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priest
他话音没落,一张来自支将军的字条险些拍在他脸上:“小心铭文。”
庞戬登时一惊,就见那白脸男人脸上露出了一个诡异的笑容,胸口有什么雪亮的东西一闪。庞戬来不及细想,蓦地将人一抡:“闪开!”
那白脸人高马大,竟被他扔一颗小石头似的单手抡上了天。与此同时,庞戬摸出一把伞,伞面在他掌中无限扩大,几乎将大运河中所有船和人都罩在了其中。
大伞笼罩下的人们只觉头顶一黑,还不等看清什么飞上去了,只听一声巨响。
凌厉的二等铭文将白脸炸成了碎末!
巨伞的伞骨齐刷刷折断,撕破的伞面软绵绵地落下来,运河水掀起了比方才水龙经过时还剧烈的浪,天上下了场血雨。
网中的“老泥”已经找不着嘴在哪,竟还能上气不接下气地大笑道:“古凿岩居人,一廛称有产……虽沾巾……覆形,不及……不及……贵门……”(注)
他笑声戛然而止,变成了一摊僵硬的石灰。
一双凸起的眼正对着阿响的方向,脸上模糊的五官像小孩子信手捏出来的,阿响心像给什么揪住了,下意识地攥住了怀里的转生木牌。
然后“噗”一下,成了真泥的“老泥”裂开了,化作一把石粉,落进了涛声依旧的运河水中。
奚平猛地从眉心的画面中挣脱出来,睁大了眼睛:“师父……”
支修不用看,也能猜出那边是什么情景:“死了吧?”
奚平刚才只是觉得好玩,像赌场里跟不认识的人打牌,对面两个歪瓜裂枣被他当成了游戏对家。牌局终了,他正准备抖一抖嚣张气焰、说几句得意话,对方却突然给他表演了个粉身碎骨。
他孤独地被撇在了胜利的牌桌上,血肉糊了一眼,懵了。
支修缓缓说道:“我朝对邪祟用重典,一旦抓住就是入狱搜魂。搜魂刮骨三分,不死也得傻,因此他们有机会就会自尽。这些年天机阁的仙器更迭了一茬又一茬,依旧赶不上他们花样百出的求死手段,没办法。”
奚平一时有点茫然。
话本里的坏人总是形容猥琐,五毒俱全。凡是上法场前狂呼大笑的必是英雄。他年幼时与祖母听戏,吵着嫌千篇一律,老祖母就说:“不是话本先生不出新意,你想,那作恶的既是为了私利,干什么自然要先掂量得失,账算得多了,可不就成了小人么?为忠义赴死,骨头里有股英雄气在,哪怕人成了泥,精气神也是要散出来的。肉身自有男女老幼高矮美丑,气性却都长一个样,你可不见了就觉眼熟。”
“师父,”他有些讪讪的,“他们慷慨赴死,我倒觉得我像坏人了。”
飞琼峰主用望穿了两百春秋的眼睛看了看他,忽然觉得将他留在飞琼峰不见得是什么好事,温柔乡里的人长得迟缓,悲喜都没长全,求个什么道?那不是闹着玩么。
他便温声说道:“世上少有作恶的人,为义赴死者,也不见得会干好事。”
奚平:“……”
怎么一会“少有作恶人”,一会又“不干好事”了?师父好端端的,又跟讲《经脉详解》似的,不说人话了。
支修没再多说,只嘱咐道:“一会儿跟你那小姑娘对好口供,把驻矿办有邪祟同党的事透给天机阁,别让她把你漏出去。”
“哦,”奚平应了一声,想了想,又说道,“师父,能不能求庞师兄给那丫头弄个别的身份,有一个邪祟盯上她,没准还有其他的,以后老来找她可怎么办?那丫头麻烦死了,能绕过清心诀,再让她把北坡弄雪崩就不好了。”
支修:“……”
这不要脸的东西说谁把北坡弄雪崩的?
“哦对了,刚才那邪祟说,太岁余孽跟在‘姓赵的’身边。”奚平又想起什么,“驻矿办姓赵的是谁?这是不是算线索啊?”
支修顺手掐指一算:“驻矿办,姓赵……应该是叫赵振威。”
奚平:“京城赵誉尊……赵誉师兄的亲戚?”
“也不算,姓赵的太多了,他应该是赵家在宁安的旁支,你上一届的师兄。此人……”
支修不知算到了什么,一皱眉,他住了手,也不往下说了。支将军君子做派,背后不议论人短长,突然打住,后面准不是好话。
奚平一愣。
上一届师兄,也就是十年前,宁安赵氏……
“赵家在宁安的一个旁支想将自家后人塞进去,要打点仙使,便想着送什么才能脱颖而出……于是他们看上了陈家的青矿田。”
嚯,又一个意外收获。
“师父,”奚平舔了舔自己一边的虎牙,贼心烂肺转了起来,说道,“驻矿办有太岁余孽,没准还不止一个,这帮余孽看着还是香饽饽,一帮邪祟排着队,想通过他们偷灵石,听着都觉得忧心……”
支修:“有话直说,有你什么事?”
“有啊,”奚平指了指自己,“我就是太岁啊!”
第37章 琼芳瘴(终)
支修实在好涵养,听了他这脸大如缸的发言,竟能忍住了没出言嘲讽,只是心平气和地摇摇头:“不行。”
奚平就腆着脸大言不惭:“师父,我这是为国为民——您说我哪不行?您不是说开窍期的行走江湖主要靠外物吗……”
支修好脾气地纠正道:“靠经验和见识。”
“那跟着师父您也长不了什么见识啊,”逆徒又开始上房揭瓦,“我看您早忘得差不多了,问您点什么您都得临时观天象。”
支修:“……”
“再说我还有灵骨呢……”
“还有脸提你那半吊子灵骨,你就说它‘灵’过几次?”支修叹了口气,一抬手。
奚平眼前一花,被他师尊扔进了一颗芥子里。
奚平顿时觉得脚下坠了千钧的分量,他试着抬了一下脚,使了吃奶的劲儿,抬起的高度钻不过一只耗子:“师父,您要把我沉塘吗?”
支修的声音从“天外”传来:“抬头。”
奚平一抬头,看见自己头顶上由近到远悬着七根蜡烛,最近的一根离他一丈来远:“连灵堂都布置好了……”
“恁多废话,此芥子中不得登高、不得御剑、不得抛物,符阵铭一概禁止,你只能用骨琴灭烛。什么时候你能控制好骨琴,一弦灭掉七根蜡烛,什么时候我放你下山。”支修悠然道,“放心,奚悦给你送饭,饿不着你——当然,你要是答应不再跟我胡搅蛮缠,在飞琼峰上好好修炼,为师也能随时放你出来。”
奚平:“……”
金平南郊,庞戬收回了破损的仙器,虽然已经习惯了,还是郁闷地出了口长气。
“收拾了,检查一下有没有伤亡——那个小丫头,你跟我走。”庞戬把阿响喊过来,又对蓝衣们说道,“查查船上这批雪酿……不,以防万一,把最近市面上的雪酿都给我留神一下,不行就都追回来。”
庞戬自然不会跟个半大孩子为难,对阿响蛮客气,先把她领回去给了顿饭吃,又好声好气地问了几个问题,阿响都照奚平教她的话说了。庞戬其实一听就知道她有隐瞒,但支将军都没说什么,只让他帮忙安置一下这女孩,料想她隐瞒的事飞琼峰应该有数。
明察秋毫有的是机会,该糊涂的时候倒是也不必急着聪明,于是庞戬轻飘飘地把提心吊胆的阿响放过了,只说道:“有邪祟找上你了,以后这种事少不了,你别在那乌烟瘴气的厂区里瞎混了。这么着,一会儿你回去收拾东西,明天一早我就把你送到乡下去,给你安排个身份。”
阿响没资格有意见,小心翼翼地问道:“尊长,让我干什么?”
“你能干什么?”庞戬哈哈一笑,“我找人收你做养女,你就给人当闺女吧,以后改个名,好好过日子,过几年找个好人家。只是你自己警醒一点,过去的事别提了。”
阿响愣了好半天,不敢相信还有这种好事。
她……连工人都不用当了?
阿响不是怕卖力气,她会写会算、新机器一学就上手、能做一点粗木工、几十人的大锅饭也可以操持,出力吃饭,这挺好。
可在大宛,“女工”是什么名声啊?说出去别人都觉得那是言行粗鄙、跟一群男人朝夕厮混、人尽可夫之辈,与暗娼也差不多。
所以爷爷才一直让她扮男装。
阿响张了张嘴,差点喜极而泣。
忽然,她又想起什么,忐忑地嗫嚅道:“尊长,我能不能带我‘娘’走。”
庞戬: “你什么娘?”
阿响紧张了起来,尊长说要找人收养她,那她要不是孤儿,准是就不行了。可自从爷爷去后,她和春英一老一小两个女人几乎有了点互为寄托的意思,她清清白白地走了,把春姨自己留在那种地方吗?
于是她咬了咬牙,依然不识好歹道:“就是……一直照顾我的姨,她在……”
“随便,”庞大人甚至没听完,不甚在意地一摆手,“你自己看着办,嘴严实就行。”
这时,一个蓝衣快步走过来,对庞戬耳语了句什么。
阿响年轻耳朵尖,依稀听见那尊长说什么“雪酿……不妙 ……不少人……”,想起那白脸男人跟她说过“最近小心喝雪酿的人”,心说道:莫非雪酿被他们掺了东西。
不过她没多想,反正也没她什么事,把她按斤卖了也买不起一杯雪酿。贵人们就算喝坏了肚子,还能像她爷一样没钱吃药怎么的?
庞都统听完就步履匆匆地走了,只安排了一个蓝衣送阿响。
车上,阿响慢半拍地回忆起这一天惊心动魄,暗自唏嘘了一会儿,便放在一边。
人啊,能把自己日子过好就不错了,想那么多干什么?且顾当下吧。
蓝衣敷衍了事地把她扔在南城门就不管了:“今日运河上刚闹出那么大动静,邪祟们一时半会应该也不敢来了,没什么危险,你自己回去吧。”
阿响懂事地道谢下车,往厂区跑去。踩着人家快打烊的点钟,她用省下来的饭钱买了一张金盘彩。中不中的无所谓,反正她也等不到开奖了,可以留个念想。
她打算先去老鼠巷里找春姨,要是遇到嫖客,今天就要痛快地破口大骂一回,反正她们就要离开这鬼地方了!阿响不太会骂市井粗话,将她带大的爷爷毕竟是读书人,恐怕临场发挥一激动忘词,她在路上就开始一蹦一跳地备着。
不知谁家又在赶什么工,南郊的烟尘比往日还大,阿响不由得咳嗽了几声,心说:这都快过年了,怎么还没日没夜的……
忽然,她意识到了不对,听见风中传来狂呼与怒骂。
一阵北风卷来,焦臭气息劈头盖脸地扑了阿响一脸。
南边的天变了颜色。
有人撕心裂肺地喊着:“厂房着火了!”
“快跑!快去……”
“轰——”
一声巨响,地面震得人腿软。
阿响有点懵,老远看见一朵巨大的黑云平地而起,捏出了蘑菇型,往天上冲去。
有一身是血的人踉踉跄跄地跑过来:“别看热闹!那边炸了!”
阿响被四散奔逃的人们推搡着,抻着脖子问:“哪着火了?哪炸了?出什么事了?”
有人回道:“不知道,从棉纱厂那边起的……”
又一声巨响将对方的回话盖住,热风卷来砂石,狠狠地扇在阿响脸上。她一把捂住火辣辣的脸颊,耳畔嗡嗡的,摸到了血。
“熔金炉也炸了!镀月金的熔金炉炸了!”
棉纱厂……岂不是离老鼠巷很近?
阿响抬腿就要往火光里冲。
被关在芥子里的奚平正百无聊赖地抠手,奚悦在旁边陪着。
半偶就像个忠诚的小尾巴,玩的时候陪他玩,总让他赢;挨罚的时候陪他挨罚,大部分活都给他干了。送完饭他也没走,奚平练骨琴,半偶就捡了根树枝在芥子里,一笔一划地在地上写起大字来。
“缺德啊,也就剑修跟杂耍艺人能想出这等损招。”奚平屁股底下长了钉子似的,一会儿鼓着腮帮子往天上吹气,一会儿探头给奚悦捣乱,“我说悦宝儿,你这字……嘶……”
他还没来得及点评,耳畔突然炸开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叫,眼前火光冲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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