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priest
罪行被揭露,无可抵赖了?
这时,她听见第三长老用一种近乎庄重的声音说道:“我等继先圣之道,自当为天下赴死,有什么奇怪?”
武凌霄嘲讽:“哈!”
然而她很快发现,除了她以外没有人笑——连惯常阴阳怪气的悬无也没有。
在禁灵线以内,个别不注意锻体的修士可能连条狗都打不过,本是一切鬼神滚落凡尘的地方,蝉蜕大能们此时也确实都像落汤鸡一样。他们须发散乱,要么在岸边滴汤,要么半泡在水里、被浮冰碰来撞去,可谓格调全无。
武凌霄却觉得,除了跟她一样茫然的玄隐山三人,在场所有蝉蜕身上都浮起了某种怪诞的非人感。
第三长老肃立于化外炉旁,呼吸都轻得不可见,发肤雪白的悬无看起来像三岳主峰大殿的汉白玉石雕。
最诡异的是凌云掌门。
凌云山只剩下半座,凌云掌门整个人也似乎一分为二,武凌霄惊悚地发现,他一双眼珠居然能往不同的方向转:一只眼游移不止,眼神里透着说不出的慌张,像是在向谁求救,另一只眼却定定地盯住了化外炉。
那凌云掌门嘴上叽叽咕咕地说着:“适才听说我国境内灵兽外逃,一团混乱,老朽也应该回去主持……”
可他双脚却坚定得带着义无反顾,一步一千钧地往化外炉边走。油滑软弱的第三长老整理衣冠,朝北方行了个大礼。悬无似乎听到了什么,突然闭上眼叹了口气,钻进水里,机械地朝岸边游去……划水的动作竟比钟摆还精准。
武凌霄早已经不知寒暑,却忽然结结实实地打了个寒战。
化外炉边的林炽下意识地往后仰了一下,差点掉水里,被闻斐捞了回来。
闻斐一步钻到支修身后,仿佛剑神会辟邪。支修被他往前撞了一步,顺势抬起照庭拦住凌云掌门:“禁灵线已经稳住,我徒儿知道咱们位置,马上会派人过来,之后怎样大家可以商量,前辈且先……”
凌云掌门脖子梗得直挺挺的,唯一一只能转的眼珠转向支修,支修话音一滞。
只听凌云掌门像说外语一样地一字一顿吐着蜀语:“来不及了,灵山……”
后面话音含糊听不清楚,以支修不甚熟练的蜀语,见凌云掌门做了个无声的口型,似乎是“救命”,没等他鸡皮疙瘩起来,那有灵的时候都能被照庭扫荡个屁股蹲的凌云掌门不知从哪生出一股怪力,竟一下撞开照庭,鬼影似的跳进化外炉中。
随后走过来的昆仑第三长老喃喃道:“我等继先圣之道,自当为天下赴死……为天下赴死……”
而就在这时,化外炉中突然传出一声刮人脊梁的惨叫,像是清醒到了极致,绝望到了极致——
傀儡知道了自己是傀儡,眼睁睁地看着自己道心破碎,呈上祭台。
峡江的水“哗哗”地响着,第三长老的低喃被惨叫打断了一瞬,他似乎感觉到了什么,喉咙里“嗬嗬”地响,想停下,却闭不了嘴,脸上露出一个似哭还笑的扭曲表情。
“继先圣之道……”
“哗啦——”
“为天下赴死……”
“哗啦——”
第240章 尾声(八)
这回支修有了准备,一把拽住了第三长老。
以支修的年纪和辈分,以前没什么机会和这些古老的昆仑剑修打交道,而自从他蝉蜕,昆仑对他来说是敌非友,他也并不欣赏昆仑治下酷厉的政令法度与封闭贫瘠的北大陆。他兄长的死甚至与这位第三长老脱不开关系。如果第三长老被晚霜或是别的什么人砍死,支修什么意见也没有;如果对方提剑来战,他也不是不愿意亲手送前辈一程。
可他不能看着对方这样糊涂地变成炉灰。
昆仑山,北大陆的最北端,天寒地冻,在冰天雪地中挥剑亿万次,方得一蝉蜕剑修,到头来落得这样下场。
太可怜……也太可悲了。
北方剑修膀大腰圆,支修差点没按住,闻斐在旁边做了个分筋错骨的手势。
支修会意,道声“得罪”,错骨的手扣住第三长老的肩,同时一脚扫了出去——
然而他手上青筋已起,没等发力却又松了。支修好像突然感觉到了什么,任凭第三长老从他手里挣脱了出去,飞蛾扑火一般撞进了化外炉里。
禁灵以后,林炽这唯一的炼器道已经不能再将神识投入其中,炉火里只剩下奚平一个人。这会儿他看得见别人,别人看不见他。
凌云长老的惨叫声还没从他耳边消散,这驭兽道蝉蜕高手死得就像王格罗宝控制下的醒龙。奚平一口气差点没上来,化外炉中又冲进了昆仑第三长老。
第三长老的脸上有无法形容的绝望。
蝉蜕剑修,本来是世上最顶尖的战力,正邪两道都不敢直呼其名、直视其眼……此时竟涕泪齐下。
奚平一下移开了目光,心口像被细钳捏住了。十几年来,他已经习惯了生离和死别,能接受祖母安详平静地在家人环绕下溘然长逝,甚至有点向往像端睿殿下一样永镇家国。可他接受不了这种悲惨且毫无尊严的死法,甚至想象这面目可憎的下场落在任何一个他牵挂的人身上都能逼疯他。
陶县驻军直接用炮火将东倒西歪的转生木树林炸开,大车清路,第一批快马飞驰往峡江边。各地陆吾迅速替换设备,重新用飞鸿联系上,停滞的禁灵线再次飞奔起来。
够了……够了……
奚平想熄灭化外炉,可他虽然算炉心火的主人,那炉中燃烧的“质料”却远超他修为,他本人还不在化外炉里,一时拿那炉火没办法。
而灵山显然不觉得够。
峡江边,闻斐和林炽一脸疑惑地看向突然松手的支修。
支修沉默不语,这时,有人接话道:“他不放手,那老货的道心也碎了,白白浪费不说,炸出去的真元能夷平峡江两岸。”
接话的是悬无。
悬无从冰冷的峡江水里游过来,比平时更白了,湿淋淋的银发披散在身后,仿佛镀着层月光,又像结了霜。
他整个人就像一尊活的银月轮。
“有些人跨过蝉蜕关之后便自以为是,不再修行,乃至于临到最后还被私心撕扯,丢人现眼。”
支修飞快地说道:“悬无长老,我有一疑惑请教:你当年为将晚秋红斩草除根,不惜带银月轮下凡,险些把陶县照成无人区,我看不出你对凡人有半点怜悯。现在却准备为所谓‘天下苍生’以身殉道,将千年修行融入化外炉——你嗤之为‘邪祟’之人的遗物。这不前后矛盾吗?”
快醒醒!
悬无转过与眼白顺色的眼珠,终于正眼瞥了支修一眼。
支修倏地闭了嘴——悬无的眼神里充满了傲慢的怜悯。
“所以,在支将军看来,我先前是‘祸国殃民’,之后又‘为公赴义’,有失心疯之嫌?”
支修:“晚辈不敢……”
“哈!难怪你剑练得再厉害也入不了流。”悬无以一种郑重得奇异的语气说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只要大道昭昭,众生自然各有去处,福祸自然有他们的命。我从始至终未曾偏离过大道半分,你却要以凡俗视角妄加评判。自以为的悲天悯人,与‘为保鼠兔而杀虎狼,为全蚁穴而毁堤坝’有什么区别?庶子坐井观天,揣着自己那一瓶底的道行与见识,也敢说‘正邪公私’,支修,你以为你是谁?”
支修无言以对,这言论过于自洽,他一时竟难以判断,悬无到底是被三岳山控制了,还是自己境界不够理解不了。
悬无环顾过玄隐三人与武凌霄,只觉这些人要么误入歧途辜负天资,要么修为低微愚昧未除,蠢得不可救药,再说也是浪费口舌。于是冷笑了一声,他义无反顾地一弹袍袖,迈步走进化外炉火中。
扑面而来的炉火将他身上沾的水化作蒸汽,悬无盯着炉火的目光近乎于贪婪急切。
项荣也曾妄图用化外炉月满合道,但他不过是硬拗道心,牵强附会。悬无感觉得到,事后他那兄长虽然身魂归了仙山,三岳仙山却并没有接受,否则银月轮也不会重新认回自己——可笑的蠢人,被瓶颈卡昏了头。修行向来是要一关一关地勘破小我,砍掉浊念,怎能走这种玩笑一样的捷径?
他不一样,如今古铭文出世,天下大乱,他能感觉到,这是“合道”的真正契机。
炉火裹住他道心的刹那,悬无心里涌上欣喜若狂的自由感,他觉得自己的心跳与远在东衡的三岳山合在了一起,从此他就是灵山,灵山就是他,四散的灵脉如他百骸,山川日月都在他一念之间。
奚平毛骨悚然地看着悬无周身被火,雪白的肌肤长发付之一炬,道心蜡一样消融,攒了上千年的真元源源不断地被化外炉抽走。那“焦尸”却毫无知觉,癫狂地发出不似人声的大笑:“圆满了……我圆满了……我是三岳灵山唯一正统……”
“失节之妇的孽种……”
“殿下仁慈,念着那点血脉……要我说,到底是邪魔之子。”
“怎么这样的人竟也能开灵窍?殿下还引其入圣人门下……”
“只是挂名仆从罢了,走不远的。”
突然,某种奇异的感觉掠过,不用外面的陆吾发飞鸿,奚平也知道了——扩张的禁灵线冲到了东衡!
第一座灵山进入禁灵区,山上潮水一样浮动的灵气刹那凝滞,占领了灵山的古铭文全部失效,天上飞的修士好像冲进了杀虫药雾里的蝗虫,“噼里啪啦”地往下掉。
隐骨被重创,一下几乎失去了三四成的转生木,与此同时,奚平重新得到了禁灵线以内转生木的控制权。
悬无的大笑戛然而止,奚平蓦地回首,听见他似乎含混地喊了一声“娘”……也可能是别的什么,但无从求证了。
他随烟消火散,“合了道”。
化外炉已经吞下了三大蝉蜕,支修似乎没从悬无的话音里回过神来,盯着炉火的目光久久没移开,闻斐和林炽反应出奇一致,同时上前一步,挡在那要命的炉子和支修之间。
奚平分出一部分神识蹿到了峡江边。一棵原本倒伏在路边的转生木连滚带爬地伸出枝芽,死死勾住了支修的长靴,第一批赶到的陆吾勒住马,举起随身携带的大喇叭,一嗓子能惊散十里八村的孤魂野鬼:“支——将——军!”
支修:“……”
他回过神来哭笑不得:“我没有要填灶的意思,玄隐山对我没有影响,我刚才只是……士庸,鞋都要让你扒掉了!松松……”
这时,武凌霄忽然插话道:“‘玄隐山对你没影响’,所以你的意思是,是灵山逼他们去死的?”
她倏地抬起头:“‘蝉蜕合道灵山,成为天规的一部分’,是这个意思?所以武广当年杀我师父也是……”
支修轻轻地叹了口气。
“但……但我为什么没有?”武凌霄散乱的目光落在晚霜上,脑子一团乱,含混的话音略显语无伦次,“因为我是侍剑偶?但侍剑偶道心与剑宗不分彼此,晚霜都承认了……难道灵山不是圣人……”
“武道友,”支修突然有些失礼地打断她,“事已至此,多想无益。隐骨未除,三位前辈既然替我们争取到了时间,大家还是找个地方商量商量接下来怎么办可好?我国有一些新材料,现在看来是能在禁灵之地用,你要是愿意,可以让林师兄帮忙替换你身上一部分骨玉,起码可以自由活动。”
说着,不等武凌霄回答,他便扭头对陆吾道:“武道友在此处行动不便,来几位女弟子帮忙扶一把。”
奚平心里一紧:这语气……他好像知道了什么!那他道心……
“师父,你听我……”奚平惊慌之下,立刻要将支修神识拽进破法空间,然而就在这时,有什么东西将他神识狠狠拉扯了一下,勾住支修小腿的枝条顿时没了支撑,软塌塌地垂了下去。
他真身!
禁灵线吞下三岳山之后,往东蔓过玄隐,行将土崩瓦解的大宛地脉凝固了,隐骨再失一部分灵气来源,继而凌云山和南海一部分海域也被圈了进来。
奚平被王格罗宝带走的真身正好在这时落在了禁灵线里。
奚平与他自己真身本来就是被迫分开,此时猝不及防,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受伤的神识被真身直接扯了过去。
然而没等他反应过来,又有一层无形的屏障打在了奚平神识上,将他狠狠撞了一下。奚平这会儿神识本来就绷到了极限,一时几乎晕过去。
姚启和常钧当然也落到了禁灵线里,追踪符咒突然失效。
血符咒上的灵线显示奚平的身体就在百丈之内,鲜红的血突然凝固,变成了铁锈色,怎么戳也没反应了。海上俩半仙两眼一抹黑,想问人,发现问天也发不出去了,他俩在茫茫大海上,孤立无援地变成了凡人。
常钧觉得自己五感也迟钝了,冲着姚启耳朵嚷嚷道:“这必是那邪祟的妖法!子明兄,我好像聋了!”
姚启忙一偏头躲开他的唾沫星子:“没完全聋,我还能听见一点……升格仙器好像也还能用,奇怪,难道这妖法只针对人?”
“升格仙器是我玄隐镀月峰的不传之秘,才刚在南海上亮相,外人怎么知道?他肯定没准备。”常钧有条有理地分析出了结论,“现在怎么办?回去吗?”
姚启不甘心地低头看了一眼已经废了的追踪符:“可是好不容易都追到这里了……”
常钧:“但咱俩不能用灵气了!”
姚启:“以咱俩的修为,能不能用灵气有什么区别?”
常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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