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priest
可能是年纪大了,他刨地的动作格外沉重,像架随时要锈住的机器。
“嘿,老头儿,歇会儿吧。”奚平随手从兜里摸出颗碎银,伸手一弹,丢进了六爷的小院里,“打听个事,今天有人来吗?”
六爷盯着那落到脚下的银珠子,动作一顿,迟缓地点了下头。
奚平:“一个大姑娘,赶车的是个罗锅对吧?走了吗?”
“嗯,”六爷可能是老糊涂了,说话费劲,“嗯”完半天,才又蹦出俩字,“没走。”
“行……哎对了,你知道他们来拜祭谁吗?”
守墓老人耳背,奚平问了两遍,他都没听见,只沉迷刨地。
“啧,老东西。”奚平没了耐心,眼看天晚了,便不再跟老人废话,催马进了树林。
说来也怪,他的马方才还百般不愿意进树林,这会儿却不用主人催,缰绳一松,它就撒丫子飞奔了进去。
雾越来越浓了,蹿进林中的一人一马很快不见了踪影,像被那雾气吞了。
接着,浓雾从树林里溢出来,环绕过守墓人的小屋。
孤独的守墓人用耙子敲着腥味扑鼻的泥土,“啪”一声,他脸上什么东西掉进了土坑里,落在土里滚了出去……
不是汗珠,是一颗浑浊的眼珠。
老人依旧一下一下挥着耙子,浑然未觉。
第7章 夜半歌(七)
“吁——”奚平手忙脚乱地拽住他突然发疯的马。
马带起的风刮掉了旁边古槐上的“悼亡词”,破破烂烂的白纸臭烘烘地糊到了奚平脸上。他一手死拽住马,一手将那破纸扯了下来,见上面还有大作一篇,写道是:
安乐乡是美人堆,玉体横陈随意窥。
来年青苔绿一片,几个王八几个龟。
奚平:“呸!”
马又往前冲了数丈,险些踩了别人的坟头。高高扬起前蹄,它瞪着一双惊恐的大眼破了音,嘶鸣出了驴叫。
可惜主人并非知音,没懂它的意思,还给了它一脚。
“蠢东西,往哪瞎跑!”
安乐乡里地形不复杂,围着墓园有一圈人工修凿的石板路,能过马车,里头都是四通八达的小土路,给那些凭吊香魂的“骚人”们踩踏出来的。
将离的马车没停在外面,肯定是进了园里,车进来只能在外圈的石板路上走,绕着石板路溜一圈准能碰见。奚平这么想着,就连打再骂地逼着马跑了起来。
可是跑着跑着,他觉出了不对。
安乐乡……有这么大吗?
奚平印象里,大路小路加在一起,拿腿逛一遍也花不了三刻,可他快马跑了半天,却连一圈石板路也没跑完——他进来的那个入口也找不到了。
天眼看要黑,雾越来越重,奚平有种错觉,好像眼前的石板路被什么人截断了头尾,围成了个无穷无尽的环。再看周遭,沧桑的古槐与古柏都像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浓稠的雾充斥在枝杈间,三尺之外什么就都看不清了,树影都成了幢幢的鬼影。
第三次经过一条岔出去的小路时,奚平勒住了马,嘀咕道:“我总觉得见到这条路好几次了,你觉得呢?”
马拉着张两尺长的脸,尖着嗓子,又回了他一声驴叫。
然而除了这条反复出现的小土路,一成不变的石板路上再没有别的分岔了。
奚平想了想:“走,瞧瞧去……嘿,我说走!”
他勇往直前,他的马玩命往后缩,死活不肯挪。
奚平跟它较了会儿劲,实在是支使不动这没出息的大畜生,只好将马拴在路边树上,宣布今年侯府年夜饭桌上必有它“一盘之地”。
然后他把自己袍角一扎,干脆迈开腿走了进去。
“鬼打墙”的传说,奚平是听过的,在这傻绕,不定绕到猴年马月去。他倒要进去看看是何方艳鬼垂涎少爷英俊,非得把他困在这。
奚平没打算夜不归宿,也没带灯,身上只有个两寸长的翡翠“火绒盒”(注)——平时给他老祖母点烟斗用的。
他晃了晃火绒盒,感觉快没油了,按下机簧,镀月金的齿轮带着火钢,老驴拉车似的转了半天才有点热度,明火是弹不出来了。奚平捡了根木棍试了试,太湿点不着,就丢在一边,摸瞎往树丛深处走去。
他不害怕,也没把小路两侧的大小坟堆放在眼里。
树丛将墓地遮得终年不见天日,埋着一辈子不见天日的人。她们从生到死,好像只是从一口棺材挪到了另一口棺材,一直沉默,死后还要在漫天荒谬的意淫里继续沉默。奚平一边走,一边顺手将树上吊死鬼似的耷拉下来的淫词艳赋撕下来,心想这些鬼要真是作祟的料,早该有怨报怨有仇报仇了,还用在安乐乡里受这等鸟气?
用鬼打墙引他过来,多半是有冤情要诉。
不过周围还是安静得让人不舒服,又黑,脚底下老打磕绊。奚平骂骂咧咧地摸索了一会儿,感觉自己太暴躁了,在芳魂们面前口吐那么多“莲花”不合适,于是他打算吹首小曲静静心。
一时脑子抽筋,他吹起了王保常和董璋临死前唱的那首《还魂调》。
《还魂调》是民间口口相传的,版本众多,大概有个轮廓,具体细节,还得在嚎丧的时候自行发挥。
“余甘公”版的《还魂调》别的不说,悦耳动听这方面绝对完胜坊间其他。
就在奚平自我陶醉的时候,忽然,他发现自己的口哨声起了“回音”。
他倏地住了嘴,那“回音”却慢了半拍才停,奚平头皮一炸,一把按住腰间装饰用的剑。
有人在树丛中悄悄跟着他,还学他吹口哨!
与此同时,那学他吹口哨的也知道自己被发现了,树丛中传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动静,那人往林深处钻去了!
饶是奚平一颗狗胆能包天,后脊梁骨也有点发麻,本能地想往反方向跑。
可就在这时,他发现前面不远处有一缕灯光,扎透了雾气,脚步声随着灯光响起,朝他这边来了。
一头是半夜在坟地树丛里学他吹口哨……不知道是人还是什么东西,另一头是提着灯沿路慢慢走的人,按照常理,怎么看都是后者正常一点。那说不定是跟他一样困在墓地里的扫墓人,说不定是将离他们。
可电光石火间,奚平却也扭头往树丛中钻去了。
他天生比普通人耳聪目明,再加上从小爱玩各种乐器,对声音非常敏感,能从几十个乐工琴师的合奏里听出谁错了个音。方才学他吹口哨的人一动,他就从那动静里听出对方体型很小,被发现以后跑得颇为慌张。
但另一边,从那灯离地面的高度就大致能看出提灯人的个头,将离和守墓老人都绝对没有这么高挑,更不可能是那罗锅车夫。
要知道这林中小路可不像石板路那么平整,奚平自己都崴了好几次脚,再加上大雾,就算有灯,脚步声能稳成这样吗?
一边不知深浅,一边听起来至少可以用蛮力克制,奚平飞快地掂量了一下,果断选了软柿子捏。
他往密林里一钻,本来是躲避提灯人,那学他吹口哨的却以为奚平在追自己,开始疯狂逃窜。人在紧张的情况下,腿往往比脑子快,有人追就会本能跑,有人跑也会本能地往上撵。奚平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经循声追了出去。
他个高腿长,算是非常能跑的了,可追了一会儿,奚平却开始怀疑自己追的是只大马猴……那东西好像只有半个人高,跑的却比狗都快!
他心里不由得打起鼓,这到底是个什么妖怪?
忽然,奚平脚下磕到了一条从地面凸起的古树根,整个人横着飞了出去,正好捕捉到了那逃窜的黑影。他顺势拿自己的佩剑一抡,扫到了一具身体,眼疾手快地一把薅住,两人一起扑倒在地上。
然后奚平看清了自己抓到的“东西”,震惊了——
那居然是个孩子……人孩子!
他抓住的是一个梳着总角的小男孩,站起来可能还不到他的腰,一双葡萄似的眼溜圆,眼与眉相距甚远,是天生一副惊奇懵懂的表情。
半夜三更,一个小孩子,怎会在野坟地里乱晃?
就在这时,奚平听见不远处有马蹄刨地的动静,还没来得及张望,手里的小孩就深吸一口气,像是要喊。
奚平一把按住那小孩,捂住他的嘴,然后从密林缝隙里艰难地射出视线。正巧这时来了一阵风,将那雾气吹薄了些,奚平眯细眼睛,看见一辆眼熟的马车。
车夫身影模糊,后背快要弯成圆环,是个驼子。
老张?
车夫在这,主人将离呢?她是在车里还是在附近?
老车夫的影子似乎也被雾气打湿了,与林间交错的树影纠缠在一起,幢幢的,像只畸形的魑魅。
奚平没来得及细看,就有灯光落进了他眼角,他立刻放低呼吸,往地面伏了伏——方才他追着那诡异的孩子,在密林里转得五迷三道的,不小心又绕回到小路附近。那提灯人也朝这边来了。
沉甸甸的脚步声逼近,提灯人渐渐露出了轮廓。
来人跟奚平估计的差不多,足有八尺高,身上捂着件灰扑扑的大斗篷,不慌不忙地经过奚平藏身的矮木丛,往老张的方向走过去。
他才刚一靠近,老张的马就惊了,前蹄几乎离开地面一尺高,嘶鸣不止。老车夫“吁”了一声,单手攥着缰绳,硬是将马钉在原处。这一拽起码有几百斤的力道,奚平却没有疑惑那老人哪来这么大手劲——他根本没顾上往老张那看。
他缩在树丛间,脖子上的血管剧烈地跳着,逼着全身的血往四肢冲——他看清了那个提灯人的脸。
那人没有皮!
提灯人脸上和手上红白一片,蛛网一般青紫的血管爬在裸露的肉上,正好身在下风口的奚平还闻见了他身上呛人的血腥气,差点没当场吐了!
眼看这“妖怪”朝将离的马车走过去,奚平后脊陡然绷紧。
将离只是个柔弱的姑娘,她那老车夫更是只能当半个人使……这怎么办?
奚平咬牙单手捏剑,定了定神,盯住了那提灯人的后心。他虽然从小爱偷懒,武艺稀松,好歹是练过点花拳绣腿的世家子弟。
再不行,他也是个血气方刚的大小伙子,个头和力气在这呢!
他沉住气,盘算起自己暴起一剑有几成把握捅死那“妖怪”。
然而就在他准备扑出去的时候,却见将离的老车夫三步并两步地迎了上来,唤那提灯人道:“先生,可算来了!”
奚平堪堪刹住自己,一口气差点哽住。
什么情况,他俩一伙的?
老车夫带着几分急切,一迭声地问道:“时辰眼看快到了,天机阁还没有人来吗?”
提灯人叹了口气:“还不曾,你放心,林中已经布下迷心阵,一旦有修士闯入,迷心铃会响的,不到最后别灰心。”
这二位一问一答,奚平没太懂,但他们好像在等天机阁的人……等天机阁干什么?
将离惹上什么麻烦了?
见老车夫与那提灯人很熟,也不怕他,奚平就有点犹疑,心说:莫非这位只是相貌欠佳,其实是个好人?
老车夫连连唉声叹气,提灯人就又安慰他道:“‘十八’传了信来,‘三十二’虽殉道,但金平那边一切顺利,咱们的人也都埋伏在青龙塔下了。昨夜那公子哥已经被带到了天机阁,你家‘五十’姑娘借他手带给天机阁的东西必已送达。他们只要没有废物到家,就不会错过你沿路留下的信息。只是那些官老爷们向来怕死,现在恐怕还在林外面打转。”
什么“十八”“三十二”“五十姑娘”的,奚平听得云里雾里,但隐约觉得,那人口中“昨夜被带到天机阁的公子哥”好像……就是他自己。
“姑娘借他手带给天机阁的东西”……什么东西?
奚平探手往怀里摸了摸,心说:不会是这块玉吧?
可他没交啊!
奚平不知道自己在里头被安排了一个什么角色,但显然,他没按着人家的台本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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