵长什么样呢。”
奚平来之前,瞎狼王提醒过他:“她肯见你就是卖面子,既然给了面子,就不会轻易跟小辈一般见识。见了她有什么说什么,她答应了会办,不答应也不要纠缠……要是听得进别人劝,她也没有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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