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priest
凡人竟来修法阵!
竟还能成功!
北历虽保守,也彪悍,那些西北风灌大的血性汉子与强健妇人们见状,纷纷跟着洪阴驻军跑了。
人群是世上最难捉摸的东西,有时会因不可思议的愚蠢而集体滑向深渊,仿佛一个个空洞麻木的傀儡,共用一颗残缺的脑;有时又会如熔金炉里的火花,炸出不可思议的光,一发不可收拾。
法阵和导灵金这些护高深、或神秘的学问驱了魅,各种版本在无数人手中传抄着,支修穿过北历国境的时候,见遍地导灵金改良的法阵,散落在北大陆上,金光宛如神迹。
那些在茫然无措中传送铭文、将身家性命寄托个神明的历人子孙们,自己拿着工具,选择自己当神明。
当年刻录古铭文的地方,现在都变成了各种各样的防寒法阵。虽然都是低阶法阵,一个没用,两个也没用,但成千上万个,却将南下的极北严寒结结实实地挡在了外面。
三天后,支修抵达了禁灵线的北边缘。
奚平陪着他一起来的——没穿转生木,这里转生木都冻死了,要不是大量的保暖法阵生效,奚平怀疑自己几个呼吸就能挺了。
两人谁也没说话,风太大了,说了也送不进别人耳朵。
因为隐骨,奚平还不敢随便进出禁灵线,只提着防风的升格仙器灯站在禁灵线边上。
支修看了奚平一眼,手指有些僵硬地替他打了个“别怕”的手势:说好的。
奚平没动,像是已经冻住了,手中乳白色的光晕泼在茫茫雪地上……看着支修一步迈出了禁灵线。
原本安静如凡铁的照庭发出清越的长鸣,灵光乍起,紧接着,无数笔挺的雪白伴生木拔地而起,在无边的风雪中成片、成林、成一望无际之势。
出鞘的照庭搅起周遭灵气,在伴生木丛中,复刻了活尸武士们在三日梦草丛中画下的密咒——
隔着禁灵线,奚平感觉到了什么。他吃力地抬起头,感觉暴虐的寒风都凝滞了。
元洄自己劈开了隐骨,相当于其他修士自毁道心,尸身本该炸个灰飞烟灭。可他就那样安静地躺在无渡海深处、转生木丛之中,恰如安息在三日梦草里的活尸武士。
破法中支修点出这事的时候,奚平立刻就意识到了什么。
转生木,三日梦草……
“三日梦草不近活人,因为它们是活尸的归宿,”支修当时说,“你有没有想过,三日梦草可能就是活尸武士的‘伴生木’?”
“师父,伴生木到底因何而生?王格罗宝没说清楚……”
“因为他也不知道,南蜀那一位啊,观其行事,就算将来活到蝉蜕也不会有伴生木的。自古人们以为,不合大道者苟活到蝉蜕,就会生伴生木,其实不完全对——不然我虽不才,也不至于比凌云天波还‘邪’吧。”
“那……是什么?”
“是归途。好比秋来落红满地,春花化作来年泥,人与物都不可能永生不灭,总会从一样东西变成另一种东西,周而复始。升灵可以叩问天地,问到天与我都话可说,世上就多了一个蝉蜕‘合道成天’。我任性不孝,冥顽不灵,始终不肯归‘道’,因此在蝉蜕关上受了八年拷问——是成神圣,还是做个凡愚。神圣不朽,将与天地同在,而凡愚永远是自己,终有归途,伴生木就是我们这些活尸的‘归宿’。不是邪祟才有,而是知道‘我’与‘道心’或许不同的人才会有。”
上古四大魔神、将永春锦道心随手扔在旧炉子里的惠湘君、一生只为一人活的秋杀、拿道心当弹珠收藏着玩的濯明……有可敬者、可鄙者、可恶者、一言难尽者,从生到死,都始终是他们自己。
感觉真元流水一样从身上流失的瞬间,支修忽然想,他刚刚似乎忘了跟小徒弟说一句要紧话。
奚士庸,是他这辈子见过的最有灵性的人。
虽然灵感一般,根骨凑合,心不定、神不宁,偷奸耍滑第一名……支修却永远记得他犹豫着不肯入飞琼峰门下时说过的话——
大家都在拿自己的“道”叩问天地,我要是天地,肯定都被烦死了。
随后,支修灵台微震,某种说不出的平静涌上来,他道心在随真元一起融化。
不像林宗仪那样,决绝地灰飞烟灭,也不像悬无他们那样,被强行吸进化外炉,道心悄然流走的时候,就像吃了一颗果子,将果核埋在地下一样。
在外人看来,他身上刹那间盖满了霜雪,好像被冻住了。
“师父!”奚平像是忍无可忍,一步迈出了禁灵线,声音被狂风卷回来。
随着灵气重新充入他四肢,禁灵线外苟延残喘的隐骨立刻锁定了他,这一次,隐骨得到了整个昆仑山的灵气,排山倒海般地扑向奚平!
就在这时,雪里爬林忽然无风自动,急剧地长高膨胀起来,树冠上的霜雪全落了地,险些将奚平埋了。
雪里爬上的密咒飞快地闪烁着,奚平耳边传来一声悲鸣般的“喀嚓”声。紧接着,比支修的蝉蜕真元还要强横千百倍的灵气灌注进了雪里爬树林。
那只能是一整座灵山的灵气,雪里爬代替三日梦草,将冲着奚平来的隐骨也化入了其中!
奚平却连停都没停顿一下,好像毫不意外,他时机掐得极精准,御剑而起,他一把抓住支修,头也不回在退回禁灵线之内,已经手速极快地往支修身上扔了一打保暖符咒,然后脚步不停,冲进一辆导灵金改装的蒸汽车,往南狂奔。
“师父师父,我们成功了!伴生木就是可以代替三日梦草,就是能消解道心……”
支修毫无声息,他进了禁灵之地,那“安息”密咒却仍在缓缓消化着他的真元和道心,奚平能感觉都。
他不敢通过后视镜看:“师父!我刚才没跟您商量,我错了,师父你打我板子吧……”
奚平眼前一阵模糊,改装的升格蒸汽车一下撞在了一块大石头上,整辆车给巨石弹起了数尺之高,“嘎”一声在地上擦出长长的痕迹,支修冰冷僵硬的身体一下撞在奚平身上,就像真的应声打了他一板子。
奚平抬起了手,几次三番没敢抓那僵硬的衣袖,车窗外是茫茫雪海,狂风呜咽,缓缓地,他弯下了腰——
听见一个微弱的声音说道:“……你这不孝孽障怎么回事?让你弹几首喜庆的小曲都不肯,就哭丧最积极?”
第247章 尾声(终)
次年——不叫旧年号了,隐骨吞下昆仑的时候,周桓不幸惨遭波及,死在了风雪洪流中,没来得及下退位诏书。倒是被留在燕宁城的少年太子有眼色,乖乖地修书回国,表示自己无才无德,不堪大位,一切由仙长做主。
支修没客气,做主将年号改成“开明“,一干政务与防务依旧由开明司与天机阁分别暂代,一年一次大考选拔人才,科目和制度在慢慢过渡中逐步增减。支修做事和为人差不多,不慌不忙。
巫道密咒和伴生木让尘归尘、土归土,活尸入土为安,剑神的真元与道心尽消解,留在了大陆的最北端,他只剩剑,不再是神,回归了半仙状态……像潜修寺的苏准那样。
不过禁灵之地,半仙蝉蜕都差不多,反正都得坐车走路。唯一的区别是,他年轻时一些换季时容易咳嗽的小毛病又找了回来,还有极寒地似乎冻坏了他关节,阴雨天总是有点别扭。
不过没有别扭,也就感觉不到松快时有多舒爽,他自己觉得挺好。
南宛的开明二年,阳春时节,南海秘境中的娃娃出生了,是个女娃,落地时声如洪钟,胎毛就很浓密,将来必是浓眉大眼的,她是两百年来,百乱民生出的第一个正常孩子。
按大家早商量好的,黎满陇给她取名“盼望”。
盼望修好地脉的南阖半岛能重新充满灵气,盼望漂流的无根之民能回归故土,尽管这可能要花几十年。
他赶不上了,等小盼望变成老盼望,就可以回家了。
北历成千上万个法阵和矗立在那里的雪里爬……不是,对外,官方文上说的是“明月霜”林,暂时挡住了极寒之风。
隐骨似乎消失了,支修说它自作孽,被冻在了极寒之地。
有的人天生带着特殊气质,他说什么别人都信,巫道密咒消解道心和真元的秘密被他盖了下来。
大危机解了,搅风搅雨的野心家们又开始蠢蠢欲动,修蜜两族又要翻脸,余尝仗着人多势众,转头拿下了三岳山,从此楚国进入了“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时代。
差点冻住的北历回过神来,准备忘恩负义,有燕宁打起南大陆的主意,要求南阖半岛的属地,被武凌霄一剑砍了——武凌霄在林炽妙手改装下,将身上很多经脉、骨玉换成了导灵金的,她终于能像人一样自由活动了。
不过这都是些小问题,毕竟禁灵之地,满世界都是转生木,不能用灵气根本清理不过来。转生木都是奚平的眼线,人人在他手里都有把柄。而且危机时几乎所有人都往转生木上滴过血,谁知道那“太岁”会拿去做什么——因此奚平说话还是管用的。
连余尝都被迫捏着鼻子,再次表明想跟太岁合作。
太岁意外地好说话,不光欣然接纳,还良心发现似的,将大供奉的本命神器还了回去,只有一个要求:余尝不能离开禁灵线。
化外炉终有烧尽的一天,禁灵线在不断收缩,一年约莫几十里。
余尝听了他这无理要求,心说事出反常必有妖,太岁怎么可能良心发现?那王八蛋压根没有良心。他还就非得出去看看不可了。
于是余尝花了三年,成了东衡的新主人,国内稳定了,他便迫不及待地收拾行李,坐船跑到了南边禁灵线外……然后傻了。
余尝赫然发现,在那见鬼的禁灵地里待了三年,他修为从升灵中期跌回了筑基,一个大境界!
余尝差点崩溃,江山也不要了,决定在禁灵线外的荒岛上当野人。但他很快发现,即使在禁灵线外,他的真元也在不断流失。他试过了自己知道的所有方法,终于绝望。
隐骨造成的那场大动荡不知道将人间哪里碰坏了,他无法聚灵,道心还在不停消解。
灰溜溜地回到了东衡,余尝没动声色——此事不能让人知道,他既然有了先机,就得提前做准备,遂向玄隐开出天价,提出收购一批导灵金。
奚平说:“卖,那是我过命的兄弟。不给谁也不能不给他!”
于是南宛将库存积灰的导灵金全清空,高价给了余尝,余尝喜滋滋地回去,准备大搞特搞,造一堆升格护具。
第二个月,镀月峰就宣布导灵金更新换代。新版的导灵金已经可以在凡间生产了,价格低廉,产量大增,余尝一个头瞬间冤出了两个大,后来又被传为佳话不提。
那边把他裤头坑秃噜线的奚平连夜跑回了玄隐山,告诉支修他拿余尝大傻子试出来的结果——世间修士的道心确实已经在无知无觉中消解了。
不用像对付隐骨那么麻烦,禁灵线以内,所有人都在转生木里滴过血,刻录在转生木里的巫道密咒像一群群看不见的三日梦草,夜以继日地消解着世上每一颗道心。
神不知鬼不觉,反正托天波老祖的福,巫道密咒早失传了。
支修听完,却不知为什么,没有喜色,只是有些忧虑地看了“没心没肺”的奚平一眼,忽然说道:“士庸,玄隐山我当家,没那么多清规戒律,你……找个伴成家未尝不可,不拘出身来历,别出去荒唐就行……”
奚平一口酒呛了出来:“咳咳咳……哈?”
支修:“赵姑娘不是同你关系不错,又是同窗好友……”
“马上翻脸,马上就翻!”奚平摆摆手,“等她今年写够五篇草报稿骂我,我就跟她割袍断义……她已经写四篇了!”
“魏姑娘……”
奚平大惊失色:“使不得,差辈了!”
“那……”
“师尊,您被我二表舅妈附体了吗?”奚平顺走了他两坛子自酿酒,抱在怀里压惊,“真要命——可她老人家一年给我封个金条红包,您要不也学人家点好?哎哎哎,滚了,滚了。”
然后忙忙碌碌,鸡飞狗跳地,到了开明四年。
腊月。
永宁侯崔夫人起猛了头一晕,摔了一跤,没灾没病地走了,也年近八十,也是喜丧。
半个月以后,初雪压断了花园中转生木上的树枝,清早小厮照常去叫侯爷起床打拳,人没叫起来。
奚平送走了二老,收拾庭院,独自住了小半年,留下号钟照顾,他回了玄隐山。
丹桂坊没有他家了。
开明六年,前天机阁总督、潜修寺管事苏准五衰,仙逝于静室蒲团上,罗青石成了新管事。
玄隐内门不再收新弟子,潜修寺成了开明司和天机阁进修的地方,汇聚了天下贤才,罗青石不再被迫粪土糊墙,神清气爽,个子长高了一巴掌。
开明七年,禁灵线后退逾百里,修士们终于发现了问题:有一小撮人是到禁灵线外探险,还有的没去,却莫名开始提前五衰,玄门一片恐慌。
一时间,各种说法沸沸扬扬,绝望的修士们前仆后继地尝试各种匪夷所思的办法,想留住消解的道心,折腾了整整二十年——禁灵线越退越快,极北似乎没那么冷了,消解的不单道心,还有灵山。以澜沧山和玄隐山为首,已经消解了小一半,连三岳都肉眼可见地矮了数丈。
《陶闻天下》上出了一篇文章,大意说:当年北原之所以闹大天灾,都是因为修士们毫无节制地乱斗,导致四季颠倒,气候无常,现如今灵山在消解,修士之真元与道心在消解,岂不是人们在向灵山归还灵气?
没人理会,修士们还是在茫然中绝望。
此后又过了无比混乱的三十年,每天都能听见各种匪夷所思的新闻。
五十年后,禁灵线退回大陆,高阶修士们开始一个一个有了五衰的先兆——开始被小伤病所困。
人间已经日新月异,玄门终于后知后觉地承认,恐怕这就是新的天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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