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文盲土拨鼠
理论上来说,现在所有资源都由政府严格分配,人口分布的差异并不会对地方经济造成严重影响。市长们更多地是眼红城内的社会环境。
到了上下班的点,城内的市中心熙来攘往、车水马龙,人行道边都是脚踩自动平衡车的白领。虽然大家和以往一样神色匆忙,可是城内却永远比其他地方繁荣、热闹——
尽管它只是看起来没有那么空旷。
或许这也是许多人愿意搬到城内居住的原因。知道这个世界上还有其他人同自己一样焦虑、孤单,似乎也能稍稍缓解心头的苦涩。
纪弘易记得自己刚刚搬回来时,他的公寓停车场里只有十几辆电车。煋巢大楼旁的写字楼里也是鲜有人员出入,从马路上看过去,好似一栋栋鬼楼。
现在要是赶上热闹的节日,城内还得提前封锁道路,谨防踩踏事件发生。在其他市长看来这可真是个“奢侈的烦恼”。
鉴于煋巢将总部设于城内,这里的仿生人普及率也是全国最高。它们可以是无人超市中的导购,也可以负责公寓的前台工作。仿生人承担了许多维持城市运转的基础工作,不过它们在上市之初的意义依旧没有改变:
仿生人的首要存在意义是陪伴在人类身边。
走在城内的街道上时,经常可以看到陪同主人逛街、吃饭的仿生人。在设计之初它们需要经常充电,受伤时还会露出身体里的零件。科技发展到现在,仿生人有血有肉,而不再是不会流泪、不会流血的机器。
现在仅靠肉眼已经无法分辨它们与人类之间的区别。在不采用骨髓测试*的情况下,快速分辨仿生人有两种方法:
一是观察它们的脖子上是否佩戴有体征圈,这是最容易的一种方法。当然不能排除有逃亡的真人类混入城内,不过在强制要求所有公民佩戴体征圈的社会里,这种情况非常罕见,可以忽略不计。
第二种方法是打穿它们的心脏。仿生人的心脏内含有极其精密的零件,普通的医院CT无法达到鉴别仿生人的目的。为了尽可能多地降低损伤,仿生人的心脏会在受到致命攻击时立即停止供血,进入待机状态。如果有人打穿它们的心脏,它们的创面几乎不会有任何出血。
当然也会有人直接询问对方是否是人类——这已经成为了所有搭讪的开场白。仿生人性格迥异,要是碰见一个不想说实话的调皮鬼,被耍的可能性则非常高。
以前纪弘易承诺过小敬,等到闪光灯不再将他环绕,他便可以带小敬见识外面的世界。只可惜“自杀审判”之后,他的曝光率只增不减,煋巢楼下长期有蹲点的民众,他们都想要见纪弘易一面,能够说两句话更好。这导致纪弘易每次出行时都是万分小心,小敬更是无法踏出家门半步。
好在它不像人类,就算常年被困在固定的空间里,无法获得自由的苦闷也不至于对它产生心理上的严重创伤。一旦纪弘易给它带回一盒新口味的巧克力,它便会暂时把自由抛之脑后。
上一次春节,纪弘易终于实现了自己的承诺。
大家都选择在这个难得的假期回到家中,与亲人一起庆祝新年的到来。这一天太阳才刚落山,街上的行人就已经寥寥无几。所有商铺和餐厅都已经关门,只有清扫大街的机器人还在马路边忙忙碌碌。
趁着街上人少,纪弘易在晚上八点多钟的时候问小敬:“你想不想出去转转?”
小敬一听到“出门”两个字,眼睛都明亮起来,它风风火火地跑回卧室套上毛衣,然后又风风火火地跑到纪弘易跟前,高兴地点了点头。
纪弘易像往常一样全副武装,他戴了帽子、口罩、和足以遮住他半张脸的围巾。两人乘坐电梯下到公寓大厅,小敬一路小跑,率先冲出门口,满目琳琅的红灯笼随即点亮了它的双眼。它站在空旷的人行道边抬头向上看去,今夜月朗星稀,夜空寒冷却清澈。
纪弘易缩起脖子,将半张脸藏在围巾后,他已经记不得这是小敬陪在他身边的第几年。他的年龄不断增长,每一年的新闻发布会上,他的台词都比去年要成熟、完美。仿生人却从来不会变老,少年的稚气从未从它身上褪去。
十九岁的仿生人扬起下巴,兴奋地打量着周边的环境,眼底里是藏不住的欢欣。
一只松鼠弓着背用力刨着地上的泥土,小敬追上前,踢踏的脚步声惊得松鼠连跑带跳地爬回树梢,惊恐地俯视着下方的仿生人。
“你看到它的尾巴了吗?”小敬转过头,对纪弘易说:“毛绒绒的。”
纪弘易说:“看到了。”
小敬脚步轻快,脑袋左右转个不停,它试图将所有漂亮的细节收进眼底。两排灯笼将地面染上一层朦胧的红纱,不知道是因为寒风还是光线原因,两人的脸蛋都是红彤彤的。
纪弘易不紧不慢地跟在它身后,冷不防想起了刚进城的纪敬。
他第一次带纪敬出门时,纪敬的眼神里更多地透露出警惕:他将运动外套拉到下巴,紧张兮兮地瞪着一双圆溜溜的眼睛,一言不发地跟在纪弘易身后,像是生怕被其他人发现自己黑户的身份。
重建后的城市已经和原本的模样大相径庭。纪弘易望着小敬的背影,忍不住想:以前这条路叫什么名字?他也和纪敬一起走过吗?
街道冷冷清清,小敬的心情却十分高昂。以前它只能站在家中的阳台上观赏星星,现在站在地面上时,天空变得离自己更加遥远,这让它觉得自己无比渺小,渺小得好似一只微不足道的小蚂蚁。
小敬走到一半,忽然停下脚步,指向东南方向的夜空。
“你看,天狼星。”
纪弘易站在它身边,同它一起望向一望无际的夜空。其实那不是天狼星,但他还是点了点头。
“你最近不是刚设立了提供给航空航天专业的学生的奖学金吗?等到他们造出宇宙飞船,我们就可以冲破大气层、飞往外太空。”小敬眯起两只狡黠的眼睛,“你为他们提供了奖学金,他们应该最先给你做一艘飞船,到了那时候我们就一起逃离地球。”
“逃离地球?”
“是啊,逃离地球,逃离人群。”小敬说:“还有闪光灯。”
可是对于仅剩下九十年时间的“末日一代”来说,这个愿望是那样遥不可及。
“会有那么一天吗?”
“会的。”
仿生人对于“命运”、“灭亡”等一系列抽象的宏观词语认知较浅,它们甚至对死亡没有清晰的概念。在它们的理解中,当时间趋近于无穷,无论什么疯狂的想法都会有成真的可能。
就像造飞船一样,当时间趋近于无穷,人类终将有移居外太空的能力。
夜空中飘起了小雪,纪弘易从口袋里抽出左手,抬起手腕,掌心朝上。
几片六角雪花落在他的指尖上,顷刻间便化成了细小的水珠。
小敬的手随即伸了过来,它捏了捏纪弘易的手心,皱了皱眉头,“手怎么这么冰?冷吗?”
“没有……”
小敬自顾自地脱下外套,搭在纪弘易身上,“这样好点没?”
“我没事,你穿就好。”
“我又不怕冷。”它捉住纪弘易一只手,搭在自己裸露出的脖颈上,“你看,我身上可暖和得很。”
仿生人的颈动脉在皮肤下轻轻搏动着,高热的体温几乎要融化他冰凉的手心。小敬还在问他冷不冷,说话间白色的雾气从它唇间悠悠吐出。纪弘易抬眼看向面前的男孩,红灯笼的光线照在它脸上,他都能看到对方皮肤上细小的绒毛。
他怔怔地抬起手腕,将手掌贴在它的脸颊上。小敬的瞳仁中倒映着自己的身影,他的指尖是仿生人粗硬的、不好打理的黑发。
“纪敬……”
小敬一怔,接着“嗯”了一声。
它知道纪弘易叫错了自己的名字。
雪花还在无声无息地坠落,灯笼的光线将两人的影子拉扯成模糊的一片。仿生人的五官逐渐变得朦胧,纪弘易的眼神有了片刻恍惚,他向前走出一步,似乎想要仔细看清面前的人。可是等到他看清的时候,他又闭上双眼,将双臂从小敬的腋下穿过,接着将头靠在了它的肩膀上。
他的呼吸声沉重,听起来好似哀伤的吁叹。
作者有话说:
骨髓测试:该设定参考《仿生人会梦见电子羊吗?》
在本文中,骨髓测试仅作为一种复杂的、耗费时间的官方鉴定而存在,对剧情无推动作用。文中不会出现具体的测试流程,该设定的存在意义是为了证明人们无法从物理上轻易分辨仿生人。
第61章
近期阴雨绵绵,潮湿的空气无孔不入。阳光无法穿透黑云,阴沉的光线长时间笼罩着城市。走在街道上时,头顶的乌云仿佛随时就要向下塌陷,如洪水一般淹没街道,抽空所有氧气。
各大居民楼和办公楼内的“太阳室”正在对所有人开放,只不过比起十年前,如今前往“太阳室”休息和社交的人寥寥无几。从去年年底起,每周的标准工作时长被调整至七十五小时,生育这两字所带来的压迫感比几朵乌云要严重得多。
金色的闪电将整片天空点燃,城市在黑夜和白昼间迅速切换。半梦半醒间,纪弘易听到有人呼唤自己的名字,可是他已经无心搜寻声音的来源。虚空中好似有人捏住了他的气管,他张大嘴呼吸着,胸口高高起伏,两根眉毛紧紧拧在一起。
小敬俯下身,握住他的双肩轻轻晃了晃,“你还好吗?”
它这样一晃,纪弘易终于从梦境中挣脱,他睁开双眼,上半身随即从床上弹了起来。他下意识地抓住小敬的胳膊,惊恐地喊了一声:“纪敬!……”
阴冷的月光下,面前的五官和记忆中的容貌重叠在一起。纪弘易困惑地睁大双眼,接着微微歪过头,小心翼翼地问:“……纪敬?”
他一刻也不敢眨眼,十根手指越收越紧,生怕对方还未来得及回答自己的问题便从他眼前乍然消失。
小敬垂下眼皮,说:“哥哥,你抓疼我了。”
一道转瞬即逝的闪电将卧室照亮得如同白昼,电光石火之间,纪弘易看到了它空荡荡的脖颈,他浑身触电般的抖了抖,然后收回双手,望着自己的掌心怔怔地发了一会儿呆。
失望的洪流陡然将他吞没,他抬眼看向小敬,仿生人的胳膊被他抓出了抓痕,他却没有任何感觉。
在他意识到这一点时,他突然伸手推开小敬,颤声说:“出去。”
小敬屈起一只膝盖压在床边,低声问他:“做噩梦了吗?”
纪弘易呼吸急促,惊恐地命令道:“出去!”
“怎么了?你不想看见我吗?”
太像了——这个念头一直在他的脑海中徘徊。理智的弦突然绷断,懊恼的火苗直冲太阳穴,顷刻间点燃了所有交织的情绪。
“出去!”纪弘易吼道,一只手指向门口,“你给我出去!现在就出去!”
小敬沉默片刻,终于在床前站直身体,“……我会出去。”
它转过身,走出两步后,站在门口对纪弘易说:“需要我的话就叫我。”
纪弘易没有说话,他屈起双膝,将身体蜷成一团,脑袋低垂着,几乎是压在膝盖之间。
厚重的云层被骤然撕裂,瓢泼大雨如瀑布般落下。豆大的雨滴如子弹般接连不地砸在卧室的玻璃窗上,没一会儿就打湿了窗缝下的地毯。
小敬的脚步声逐渐远去,纪弘易从膝盖间抬起头,心跳声依旧剧烈。
他伸手摸了摸颈间的银色圆环,再这样下去他的体征圈会亮起黄灯。他努力坐直身体,调整自己的呼吸,可是一旦他闭上双眼,他眼前就闪过纪敬的脸。
纪弘易一下没有喘上气,他左手握拳抵在唇前狠狠咳了几声,咳到脸颊涨红,眼前一阵眩晕。
他的床头柜上常年放着一杯润喉止咳的茶水,茶杯下的杯垫为茶杯持续加热,好让茶水一直保持温热。他一边咳嗽一边拿过茶杯,茶水顺着他的食道一路滑进胃中,他的身体逐渐暖和起来,喉咙也稍稍好受了一些。
他搁下茶杯。直到这时他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刚刚向小敬发了脾气。
小敬不过是个被他自私地圈养在家中的仿生人,他有什么资格为难它?
可是他知道自己在不断下陷,他不能闭上眼睛任凭自己在精心设计的代码中坠落。
也许他早该将小敬送走。
这个念头从纪弘易的脑海中一闪而过,可是他随即意识到小敬一定会恨他。
他不想小敬恨他。他的大脑零件在这时高速转动起来。他可以将它送回工厂,只要清除掉记忆,小敬就不会恨他。
可是这也意味着小敬的所有数据都会被清空。它的性格会被调整至初始值,与纪弘易有关的所有记忆也会被格式化。
纪弘易霎时间出了一身的冷汗,抹除它的记忆无异于抹去他自己的过去。
他还是下不了手。
就算他知道数据可以被备份,就算他将来后悔了依旧可以将保存的记忆导入新的仿生人,他还是下不了手。光是送走小敬这一个念头就让他感到惴惴不安。
将纪敬赶出家门这件事,他一辈子只有力气做一次。
纪弘易擦掉脸上的汗,在床沿边坐下,他屈起一只腿,拿过袜子准备穿上,手指却不小心摸到了脚背上的伤疤。
烫伤伤疤的增生让他脚背上的这一小片皮肤微微突起,摸上去并不平整。
大颗眼泪随即从眼眶溢出,犹如从伤口滚落的血珠,止不住地向下跌落。
他做的并不是噩梦。他是梦到了纪敬刚到他们家里的日子。他在温柔的、没有疼痛的梦境中见到了纪敬大惊失色的模样,听到他惊声呼喊着:“你的皮都掉了!你都不会疼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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