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浮丘一
这一句已经算是变相的承诺,然而对方尤不知足,强调,“师尊从前也有许多弟子。”
他侧身望向冼玉,下巴微抬,眸子在火光的照耀下渐渐折射出暖色。这一道目光投来的刹那间,冼玉竟然有种连手心都感受到的、微微发烫的灼热感。
“你也说了,”冼玉沉声道,“那是从前。”
从前,是在他们主动离开之前的从前。
冼玉不爱记仇,更何况就像顾容景曾经想过的那样,最短的小徒弟方净诚在他膝下也待了有足足五年,更何况是其他三个弟子?这笔账他不算,正是因为记着情分二字。万事万物皆有缘法,相聚是缘,分离是份,来去聚散终有时,冼玉不会强求,但也不会想着再续前缘。
“至于苏染……她是个意外。”冼玉知道顾容景今日心结由何而起,便一道说了,“她原身是一只半灵兽,父为灵,母为妖,出生时她因为颜色斑驳而被丢弃,是我的小……从前的小徒弟,他是个为人老实、死心眼又善良的小孩,苏染便是被他抱回来的,此后一直养在如意门中,日日受他照料。”
就像苏染称呼他的那样,他们之间只有主仆之情,别的就再也没有了。
化形也是他陷入沉睡之后的事情,那时他率领门中弟子与修真界三千修士,杀入无人之境,又与和当时的魔尊——也就是他的师兄霍玄斗法三天,当时的苏染还是只小水镜兽,所以被留在如意门中,没有随行。
之后的事情,冼玉就不清楚了。
听到他这一番解释,顾容景心中的郁结总算是打散了些许。
五百年前的情分又如何,苏染如今已经拜入了别人门下,也不可能再向从前那样日日用原型贴着冼玉,虽然现在看着不顺眼,但也只能忍一日算一日。
心中这么想着,顾容景口中仍然说:“既然师尊与她曾经有过主仆之情,那相聚一两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冼玉自然没听到他的心声,但是听到这句话,他还是忍不住默道:也就留了一两日,你就对她拔刀相向了,这怎么敢再留?
顾容景不知道师尊在腹诽他的小心眼,还记挂着药灵的那件事,“对了师尊,既然你们也算是熟人,那不如我们趁早去一趟药王谷,若是顺利,如意门的封印就能打开了。”
“哪儿有那么轻松……”
冼玉敛去眼底的神色,没有打击小徒弟的积极性,拍了拍他的肩膀,“好了,去床上坐着,我来帮你运气。”
“师尊。”顾容景却回头,用那双期冀又黯然的眼神望着他,“今天能不能休息一天?”
冼玉怔了怔,还没回答,又听眼前人说:“外面在下雨……我想和师父一起睡。”
‘外面在下雨’和‘一起睡’这两件事实在是没有一点关联,冼玉也不知道他怎么把这两句串在一起的。
兴许是他沉默拒绝的意味有些明显,顾容景又补了一句,“不知怎么的,今日我的元婴总有些暴动,也许和师父睡能好一些。”
安抚镇定的功效有没有冼玉不知道,但他陪在顾容景身边的话,确实多几分安宁。
“既然累了,就早点休息吧。”冼玉没有拒绝,“……只这一次,下不为例。”
下不为例。
顾容景有些失望,但也没有奢求太多,应了一声后就乖乖去床上躺着、闭目小憩了。
从冼玉这个角度望去,顾容景就像是一只大犬钻进了被窝一样,柔软的被子轻轻耸起变成一座小山尖,他侧身面朝墙地躺着,明明身量比冼玉还要宽上一圈,可是缩在床角处,莫名有种孤单寂寞的味道。
冼玉定定地站了一会儿,吹灭了屋内最亮的那几根蜡烛,只留下一盏做夜灯。
等他洗漱回来时,已经约莫一个时辰过去了,冼玉轻轻掀开被角躺上去时,顾容景睡得迷迷糊糊的,梦中还在呓语,却下意识地翻了个面,变成朝向他的那一面。
冼玉下巴微垂,柔软的黑色长发落在丝绸被褥上,仿佛也是一面上好的绸缎。顾容景半张脸都藏在被子里,就和他们初见时的那样,只露出一双深邃的眉眼。
他抬起手指,在唇边轻轻呵了两下,等到指尖变暖后才落在顾容景的脸颊。他的指甲经常修剪,从皮肤上划过时不会有一丝刮痕,修长的指轻轻从他的眉描摹到唇角。
那是魔神脸上的伤疤。
他说,这是你留给我的疤。
此时的顾容景并没有那道伤痕,可是冼玉又无比清晰地认知到,他们确确实实是同一个人。
那日,山崩地陷海水倒灌时,他向魔神伸出手,说要带他离开。魔神说他是个小混蛋,离别时,他倾身过来,在冼玉侧脸留下了一个清浅的吻。
一触即分,其实也并不算一个吻。
但是,顾容景方才看他的眼神,分明和魔神一模一样。
黑夜中,冼玉那双漂亮上扬的眼里渐渐浮起一丝冷淡。
……他早该猜到的。
第61章
冼玉从不缺追求……
冼玉从不缺追求者, 从他还小的时候,隔壁村县就有许多妇人大娘想要给他定娃娃亲,都被师父以孩子太小为由给推辞了过去;等到冼玉少年长成人, 名气渐扬四方时, 师父却已经日益年迈, 如意门的重担渐渐交到了冼玉的手中。
等到师父故去后, 又发生了种种事情,再加上师兄叛变,冼玉一气之下将他逐出师门,从此, 更加没机会也没心情再去谈论那些风花雪月。
冼玉最快乐最怀念的, 便是幼年的那段时光。
只有在这里,他才没有失去。
正是因为如此, 他才不能理解顾容景。
修士寿命绵长, 而凡人却大多只有六七十年的寿命, 生老病死轮回分离,没有修为的普通人结合只会徒增烦恼,这也导致这一千多年来,越来越多的修士内部互相结为修侣,渐渐成为了常态,一来志同道合还可以增进修为, 二来可以相伴度过漫长岁月, 不再孤寂。
但是,所谓的常态大多都是男女双修, 男人与男人之间已经是世间少有,更不用说是师徒之间这样震世骇俗天理难容的悖伦关系。
顾容景有师父有朋友(如果赵生和郑盛凌算得上的话),人长得十分俊美, 性格也好,有未来无限美好的前程,冼玉还打算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就为他找一门不错的婚事。可是这一切美好的幻想,都只能停在这一刻。
冼玉实在是想不通,顾容景到底是什么时候对他起了不该有的心思。
这世间有那么多条路好走,可他偏偏要走一条最难走的路。
顾容景靠在师父睡过的软枕上,鼻尖隐隐传来熟悉的香味。冼玉不爱用香,但是他总是能从他的发间或是他的衣袖中闻到一丝很清浅的香气,这味道让他安心,自从秘境中出来后,失眠的小毛病好像在这里不治而愈。他歪着脑袋,尽管蜷着不那么有安全感的睡姿,但几乎是立刻就入梦了。
冼玉看着他熟睡时毫无防备的侧颜,轻轻叹了口气,思绪烦乱时,远处忽然响起一道低吟的哨声。
他起身,临走之前帮顾容景掖好了被角。
夜深露重,冼玉随手拿了一件外衣,降下隔音法阵,才动作轻浅地推门出去。等到出门后,他借着微光看到了手中外套的银边,忽然有些犹豫,但屋外又响起哨声,他顿了顿,还是接着往前走去。
往外走了一段小路,他抬起眉眼,看到月光之下苏染站在不远处的榕树旁,手中捻着一片翠绿的叶子——刚刚她就是用这片翠叶,吹出了婉转类笛的暗号。
冼玉把手边的外衣递给她,眉眼冷淡,但说出口的话却带着几分自然的温柔,“披上吧,别着凉了。”
苏染立刻被感动到了,轻轻吸了吸鼻子,小声道:“谢谢主人……”
话音未落,就听见冼玉无情的音调,“这个很贵,明天记得洗干净还给我。”
苏染:“……”
“多少钱我都给得起。”苏染撇了撇嘴,“五百年前你没回来,如意门又被封锁之后,世间再也没有你的消息,我身边也没有留下一件关于你的物件,有时我想怀念回忆,都有些恍惚,总觉得那段时间或许只是我做的一个梦罢了。”
冼玉微微一顿。
苏染见他不说话,就知道他是心软了,刚要笑着说一句谢谢主人,好把这件事坐实,但没想到冼玉只心软了半息,“这件衣服是别人所赠,是他一番心意,我不好转手再送你。”
苏染听见这句话,还能不明白他说的人是谁?心里马上泛起无限酸水,“是那个姓顾的小子送你的?所以,主人才这么珍惜?”
“……”
“不管是谁送的,都和你没有关系。”冼玉撇开目光,道,“有句话我一直想对你说,之前在魔窟的时候,时机不对,也没有时间理清楚,所以今天晚上是最后一次——”
苏染似乎已经预感到了他要说什么。
“我不想听,你——”
“你不应该找我。”冼玉望着她的眼,他明明看到了苏染眼底的无助和阻拦,但他也没有丝毫犹豫,“也不应该继续留在我身边。”
苏染红了眼角,倔强道:“应不应该不是你说了算,只有想不想,我想见你,想和你说说话,想留在你身边哪怕只是以婢女或者是奴仆的身份——难道这也不可以吗?”
冼玉顿了顿,苏染已经哽咽地又问出了一句,“五百年了,我们之间分离了五百年,难道你就没有一刻想过我们吗?你知不知道——“
“你已经不再是当初那个被丢弃在路边的小妖兽了。”冼玉打断她,”现在的你身边有药王仙,有你另外认识的师兄弟,有全新的完全不一样的生活。难道这一切,还不够你满足吗?“
这怎么能满足?!这哪里能一样啊!
苏染顿时哽住了。
”你只是活在过往的遗憾中罢了。”冼玉还以为自己说中了,看到她说不出话的样子,语气又微微缓和了些许,“如今我也有了我自己的生活,再次重逢我很高兴,但是多余的事情,我希望不会再发生。你……能明白吗?”
多余的事情?
是什么?
苏染刚才还很难过,听到这几句话有点茫然,又有一种离谱的女人的直觉,“……多余的事情,主人,你是在……你怪我今天晚上说了那些话?你怪我故意在顾容景面前与你亲昵?”
这些话摆在明面上是有些难堪的,更何况苏染还是个女孩子,冼玉没有承认,但也没有否认。
“……他跟你告状了?”苏染忍不住怒骂这臭小子心眼儿太小,又忍不住怨气脱口道,“主人,你知不知道那小子今天为什么对我拔剑?难道你真觉得他是在担心我要加害你吗?他明明是对你——”
“我知道。”
仅这一句,苏染就哑口了。
月冷如水。
所有人都在屋中熟睡,没人听到他们的这一番夜谈。
冼玉长身而立,乌丝披肩青衫微动,苏染哑然,却听他轻描淡写但又无比肯定地道:“我知道。”
如果说刚才苏染那句话是气愤时脱口而言,那冼玉这句话就相当于世坐实了,毕竟苏染和顾容景相处也只有这几日,只要对方不承认,那她也不能断定真相如此。
但就连冼玉都这样说了……
苏染不知为何,心底涌起一股浓浓的怒意,她攥紧了拳头,此刻真恨不得提剑进去直接给顾容景身上戳两个窟窿。
“他对你怀着这样不轨之情,就算是天理也难容,主人,难道这样你还要护着他吗??”
苏染一半恨是恨顾容景有这样好的运气,能把冼玉留在他身边,可他却不顾师徒名誉做出这样的丑事,另一半是怨冼玉竟然这样都能容,还为顾容景来警示她不要太过分。
凭什么,凭什么啊?!
顾容景都能留下,凭什么她得走?!
要论现在的心情,她真觉得酿了八十年的陈醋也不过如此了。
“……与这些无关。”
苏染却不依不挠,“那与什么有关?”
“……”冼玉从没有碰过这些情爱之事,更别提实在自己的老熟人兼曾经的小辈面前,谈论这种禁忌话题,不禁有些难堪。
“他并不是真的爱慕我,只是因为从前太孤单寂寞了……就像当初净诚把你带回如意门,他救了你的命,后来你就只爱黏着他一个人。”
水中漂泊浮沉的人,就算岸边的人只给了他们一根稻草,也会就此产生依赖与眷恋,不舍与占有。
苏染曾经对方净诚,就亦如现在的顾容景对他一样。
顾容景和苏染,某种程度上是同病相怜的,他们都是不为主流世俗容忍的存在,都是被遗弃的可怜人。从未得到过的人才不会在乎,只有拥有又失去的人才会患得患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