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浮丘一
冼玉沉沉地答复,“我不是在做决定,你根本没给我二选一的机会,不是吗?”
冼玉若是选择走,顾容景死路一条。魔神要么以大乘期魔神的身份出现在真实的世界之中,要么就是李代桃僵,本我掌握主动权,冼玉不确定到时候自己还能不能压制得住他……
自始至终,魔神一直对他有所隐瞒,试图误导引诱他,似乎好像杀了一个顾容景,事情就能解决一样。但实际上,不管选择哪条路都是在走独木桥,稍有不慎就可能从万丈高空中落下去。
冼玉没必要为了那一成的可能性放弃,这也不是他的作风。
魔神沉默许久,“……你真固执。”
他神色里带着几分叹息。
“或者,你还有第三条路可走。”冼玉挥剑出鞘,与他敌对相向,平静道,“杀了我。”
一个出窍期拔剑挑衅大乘期,实在有些可笑,但魔神没有笑。
“你不怕死?”
“只要活着,都会怕死。”
冼玉摇了摇头,“可是,我赌你不会杀我。”
魔神并不是喜好滥杀之人。
从街坊邻里的传闻和百姓对他畏惧的态度看,他不算什么好人,或许几百年前也做过率领魔修大军踏平中原的恶事,但他并不好杀。
从大乘期到渡劫期再到飞升,就宛若买定离手,没有飘荡和犹豫,是非成败只在一瞬间。
魔神距离飞升只一步之遥,不管是生是死,他都没必要再砌出这样一座城,保留住最后的火种。更何况,不管是看上去还是实际上,魔神都不像是害怕孤单、希望和人多多来往的乐天派。
在漫天洪水之中,要造一座城的难度可想而知。他废了这么大的力气,没有名声没有讨好,这一点功德也抵消不了生死簿上的那千万条血淋淋的性命,完全就是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那他为什么还要做?
冼玉目光锐利,魔神在空中与他对视一瞬,只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被他看透,狼狈地转移了视线。
他生硬地道:“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想的哪样?”冼玉挑眉问,“是你本性也不爱杀人,只是有命令在身,不得已而为之?说实在的,我真的很好奇,你已经是大乘期的修为,飞升近在眼前,还有谁能胁迫你……”
话还没说完,忽然哗啦一声,一对巨大的黑色翅膀从魔神背后飞速展开,巨大的扇力裹挟着地面和空中的灰尘,瞬间迷雾四起。冼玉下意识抬袖侧脸躲过,等到再睁开眼时,那只巨大的乌鸦魔兽已经驮着魔神飞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
“……切。”
冼玉嘀咕道,“被我说中了还不承认。”
下一刻,他腰间的锦囊袋突然鼓出一个包,紧接着另一个地方又突了起来,像是有人不停地在里面闹腾。冼玉被轻轻踹了一脚才想起正事,打开锦囊,往地上抖了抖,立马掉出了一只双角银白紫色的水镜兽。
原来这锦囊是方便装灵兽妖兽的空间法宝。
苏染抖抖身上不小心沾到的尘土,三两步跳到冼玉的肩上坐下,望着那道已经几乎看不见踪迹的背影,忍不住问:“是谁在操控这一切?”
冼玉摇了摇头,“不知道。”
今日杀那道残魂时,大护法临死前因为过于惊惧才开了口,说他师兄是被选中的人。既然被选中了,那是被谁选中?
“还记得师兄的修为么?”
苏染想了想,唔地一声,“好像也是大乘期。”
哎,说起来魔神也是大乘期?
“发现问题了?魔神是大乘期,师兄是大乘期,我也是大乘期。我倒是不知道,这自我出生时就开启的末法年代,什么时候能接连出这么多的青年才俊。在这里,元婴期的修士都要被供起来对待,出窍期更是屈指可数……”
冼玉扫视周围一圈,冷笑道,“你觉得,在这种环境下修炼,是活到成百上千年更可靠,还是这个大乘期有水分更有说服力?”
他明显动了怒,苏染一时间不敢答话。
冼玉平日里脾气算很温和的,他容貌昳丽,素来招人喜爱,六界之中爱慕他的男修女修不可胜数;偏偏才华横溢,又有天赋,早早地就修炼到大乘期,走到哪里谁人不知玉清道君?可以说人生赢家要具备的条件都被他占满了,但是他身上没有一点骄矜跋扈的权贵之气,乍一看就像是个刚入世的、温文儒雅的公子哥。
但他若是真的动了怒,又或是决心要做什么,那是十头牛也拉不回来的。就像魔神说得那样,他看起来随性没脾气,但又格外——固执。
苏染不敢开口,但也知道冼玉的怀疑是对的。哪儿那么巧啊,这好几千年来出的有望飞升的大乘期修士,要么就是正道之光,要么就是魔道首领。再配上冼玉的那句话,简直就像是被特意选出来与他们——
苏染的眼睛瞬间睁大了。
她猛然吸了口气,“主人,您的意思是……”
冼玉脸色阴沉,不知道在想什么。片刻后他转身下了山。
“主人,您不跟魔神了吗?”苏染看他像是要回到魔神殿的样子,不禁出言提醒,“魔神刚才离开,还有一种可能,说不定他是要去找顾容景了。您就不担心……”
冼玉当然清楚他离开的动机。
但眼下还有比那件事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魔神离开,短时间内不会回来。
他要去殿内翻一翻,看看会不会留下什么线索。
“魔神大人,”城主颤颤巍巍地举起一本厚厚的册子,双手恭敬地托到桌面上,还不忘轻轻翻到有字的那一页,“城中常住人口的户籍资料都在此处了。”
顾容景沉稳地嗯了一声,随手翻了翻。
这份资料记录得较为详尽,姓名、年纪、身份、家庭住址以及亲属关系,倘若是修士,还会登记他的修为和职业,例如魔修医修剑修等等。
他大致看了一眼,发现其中的魔修很少,人修和普通百姓占据了大多数。
他的指尖刻意在这两个字上停留了片刻。
城主瞧见他的动作,又久久没有挪开,顿时出了一身的冷汗。魔神向来不爱说话,一切心思都要他们这些下属来猜,城主只能按照他以往的逻辑来推断,“今年魔修投诚的数量大不如以前,魔君那处也在不断招安魔修,他们建立都城后,两方路途相隔甚远,再加上洪水滔滔,来往交通不便,故而……”
魔君?
这地方还有魔君?
难道说,还有人在和魔神打擂台?
是了,这天地遥遥,就算再怎么难以生存,也不可能灭绝到只剩下一百多万的人口。或许,在这座高城之外,还有别的领地,别的领主。
顾容景沉思片刻,“最近可有什么消息?”
既然是打擂台,那双方来往间谍情报自然也必不可少。他这句话问得很自然,并没有人怀疑。
城主道:“和往常一样,大肆捕杀流民和人修,倒没什么特别的动静。”
捕杀流民?
顾容景沉心思索片刻,门外忽然起了一阵骚动,有人掀开帘幕,朝他拱了拱手,有些不确定地道:“大人,您的魔兽好像在外面盘旋……”
顾容景心道一声不好,不过他外形和魔神十分相像,倒没有人怀疑,只是觉得他出来时没带魔兽,它发现主人不见了,所以才满城寻找。
“方才我叫它过来的。”顾容景不动声色地放下书,往门外走去,“今天就看到这儿吧。”
他这话乍一听,还叫人以为那魔兽是过来接他回宫的,这下更加没人起疑。听到他要离开的消息,所有人神色都松了松,“恭送大人!”
顾容景掀帘出门,发现那魔兽在前面大约两百里的地方盘旋,这里人多眼杂,气味斑驳,魔神一时半会儿应该发现不了他们。
“你们回去吧,不必送了。”
说罢,他快步走到一处巷子口,闪了进去。
这动作和言语都和往常不太相同,城主也有些疑惑,不过他只以为自己摸不透魔神心性,所以并没有说什么。回到帐中,他看到桌上摊开的那本户籍册子,不禁叹了口气。
“两方魔王争斗,一个要人生一个要人死。”城主轻叹着对身旁的心腹道,“苦的还是百姓啊。”
心腹也叹了口气,“两害之中取其轻罢了。”
顾容景没有听到这番话。
他闪身走进巷子中,攀着错综复杂的巷子院落绕了好几条路,路上小心谨慎,尽量不留下一点脚印和痕迹。大约绕了一个多时辰,等到走出主城区,就要进入鱼龙混杂的边际城郊时,顾容景拐过一个弯,忽然停下了脚步。
眼前是一只巨大的米黄鸟喙,深黄色的宛若铜铃大小的双眼与他直视,最中心的黑色眼珠渐渐透出了顾容景的身影。
在他到来之前,这只身形巨大的魔兽趴在这里,纹丝不动,甚至没有一丝呼吸的气息。
直到他来时,才喷出一团仿佛火焰一般灼热的空气。
顾容景抬起目光,看到魔神坐在乌鸦脖间,手中拿着一道牵绳,沉着冷静地望着他。
他早就知道顾容景会走到这里来。
那是他自己,顾容景会怎样思考,魔神比任何人都清楚。可是好像很遗憾的是,顾容景并不了解他。
“你故意让他来激我,拖延时间。而你呢?伪装出我的模样来这里打探消息。”
魔神居高临下地俯视他,“不得不说,你们很聪明。可惜……你回不去了。”
事到如今,顾容景知道自己逃不掉,索性道:“魔君是谁?他为何在招买魔修?”
“不知道,一个不足挂齿的喽啰。”提到他,魔神有些意兴阑珊,“还是说你想投诚于我?可惜,我知道你没有这样的想法。”
倘若顾容景有,这意味着他们终将成为一个人,那么此刻的魔神已经开始渐渐消散了。
“我不想和你多费唇舌,早点了结吧。”
魔神一反刚才耐心冷静的模样,抬手的瞬间,咔擦一声、魔气从地表中腾地窜出,化成一道道黑色藤蔓,紧紧地束缚住了顾容景。一道纸条迅速划过,顾容景躲闪不及,被一鞭击倒,面巾瞬间飘落在地,露出他伪造的疤痕。
“你!!”
顾容景被藤蔓瞬间捆住了手脚,不能动弹,不禁有些恼怒。
但实力差在这里,他甚至连一把防身的剑都没有,法阵放出来只会被魔神瞬间击碎。
魔兽忽然温顺地垂下脖颈,魔神自上而落,捡回了那条面巾,望着他脸上边角有些许脱落的疤痕痕迹,缓缓道:“如果这是真的,我会很高兴。”
如果是真的,那代表他已经获得了这具身体的主动权。那个自我也将被彻底抹杀,永远不会再苏醒。
“你的刀呢,你不应该没有武器。”
魔神道,“拿出你的刀。”
魔气幻化的藤蔓,不仅根根带刺,划破皮肤后还会不断腐蚀边缘完好的皮肤,将伤势一点点的扩大。十骨鞭便是用了同样的原理,只是魔神的武器比十骨鞭还要阴毒,魔气顺着伤口钻进体内,灵魔两者不能相容,紫府元婴迟早会被吞噬掉,到时候心魔生出……
顾容景咬牙运气抵挡,一字一句从牙缝中挤出,“我答应过师尊……此生不会再用刀。”
魔神轻叹,“愚蠢。”
他摊开手心,一团魔气凭空生出,缓缓拉开,变出了一把古朴的黑金刀。
“这原本就是你的,你应该拿回去。”
魔神朝着他的方向扔了过去,“拿着。”
藤蔓瞬间改变方向,一根根地掰开了顾容景攥出血的手掌,黑金刀不偏不倚地落进他的怀里,再次触碰到熟悉的手感,顾容景下意识地握住了刀柄。
魔神看到这一幕,轻轻笑了笑,“很熟悉,是么?”
“这本来就该是你的刀,不该为他人掌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