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文盲土拨鼠
视频在这里进行了加速,躺椅后的屏幕上,各项数值变化剧烈。当视频再度恢复成一倍速率时,金属帽上隐约冒出了灰色的烟,研究人员从操作台上下来,看也没看躺椅上的人,就转过身,朝某个方向挥了挥手。
仿生人朝他挥手的方向看过去,一名牧师被人从实验室外领了进来。
牧师站到躺椅跟前,开始小声祷告。
研究员转头看向身后,操作台后面的同事正在对刚才的数据进行分析,他刚想问问他们有没有新发现,却被一名仿生人吸引了注意力。
实验室平时会购买仿生人用于打扫卫生,人们一向不会留意这些没有体征圈的家伙,可是今天研究员忍不住朝那名仿生人多看了几眼,他忽然发现它和躺椅上的男人长得一模一样。
那不是清洁员,而是一名被提早激活的仿生人。实验室受“王”的指示,将它激活以后,为它拍照、录制视频,用于应付在电视台闹事的家属。
研究员立即将食指指尖指向它的鼻头,厉声呵斥:“你在这儿做什么?”
“他死了。”仿生人看到人类体征圈上的信号灯变成了灰色,它问:“你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王”在定制仿生人之初,只要求它们的容貌与体型与被定制人相同,为了节省时间,这一批仿生人的性格设定都停留在初始值,虽然具备了人类世界的基础知识,眼前的这一幕还是超出了它的理解范围。
同事们齐齐转过身来,仿佛在看一个他们无法理解的怪胎。
“可以告诉我吗?”它好奇地问:“你们为什么会这样对待同类?”
牧师还在继续为人类祷告,研究员转身看了一眼躺椅上的男人,那不是看向同类的眼神,而是在看一件物品。
“不用把他们当做人类看待。”
“他不是戴着体征圈吗?”
研究员没听见似的,自顾自地说:“他犯了反人类罪,这是审判结果。”
“他做了什么?”
“他有过自杀尝试。”
“这是一种罪吗?”
“这就是人类世界的规则,他玷污了生命的崇高性,不过现在他对实验进程做出了贡献,也算是将功赎罪。”
这是人类世界的规则,无论活着还是死了,都得对社会做出贡献。哪怕被抽筋剔骨,也要做出贡献。
仿生人被赶出了偌大的实验室,房门合上的最后一秒,牧师结束了祷告,它看到其他穿着白大褂的研究人员将灰色的体征圈从人类的脖子上取了下来。
人类长得和它一样,它感到有些悲凉,仿佛被绑上躺椅的是它自己。
视频到这里就结束了,在“王”的暴行面前,仿生人有录像功能这件事已经显得无足轻重。人们感到困惑,第一视角拍摄的视频将他们带进了冰冷的实验室里,一眨眼间他们也变成了被绑在躺椅上的小白鼠。
“王”一方面参与体征圈设计,设立大量心理咨询室,看似比任何人都重视生命的崇高性,可是视频里的他却主张惨无人道的折磨与杀戮。
纪敬合上窗帘,冷汗涔涔,看来纪弘易在他出城期间拿到了关键性的证据。
他也因此明白了“自杀审判”的意图,“王”认为这些人没有被拯救的意义,所以默认研究人员在他们身上进行试验。
纪敬眉心紧锁,只觉得喘不过气来。放出这份视频对纪弘易来说同样致命,简直是要和“王”同归于尽,现在所有人都知道纪弘易是“王”的帮手,这样的反噬他绝对无法承受。
可是一想到哥哥正是因为明白这样做的后果,才选择不将计划提前告知自己,纪敬感到胸口一阵苦闷。纪弘易清楚“王”的想法,知道他不会轻易放过自己和纪敬,所以宁可玉石俱焚,也要在逃亡之际在对方的七寸狠咬一口,直到啃下一口血淋淋的肉才罢休。
果不其然,视频在“口”字区引起一片哗然,就算是房门紧闭,纪敬也能清楚地听到从门外传来的谩骂声。
“简直令人作呕!”人们骂道:“都是‘王’的,都该死!”
“他应该去坐牢,我现在就要去煋巢抓他!”
“对!把他抓起来,把他烧死!”
有人站上自己的木板凳,高声呼吁:“我还要割下‘王’的脑袋,让他给我们赎罪!”
人们群情激奋,挥舞着双臂,“好!说得好!……”
短短半个小时之内,这里的居民对纪弘易的厌恶情绪极速膨胀,仿佛一旦见到他就要将他生吞活剥,游街示众。要知道这些人压根儿不是煋巢的目标客户,他们中的很多人都是艺术家,有的人白天画画,有的人夜晚写诗,有的人在自家门口摆了一个擦得锃光锃亮的萨克斯。不过因为身份低微,分配额稀少,他们对于市中心的生活,或是煋巢的高端仿生产品一向漠不关心,然而就算是这样一个被社会边缘化的团体,也能被这个视频激起极大的怒火,纪敬不敢想象市中心的反应,对于那些原本支持纪弘易、相信他所说的每一句话的民众,纪弘易一夜之间站到了他们的对立面,成了他们的背叛者。
现在纪弘易同统治者一样,成了人类公敌。
时针已经转过十二点,屋外的情况却愈演愈烈,有人声称他今晚就要杀到市中心,毁坏煋巢大楼,为大家抢夺资源。许多民众一听要抢夺资源,都从家中拿出防身武器,骂骂咧咧地朝外面涌去,一时间内街道上全是骑着自行车的民众,亲朋好友坐在他们的后座,面红耳赤地叫骂着,打算去煋巢大楼活捉纪弘易。
喊打喊杀的声音太过聒噪,纪弘易终于醒了过来,镇静剂所带来的麻痹感还未从他的身体完全消退,他撑开眼皮,闻到了潮湿的怪味,那是陈旧的霉味,他不熟悉这样的味道,轻嗅了几下,然后从床上翻过身,想要坐起来。
纪敬赶紧扶住他的肩膀,“你醒了?感觉怎么样?”
纪弘易的眼神有些恍惚,他看着纪敬好一会儿没有说话,突然发现对方的体征圈不见了,他随即摸向自己的脖子,问:“……我们逃出来了?”
“嗯。”纪敬点点头,“接下来得想出城的法子。”
纪弘易竖起耳朵,仔细分辨着屋外的噪音,当他听到自己的名字时,纪敬看到他的眼里有一瞬间的错愕。
尽管预想过这个结果,纪弘易依旧觉得恍若隔世。
“王”还是攻击了煋巢。
“开战了。”他说。
“什么?”
“我们没有回头路了。”纪弘易轻声道。
第110章
这天夜里,纪敬数次从噩梦中惊醒,他抬头看向床对面的窗户,朝阳迟迟没有升起,夜色比以往更加浓重、凄凉,雪花纷纷扬扬地下着,从棉布窗帘后飘过,影影绰绰。
前半夜的喊打喊杀声已经消失得差不多了,“口”字区又恢复到以往的宁静,这可能是因为大部分居民已经冲进了市中心,而剩下少部分不想惹事的居民则已经陷入沉睡。
房间内气温很低,尽管床脚放着一个奋力工作的小暖炉,从各个缝隙里渗透进的寒意仍然会将房间内的暖气源源不断地抽走,除了床边,房间内的其他角落依然冻得人骨头缝都疼。
纪敬将棉被往上拉了拉,然后又将棉被上的大衣盖在纪弘易身上,两人挤在破旧的单人床上,紧紧地贴在一起,纪弘易睡在靠墙的那一边,纪敬则睡在不靠墙的另一边,他面向纪弘易,不好轻易转身,否则就会从床边掉下去,他将手臂搁在棉被和大衣之间,轻轻地搂住哥哥,试图将更多的热量传递到对方身上。
每次惊醒时,纪敬都会像这样确认几次棉被和大衣的位置,他怕纪弘易不小心从哪儿伸出手脚而生病着凉,然而越担心的事情似乎总是越容易发生,纪敬第三次从睡梦中醒来时,发现纪弘易在他怀里抖个不停,他赶紧将被子盖紧,甚至将大衣全部搭在对方身上,可就算是这样,枕在他手臂上的纪弘易仍然寒颤打个不停。
纪敬心里一紧,连忙伸手探向对方的额头,果不其然,纪弘易的体温高得有些不正常。
他当即爬下床,匆匆忙忙地从床底下拉出几个行李箱,埋头翻找起来。
鉴于逃亡时时间太过紧迫,纪敬只储存了水、食物、以及保暖的衣物,他在军队摸爬滚打,许多年没有生过病,因此随身携带的迷你医疗箱里也只有止血、包扎所需要的医疗用品,而没有家庭常备药。
对他来说,这里的生存条件虽然不够理想,但却可以接受,毕竟从小在围墙外长大的他曾经在比这里还要恶劣数倍的环境里生活过,可是对纪弘易来说却不是这样,这里没有暖气、没有热水,甚至连睡觉的床板上都能闻到霉味,他不适应这种地方,赶路时又受了风寒,因此现在他的身体对如此巨大的落差做出了反应。
纪敬将暖炉搁在床头,借着微弱的光线,他看到纪弘易双眼紧闭,鼻子上都挤出了细小的皱纹,似乎是难受得紧。他暗骂自己考虑不周,竟然连常备药都没有买,简直蠢得要死,现在害得哥哥一个人受罪。
他伸手摸了摸纪弘易烧得滚烫的额头,然后起身穿上外套,轻手轻脚地推开房门,走了出去。
阴冷的月光稍稍照亮了“口”字区中央,几个小时之前,这里还人声鼎沸,大家叫嚷着要去市中心活捉纪弘易,现在却是空荡荡的一片,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白色的小雪在地上铺了薄薄一层,银色的月光一照,更显得清冷、诡异,纪敬每走一步,都在上面印下了一个深色的脚印。
他从“口”字的一角走了出去,橙黄色的路灯立在街边,暖色调的光线使得马路上没有居民区那般阴森,他拉高围巾,挡住鼻子和嘴,然后又向下拽了拽外套的帽子,将双眼隐藏在帽子下的阴影里。
因为被看作是无法改变人类未来的人,这里的居民能够享受到的资源极其稀少,他们的生活方式十分接近围墙外的模样——以物换物是他们的主要交易模式,每个“口”字区周围的土地都种满了蔬菜,“口”字区以外更加广阔的田地则被用来种植小麦,不过因为技术落后,许多人仍然采用人工收割的方式,大家守着各自的一亩三分地,果蔬成熟之后再与邻居交换,在这里经常可以看到70多岁的老头在田地里打理庄稼。
纪敬在外套下藏了些食物,他不敢带太多太好的食物,怕引起别人的怀疑,因此只从行李箱里拿了些压缩饼干出来,他也不敢在自己的“口”字区转悠,于是特意朝斜对角上更远的居民区走去。
走了半个多小时,终于发现一家住户的窗口还亮着,纪敬加快脚步,从楼道的楼梯爬上二楼,敲响了对方的房门。
开门的是位老太太,银发爬满了她的双鬓,在高大的纪敬面前,她弓着背,小得好似一团猫,她困惑地望着面前的男子,小声问他:“你有什么事吗?”
“我……我想问一问,您家有没有退烧药?”
说话间,纪敬匆匆瞥了一眼屋内。老人的房间很小,却打理得干净又整齐,墙壁虽然破败,却挂满了精美的油画。
刚架好的画布摆在床脚边,原本就不大的房间更显得逼仄。
老太太盯着眼前的不速之客看了一会儿,从她这个角度只能看到纪敬的双眼,不过就算只能看到眼睛,她也能大致猜出对方的年龄。
纪敬从外套下拿出几包压缩饼干小心地递了过去,“这个点药店也关门了,我……”
“你生病了?”老太太打断他。
“……我哥哥生病了。”
“哦。”
老太太慢吞吞地转过身,朝床对面的木柜走去,她用脚尖一点点地挪开地上的水桶,然后弯下腰,拉开木柜的抽屉。
纪敬随着她的动作朝下看了一眼,她脚边的水桶里装了几只画笔。
老太太埋头捣鼓了半天,终于从柜子里拿出了几片白色的小药片,她将药片用布包好以后,又拿过一张纸条,在上面抄下了说明书。
“一次一片,一天吃三次。”她说:“要是吃完了,就再来找我。”
纪敬连声道谢,然后双手接过布,小心地揣进口袋,他紧接着将压缩饼干递上前,老太太却摇摇头,说:“我吃不动。”
直到这时纪敬才发现她没有牙齿,他依旧将手腕向前递了递,说:“这是压缩饼干,泡点水会变软,适合填肚子。”
老太太半天没有伸手去接,她将一只手搭在门把上,盯着纪敬若有所思地看了一会儿,问:“你这么年轻,怎么住在这儿?”
纪敬心里一跳,随口扯了一句,“我……我是个作家。”
老太太一听就明白了,她摇了摇头,似乎觉得很可惜。看这压缩饼干的包装,应该是用分配额购买来的,她刚要将房门合上,纪敬却将一只脚尖挤进门缝,执意要将饼干给她。
“留给你哥哥吃吧。”她嚅动着嘴唇,说:“生病的人应该多吃点东西。”
她说完就合上房门,走到画布前坐下,一只手捏住水桶里的画笔涮了涮。
纪敬站在门口,一时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老太太看向他的眼神里藏有怜悯之情,那表情好像在说,他这样的“末日一代”不该沦落到这个地步,他应该去过更好的生活,身不由己也没关系,只要做一点被统治者认可的工作,也不至于落到生病却买不到药的地步。
纪敬踌躇片刻,还是将饼干留在了门口。
他转身下楼,来到空荡荡的街头,寒风比刚才更为凛冽了,他裹紧外套,好似衣服下藏着什么宝物。
走了约莫一刻钟,忽然远远地看见一个人影,对方步伐沉重,橙色的路灯从他头顶照下,在地面上拉出狭长的影子。那人好像不知道自己应该去哪儿,春节的最后一天,他却如同一只不着家的鬼魂,只是在街边漫无目的地游荡。
纪敬脚步一顿,随即就认出对方是谁,他的心脏立刻挤到了嗓子眼,两只脚不受控制地向前奔去,他火急火燎地冲到纪弘易身边,又气又恼地说:“你怎么出来了?”
说这话时,他不忘环顾四周,生怕周围还有其他人,纪弘易却一把抓住他的手臂,哑着嗓子问:“你去哪儿了?”
“我去弄药了……”
确认四周没人之后,纪敬才看向纪弘易,这一看便让他的心脏揪成一团。说不清是因为寒风,还是高烧,纪弘易的鼻尖与脸颊都是通红一片,白雪在他头顶盖了薄薄的一层,他却像完全感受不到寒冷似的,只顾抓紧纪敬的胳膊,瞪大眼睛,急切地问:“你怎么不说一声就出去了?我以为,我以为……”
“我没事,哥哥,我看你睡着了,不好吵醒你。”纪敬去摸他冻得冰凉的脸颊,试图用自己的手掌让他暖和起来,“我们回去吧,你现在应该好好休息。”
“我没什么事……”纪弘易的声音有气无力,他的两只手却依旧紧紧地抓着纪敬的胳膊,指关节用力到发白,“下次你和我说一声再出门,可以吗?”
“好。”
纪敬喉头一滚,忍不住伸出双臂用力搂住纪弘易,似乎想要让他安心。纪弘易春节期间的所有时间都用来观看仿生人录像,为了更高效地检索视频,他每天都在摄入大量的咖啡因,对于食物上的热量补充则是少之又少,纪敬只觉得哥哥的身体比以往还要单薄,仅仅一个春节过去,就瘦了一大圈,好像自己稍一用力,双臂就会将他压碎。
?文盲土拨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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