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浮丘一
顾容景重新倒回去,咬着牙想支撑着站起来,可是每动一分,那刺骨寒针、如啖血肉般的疼痛就能把他钉在地上动弹不得。
冷汗一层一层地渗出来,顾容景倒在地上,眼前模糊晕眩到什么看不清,整个人湿得仿佛是刚打捞出来的水鬼。入骨的寒冷仿佛把心跳都冻住了一般,连呼吸都变得极为艰难。
他不是会轻易喊痛的人。
……太疼了。
纵然到这样的田地,他吭都没有吭一声。
闻翡看了半晌,眼眸幽暗,忽然拽着他的领子,大步向前,一把将他撞在了背后滚烫的山石上!!滋啦一声,是皮肉被灼烧的声音。他力道不小,山壁轰然,尖的能划破皮肤的石子从顶空掉落,被撞裂的岩壁上多了几道细碎的裂纹。
一个大活人在受火烙之刑,但凡有半点慈悲之心的人都不忍侧目,可闻翡反而还大笑起来。
而且是哈哈大笑。
“是不是觉得很无力?很恨我?”
闻翡忽然扼住他的脖颈,力道很大,足够让人难以呼吸。他们之间凑得这样近,可是连呼吸都渗着一股阴沉冰冷的味道。
“如今我为刀俎尔为鱼肉,你无力是应该的。弱小者会愤懑,强大者会怜悯。”
他冷冰冰地笑,“可是我不会。”
因为他会比强大者,还要强。
世间万物,只能在他脚下俯首称臣。
顾容景偏过脸,眉尾垂下两缕微卷的长发。他咳了两声,忽然嘴唇张了张,像是在说什么。
闻翡皱了皱眉,“你在说什么?”
他微微松了松手劲,才听到顾容景那句完整的回答,“我、不恨你,我……可怜你。”
可怜??
一股莫名的愤怒忽然涌上心头,闻翡骤然加重了力道,森森地反问:“你可怜我?我是不是该递面镜子给你,看看现在谁更可怜??”
“咳、咳咳——”顾容景想要掰开闻翡的五指,但闻翡加了修为的施压,大乘期的功力自然是现在的他无法抵抗的。他抬起模糊的眼朝眼前人轻轻笑了笑,嗓子被扼得说不出话,只有两片嘴唇张合,吐出了清晰的唇语。
“我可怜你,是因为,你是我的替代品……”
闻翡读出最后一个字,脸色骤然变了,下一刻他一拳砸在了顾容景脸上!!
“你他妈的!!”
这一拳他没有收力道,顾容景偏过头去,吐出一大口血,下颌骨险些被震碎。闻翡胸口起伏,指甲攥在掌心攥出了血。
面前这张脸沾上了血污,却学着他的模样弯腰笑了起来,显得更加可恶。
“我不恨你。”顾容景抬起那双眼,目光中满是嘲讽,语调模糊可吐出的字却十分清晰,“你只是霍玄死后被匆忙推上位的可怜虫,只是在我入魔之前暂管魔界的冒牌货——”
“轰——!!”
又是一拳挥去,轰隆巨响,顾容景被撞得半身嵌进石壁中,血液从额角往下流淌,染红了半张脸。他抬起微微发抖的指尖,想要抹掉淌过眼角的血,下一刻,幻影闪过,闻翡已到身前。
“看来是我没有说清楚。”
他拿着一把沾染着魔气的尖刀,抵在顾容景的脸上,满身浓重的瘴气几乎要把两人吞没,他似是完全不知自己双眼已是变成血红之色,恨恨道,“你不过是个野杂种,死在路边所有人都不会瞧一眼!他对你好,也只是因为你身上有我的影子,我是他第一个徒弟,与他相伴二十载……否则你以为,你凭什么能在我面前嚣张?!”
“我凭什么……”
顾容景抬手握住那柄尖刀,血液滴答滴答地往下流。闻翡很聪明,这句话倘若是从前他听到一定会难过。
他抬起脸,顶着大乘期的修为压制,那柄尖刀竟然硬生生地被他用手掌往上抵了几寸,切肤之伤如何不痛?刀锋嵌在血肉里,几乎要削断他半只手掌。
“就凭……”顾容景咬紧牙关,口角流血,目光里却带着一副不死不休、坚韧狠绝的气势,“如意门的宗谱中,他只写了我的名字!!”
闻翡瞳孔骤缩。
刹那间,一股强大的威压破石而出,顾容景半跪在地,背脊却不曾塌,他手掌握着那只刀背相反的尖刀,骤然破开了闻翡周身的瘴气!!!
一道极为熟悉的灵力通过尖刀震在闻翡胸口,他闷哼一声,往后倒退几步,狼狈地扶着石壁才能站定。
“不可能、不可能——”他脸上神情疯魔,连口中溢出黑血都未曾察觉,只顾喃喃,“他怎么会亲自为你写入宗谱……不可能……”
当年他被冼玉牵着领回如意门时,掌门还尚在,虽然是他亲手奉茶给师尊喝,但名字却是由掌门记录在册的。谭盛文原本是霍玄的弟子,霍玄走后,冼玉心中有愧,就把他过到自己这一支中加以教导,但也不曾亲笔将此人录入宗册,而是由当时代掌门中大小事务的他代劳。
他总是懒洋洋的,怕麻烦,看上去什么事都不放在心上。他一直以为,师尊将这件事交付与他是信任,现在才知,或许是不配他用心罢了。
他对顾容景如此,那自己又算什么?
“不会、师尊不会……”闻翡牙根里挤出几个字,再看顾容景时,眼里心底都起了杀心,“去死吧!!”
瘴气骤起,他一掌落下,带着十足十的修为:这一掌若落下,顾容景不过出窍后期的修为,必死无疑——
顾容景脸色骤然凝重,抬手唤出长痕剑,一式春意复生已在剑上,那杀气腾腾的一掌忽然顿在半空,闻翡渐渐露出扭曲痛苦的神色——
就像是被豪不留情压制住了。
闻翡回头,望了眼深不可测的黑夜高空,眼底带着一丝不可觉察的恨意,下一刻,他忽然收势,以魔气为屏障消失在顾容景的眼前。
“……”
顾容景手掌微微松开,沁着血液的剑身砸在红尘土之中,砸出一片细碎的灰尘。他坐着缓了半晌,等到不那么痛了,才慢慢站了起来。
直到现在,他才终于有空环顾起四周的环境。这儿是一道山崖裂谷,重峦叠嶂,山头高耸如云,四处都是断壁红河,温度灼热得可怕。
顾容景撑剑顺着河流的走向往前走去,不足五百步时,忽然停住了脚步。
眼前几道溪流汇聚,汇成一道红河眼。中心常年遭受沙石淤积,竟然硬生生地堆出了一个面积不大的小洲。
洲心中央斜插着一把断刀。
不远处一人身形透明,紧闭双眼,仿若半缕魂魄,倚靠在刀身上。那人长相与他几近一模一样,只是眉眼深邃了些,脸上还有一道贯穿五官的可怖疤痕。
察觉到他靠近,断刀忽然发出嗡嗡悲鸣。
这一处景象,与当日蛟龙梦境中所见,几乎一模一样。只是当日插在河心的是黑金刀,而如今的却是一柄损坏多年的……魔刀。
——长约四尺,宽三寸,通体墨黑如涅,剑身流线似水,弯钩如月。
——千万年前,它是一位渡劫期大能为自己修行不佳的道侣打磨的武器,原本是一把守护之刀。
——可惜他的道侣因为卷入一桩错案,被严刑逼供,含冤而死。大能满腔悲愤之情决心复仇,而那把守护之刀侵染了主人的魔气,渐渐变成了一把镇压不住的凶煞魔刀。
顾容景虎口扣紧剑,脑海中一片空白。
师尊在大明村剑窖里讲述这个故事时,曾被锻剑的师傅追问魔刀的下落。后来顾容景才知道,这把魔刀在千万年后重见天日,落入霍玄手中,随着他斩杀百万人。最后在无人之境,师尊一剑将其斩碎,从此消散于天地之间。
在听完这整个故事后的很久很久,直到现在,顾容景都根本没猜到:
他竟然就是那柄被斩碎的魔刀。
第89章 【一更】冼玉的心口忽然……
红水一遍遍洗刷着河岸, 淤泥软烂得深深陷进去几个脚印。顾容景浑身被完全打湿,血腥气味太重,甚至分不清是河水的味道, 还是他流出的血。他半跪在那柄断刀前, 不用抬手都能感受到从它身上传来的迫切又悲凉的颤意。
他停顿了许久, 自己都不清楚脑海中在想些什么, 这个时候正常人心中应该是有震惊、有惊诧、有不甘、有愤恨的。可顾容景心里什么都没有,他只觉得空空的,好像只是一个稻草人。
浑身血肉与皮肤,没有一寸真实。
“不碰碰它吗?”
顾容景抬起头, 刚才倚在剑上生死不明的他不知什么时候睁开了眼, 不知道是不是近乎于透明的缘故,他的脸色看着很苍白, 和洗剑池中抬手便可倾覆整座城池的那个魔神判若两人。
他眉眼微垂, 虚弱让他敛去了几分锋利的气质。顾容景下意识地伸出手, 忽然听他道:“拔出这把刀,你就再也不能做回你自己了。”
手指在半空中顿住。
“你到底是谁?”
魔神听到他带着质问的语气,摇摇头,长叹道:“事到如今,你我又有什么分别?”
顾容景听到这句话,心里已经凉了大半, 喃喃道:“你是魔刀……我是器灵, 是不是?”
魔神没有回答。
但凡法器,品阶越高, 主人以珍稀灵力育养,便容易生出器灵。器灵依附刀剑而生,在常人眼中, 灵便是器,器孕育灵。
这也是没错的。
但唯一的问题是,魔刀竟然化出了人形。
这也足以说明,为何魔神脸上会有那道沉重的疤痕——那原本就是冼玉留下的。
冼玉在五道关一剑挥斩数万人,那柄玉霄剑沾染了他的灵气,与霍玄对招的最终一式,玉霄剑斩碎了魔刀,剑身刺入了主人的紫府。
魔尊已逝,那柄曾在世间留下赫赫威名、诸多传闻的魔刀也沦为两段废铁,再也不见踪迹。
“当年金梵神君道侣含冤被杀,神君为他报仇入魔,却被正道围堵在枯木崖,最终力竭坠崖而亡。”魔神面色淡然,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忽然讲起了一段尘封的往事,“碧血刀与神君一同坠入数万丈深崖,神君虽已身死魂灭,但心障魔气却不能解,碧血刀长年累月吸纳魔气,吞噬神君的尸骨与精血,等到数千年后‘机缘巧合’下被一位魔修发现,才得以重见天日。”
那位魔修,便是之后大名鼎鼎的魔尊霍玄。
“然后呢?”
魔神不答反问:“你觉得这真是巧合吗?”
顾容景微微皱眉,魔神哼了一声,忽然握着刀身缓缓地站了起来,血色暖光映照在他的脸上,却显得那张五官更显鬼魅苍白。
“你可知这里是何处?”
顾容景顺着他的目光向高处看去,却只能看到幽深墨色的天空,这里灼热难消、寒针刺骨,到处都是宛若火烙一般的断壁残崖,红河上飘着一层浓重浑浊的血水,底下是融骨销肠的岩浆。
哪里会是人间有的情景?
顾容景目光落回魔神肩上,语气出乎意料的平静,“左不过……是十八层地狱。”
“十八层地狱?你以为这里是十八层地狱?”
魔神闻言,忽然哈哈大笑起来,他是不爱笑的人,总是没什么表情,所以此刻看起来才格外惨凄,眉眼之中都带着沉重浓郁的怨愤,“所谓十八层地狱,不过是世人对地狱的曲解罢了。酆都只有八大地狱,这八大地狱,一名等活,二名黑绳,三名众合,四名叫唤,五名大叫唤,六名焦热,七名大焦热,第八名,此处为……”
无间。
苏染醒时,总觉得身下摇摇晃晃,头晕得很。她缓了许久才睁开眼睛,身边坐着一个正在打瞌睡的郑盛凌,眼前熏香纱帘,雕栏阁栋,俨然是神舟宝船内寝卧的布局。
“水、水……”
她沙哑着唤了几声,动静终于惊醒了郑盛凌。
“我去,你总算是醒了。”小凤凰打着哈欠把她扶起来,又手忙脚乱地去给她倒茶,用灵气简单温过之后才递给她,满脸焦虑道,“你睡了快有十天了。”
苏染渴得要命,想要大口喝水,可嘴唇一张,嘴角的伤口便隐隐撕裂,疼痛难忍。她只能微微抿了两口,找回力气道:“主人呢?”
“他在外面与我爹娘商议事情呢。”郑盛凌找了个小勺子一口一口喂给她,又忍不住问,“当日到底怎么回事?我们从问机阁回来的时候赵生和药王仙都不见了,你还被打成重伤……倘若不是我们即使发现,师祖又日日夜夜灌输灵力,你只怕真的要丢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