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浮丘一
从蛟龙引诱他拔剑开始,再到现在的境地,他怎么能不明白,拔出这把刀他能重新拥有原本的力量,来日登顶大乘渡劫,翻云覆雨竟在掌间。
但代价是神魂合二为一。
他会重新变成幕后人手中的刀。
从一开始闻翡的目标就是自己。赵生是诱饵,药王仙也是诱饵,带他到这里,就是要逼他做一个决定。
做生不如死的人,还是做苟延残喘的魔。
……但是他不想。
他两者都不要。
倘若苦苦撑到现在,最后还是要变成洗剑池幻境中的结局,他又何必遇见师尊?这种相见的缘分,倒不如说是一种辜负。
他不曾答话已经表明了态度,许久,魔神微敛眼睑,神色中带着几分嘲弄和释然。
“还好你没有答应,不然我真的会瞧不起你。”
顾容景若是拔出这把剑,神魂归位,魔神拥有着魔刀全部的力量,顾容景只会被他吞噬。以渡劫期的修为离开这片苦海,是他们眼下唯一的选择。
但出去了又有什么意思?神魂融合,这数百年的煞气无法压制,魔气只会压倒他心中的善念,击碎他最后的理智,成为一把被人任意驱使的刀子。
那些人只给了这一条生路。
每一步,都身不由己。
金梵神君不曾脱身,霍玄深陷其中,闻翡是心甘情愿被利用,他们之中谁会有一个好结局?被利用了数万年,倘若顾容景还能咽下这口气谋一个苟且偷生,那……他也不介意亲手毁去这半魂。
然而出乎他意料的,顾容景摇摇头。
“我们谁都不会留在这里。”
话音刚落,魔神眼睁睁地看着他脱下外袍盖住断刀,封住几处大穴、面不改色废掉了右手经脉!
他猛然倒抽一口气,“你疯了!!”
废掉的经脉虽然能续,但那副痛苦不亚于剜肉剔骨,而且若是不及时治疗落下病根,就会像冼玉一样,以后的修道之路会有不小的阻碍。
顾容景何尝不知?
加上灼热寒针之苦,他额上全是大片大片的冷汗热汗,牙齿把嘴唇咬烂一个口,痛得几乎说不出话,全凭一股毅力支撑。
但是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魔神看他跌跌撞撞地站起,像是要伸手去拔那把刀,连忙探身阻止,“你是想废掉经脉阻碍魔气入体??没用的,以你的力量根本无法掌控这把刀,就算勉强拿起来,也无法带着它通过旋涡!”
“……”顾容景咬牙道,“我知道。”
“你知道你还——”
“所以,拔剑的人不能是我。”
顾容景抬起满是汗珠的脸,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是损耗他的灵力,脸色明明发白得可怕,可是眼神却很坚定。
魔神一时间被他的目光镇住。
“你……”他怔了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你要我附身控制魔刀?你知不知道……”
你知不知道我附身和你拔刀没有什么区别。
他本就是刀,没有神君赐予的那份怜悯之心,附身后顾容景的那半魂魄只会陷入沉睡,等到他拿到了这副身体的控制权,若是顾容景不醒,魔神控制不住彻底入魔,一切便再无转圜之地。
“我知道。”
顾容景俯身咳出一口血。
他都明白,他只是在赌。
魔神皱眉,“你这又是何必?”
自由虽然可贵,但若是‘任人宰割’的自由,那不要也罢。何必要冒这样大的风险?
可是顾容景没有回答。
“他曾经有个很想救却没有带走的人……”顾容景俯身咳出一口血,“不管是你还是我,都不该留在这里……我会带你出去。”
他是玉清道君的弟子,是他曾经立誓此生座下唯一的弟子,是他在宗谱亲手写下的名。不管是他还是魔神,了断他性命的剑也只能握在师尊手中。
魔神紧握的拳头掐进肉里,又慢慢松开。
下一刻,顾容景抬手伸向碧血刀,灵力波动,红河水瞬间暴涨数十丈,骤然之间,魔气纵生,他含着血在风声血雨中怒吼:“快!!”
没有反应时间,几乎是一瞬间,那片虚弱的魂化成一道光融进他心口,血水直冲云霄,在三千高空拉扯成巨大的深海旋涡,仿佛一道镇下的金铃,来自苦海的深远哀嚎在屏障之中来回打转,瘴气与魔气混合着浓稠的岩浆破地表而出,碧血刀光芒大作,散发出无数道刀锋剑气,几乎要将人碎尸万段。顾容景握着刀发出一道痛苦沉吟的怒吼,再睁眼时,刀光剑影中眼底已经是一片浓重的碧色——
顾容景、不,魔神怒然拔刀,地表裂出数十道深裂地缝,沾染着数万年魔气的碧血刀发出沉重不公的悲鸣,山壁碎石为之震颤,下一刻,六道红河岩浆旋涡垂直砸了下来,水柱飞溅,铺面而来的灼热地气几乎将整个无间地狱燃为灰烬!!
熔浆近在咫尺,眼底透出明亮火光时,魔神忽然想起不久前做的一个梦。
想起梦里他像个提线木偶一般,照着被设定好的轨迹行走,仅剩的那么一点自由在天地眼中是那样愚不可及。
想起那日也是洪水滔天,有个人对他伸出手,说,过来,我带你走。
第91章 【一更】亏欠他当年一剑……
咕噜咕噜咕噜, 沉寂的海面忽然像烧开的水壶般沸腾,咕嘟咕嘟地冒出水泡,海水夜色相接, 天地仿佛被一片巨大的蓝布笼罩, 难以逃脱。
“噗——”
海水朝四周炸开, 一个浑身湿漉漉的影子从水中浮了出来, ‘顾容景’摸了把脸上的水珠,隐隐嗅到自己身上的血腥气味,还有海水淡淡的湿咸。
在无间里待得太久,鼻子里充斥着碎末血肉的味道, 他几乎要忘记呼吸到清新空气是什么样的感受了。
深海处传来一阵阵幽怨悲哀的嗡鸣, 像海浪波涌而来时,层迭起伏, 由远及近。‘顾容景’置若罔闻, 把陷在海水里的右手拔了出来, 碧血刀重若千钧,拖着已经经脉废弃的□□凡躯试图往下坠。‘顾容景’微微皱眉,表情微微嫌弃,随后换了把手,踏着海浪朝远处的岸边走去,强大的真气依托在脚下, 海水分离, 一步一步,如履平地。
相传盘古开天辟地力竭而亡, 膝盖跪在此处才行程了万里洼谷。此后沧海桑田,风云变幻,从前的洼谷受海水倒灌, 便形成了这片苦海之地。都说苦海无边,也不算是瞎话。苦海海域足足四百四万八千里,但真到了海域尽头,便也是触碰到这世界的边界,再无前路,顺着水流淌下去,底下只有无穷无际的黑洞。‘顾容景’头也不回地走了不知多少个时辰,等到天色微亮时才看到了大片荒漠。
当年冼玉掉入苦海中,因他功德积身,不该投往地狱,也不能在苦海流连,海浪便托着他卷进这片茫茫沙漠中,历经风吹日晒雨打风霜,终于再十年后被方净诚寻觅到踪迹,带回冰棺疗伤。
顾容景做不到未卜先知,走了一夜,再加上海水血水浸泡,几处伤口早就溃烂不堪。‘顾容景’粗暴地扯下半片衣袖,简单地做了包扎处理,把刀身随手插在松散的黄沙之中,道:“到地方了,出来吧。”
四周一片安静。
又等了好半晌,还是没有动静,‘顾容景’终于不耐烦了,“喂,再不出来你这辈子就别想了。”
漫天黄沙,吹得他头发里都夹着沙砾,一个人站在沙地上自言自语,看样子像极了神经病。片刻,‘顾容景’终于有些微微怒了,抬起巴掌刚想把他抽醒,下一刻忽然想起自己现在穿着他的壳子,这巴掌落下去疼得还是他自己,又悻悻地收手了。
“行,这可是你自己选的,到时候千万别怪我。”说着,他把碧血刀用布缠吧缠吧卷了起来,随后又在顾容景随身佩戴的芥子戒里摸了半天,掏出来一堆零零碎碎的东西——
有一把干净整洁的护身符、驱虫符;不少瓶瓶罐罐,都是补灵的好丹药;还有一些锅碗瓢盆床单被褥,甚至是几件针脚刺绣极为华美漂亮的衣衫,生活用具多得很,倒是法器法宝是一件都没有,看着完全不像是一个出窍期修士外出修行时会带着的东西。
翻着翻着他自己都止不住的嫌弃,差点把芥子戒随手抛到后面的苦海之中,识海忽然探到角落里一个手掌心大小的方盒子。‘顾容景’动作微微一顿,不知怎么的,神使鬼差地把盒子取了出来。
打开后才发现,并没有什么贵重的东西,只是放了两只珠花发簪。
花瓣紫蓝,是凌霜花的样式。
‘顾容景’的眼神顿时有了些许变化。
他又把芥子戒里那几套干净整洁的衣衫翻出来,这才发现外面还套着一层布料,明显是用心包好的,只是刚才被他不小心翻乱了。‘顾容景’对比了下衣袖大小和长短,发现尺寸明显小了两圈。
‘顾容景’在沙地上蹲了半晌,面前一片狼藉,零零碎碎的东西摆了一地,活像是城门西郊处摆摊卖货的小贩。
久久过去,他才哼笑了一声。
我说呢,怪不得拼着命都不要也要出去,原来外面有个小情人在等着。也是,毕竟都快二十年过去,算算日子,也已经到了及冠之年,是该娶一房媳妇了。
时间过得可真快啊。
‘顾容景’敛去眼底微微的落寞,弯腰掸去那朵珠花上的尘埃,重新放到那只檀木香盒里。这时,挂在腰间的一枚羊脂玉牌忽然掉了出来,沉甸甸地躺在沙上。
他拎着穗子抬起来,玉牌顺着方向在空气中来来回回地打转,上好的美玉料子在鱼肚白天色的照耀下显得格外晶莹剔透。风停止的那一刻,玉牌刻着字的一面也正巧转到了他的面前。
他挑了挑眉,只见上面笔锋遒劲地雕刻着三个大字:
如意门。
极北之地常年冰雪不化,每到冬日,大雪覆盖三尺,几乎寸步难行。这里土壤贫瘠,少有能耐住严寒的作物,漫山遍野望去全是青松碧柏,中原每逢春夏百花盛开的场景是见不到的,除此之外,慢慢雪夜,日照极短,一日中的白昼恐怕也只有区区四个时辰左右。
倘若是初到此处,除去空气稀薄容易喘不过气、脸色紫胀之外,若是长时间眼前只有那片白茫茫的雪,要不了多久就会患上雪盲症,轻则一两天恢复,重则十天半个月不能视物。
除却采摘灵芝山参、捕猎虎豹之外,这里少见人烟,只有寥寥几处高山民族的部落驻足在此处。
若是摘去那北溟魔君的身份,在这非常人不能忍耐的极北之地停留数百年,只为了追寻冼玉的下落,单靠这一点,郑盛凌还是很佩服的。
一到山地,苏染的旧症就加重了。
上次打斗落下的病根一直没有完全治好,在剑阁的时候,苏染肩上的魔气是闻翡特意留下的,那时他虽然厌恶这小畜生,却也没到想让她死的地步,更何况还需要利用她钓出冼玉的去向,故而冼玉一动手拔除,他就立刻知道了。但这次的闻翡下了狠手,自然不会让冼玉轻易察觉,这些天来,郑毅、姜温韵、郑盛凌和冼玉四人轮番输送灵力,也只是把她体内的余毒逼出去了三分。
前些日子,体内灵力进进出出轮转消耗,冼玉也终于突破了境界,达到合体初期的修为。但是他天资再聪慧,现在的实力在大乘期面前还是太过渺小。按照闻翡的修为,别说他了,就算来二十个合体期的修士过来,闻翡想要把他们按在地上揍也是轻而易举。
成仙之路路迢迢,入门难,想要精进更是难上加难。到了后期,哪怕只差半个境界,或许这中间就是相隔了千百年的修为差距。
倘若他日闻翡真的带兵攻打人界和修真界,以他现在的进度,冼玉也未必能挡得住他的攻势。
“师祖,你说咱们到幽都之后,他能放人吗?”
这日,冼玉靠在船帆旁、望着远处的云海想着心事,郑盛凌忽然从后面走了过来,问了他这个问题。
冼玉摇了摇头。
郑盛凌以为他是在说不知道,叹了口气,“都说闻翡是十恶不作的魔头……也不知道赵生他们怎么样了。”
冼玉沉默片刻,忽然道:“你父亲呢?”
“啊?”郑盛凌回头看了一眼,“他好像在酒窖里呢,苏染说伤口疼得难受,想喝些酒缓一缓。我娘就给她去找姜片了,说是泡在一起煮开了,给她暖一暖。”
高山空气稀薄,又冷得慌,这几日苏染的伤口是好了又裂,裂了又好,不光是她自己被折腾得不行,身边的人看着也难受。喝了酒,起码还能睡好一些。
“我去找他。”
冼玉说罢,转身朝酒窖里走去。
酒精虽不好,但是用在得当的时候,一来可以麻痹,二来也可以镇痛。苏染几日来病痛缠身睡不好觉,这会儿喝点酒也能好受一些。郑毅揣着心事,也是连着几日都没有睡好,索性陪着夫人一同来寻酒。
不料转身看见了冼玉。
“师尊……”
恍了个神的功夫,称呼就喊错了,郑毅连忙想改口称道君,冼玉挥了挥手,没有和他计较这些细枝末节。
“我来找你是有些事情想问。”
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