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浮丘一
那一瞬间,他脑海中浮现过无数可怕的事情,身体的最快反应也没有赶上猝然发生的变化。但是让所有人震惊的是,一切灾厄都没有发生——
飓风从冼玉脚下而起,风势中隐隐传来一道龙吟,瞬间,整座玲珑山都被一道冰蓝色的光覆盖,枯草焕春,新树抽芽,不过数息之间,如意门就从冼玉掌下重新活了过来。
不。
或许,如意门和玲珑山从来没有枯败,只是被一道大能的封印停住了它们最好的时光。
到如今,断泉流水,鸟去林归。
它们终于等到了主人。
第67章 【一更】当然应该由冼玉……
大地震鸣, 百树丛生,无数鸟雀自山林之中飞出,云雾笼罩之中, 风龙卷过之处, 不再见枯败萧条之景, 一砖一瓦由笔下绘出, 院前葡萄架露出了点点翠绿,很快又结出了一颗一颗圆润酸涩的果实;凉亭内的石桌上还摆着凉茶,亭凳上放着未看完的话本,不远处的池塘冒出朵朵莲叶。
山中繁荣一眼尽现, 是极难看到的景象。
远处翠竹拂摇, 风吹叶响,仿佛一下就把冼玉拉回到那个圆满美好的童年。
师兄在林中舞剑, 他蜷在院中榕树下的躺椅上吃葡萄, 师父还在午睡, 天气渐渐炎热,窗户开了一条缝,偶尔会传来一两道咳嗽声。
那是他无比怀念,但又不能重现的过去。
仅仅是一片莲叶摇曳,仿佛都能让他心驰神醉。
苏染愣了许久,脸上渐渐漫出复杂的神情。和冼玉一样, 这地方承载着她为数不多美好的回忆, 但又不同的是,冼玉不曾经历过人走茶凉的片刻枯容。
她在这里守了几年?连自己都数不清了。
玲珑山带给她数不尽的美好, 却又像是一场玲珑幻境,梦醒之后,她只能独享五百年的孤寂。
但好在, 他们又回来了。
世间已经很难再看到如此郁郁葱葱的美好景象了,四季大乱,天象异常,这里仿佛是被藏起来的一叶扁舟,又或者是一粒芥子,保留还原着五百年前冼玉日复一日自然简单的生活。
郑盛凌和赵生耐不住好奇,早就双双结伴到处观览了,冼玉没有阻止,只是让他们不要碰坏物品。这里还留着一些为数不多的霍玄生活过的痕迹,他一直都好好保存着。
冼玉深呼吸一口气,终于感觉身体的每一个毛孔每一处经络都放松了下来。他转身望向顾容景,刚要说些什么,忽然被苏染打断了。
“这不对劲。”
苏染望了一圈,回首看到被他打开的那道朱红大门时,心底忽然有一种说不出的心悸与犹豫。“这道封印,与我曾经所见并不相同。”
冼玉微微一愣。
“玲珑山外还有一道封印,我记得清清楚楚。”苏染摸了摸胳膊,焦虑之下完全没有发现皮肤上冒起了一些鸡皮疙瘩,“这么轻易就解开了封印,难道你心中没有一丝怀疑。”
“自然是有。”
冼玉的回答出乎苏染的意料,她原本以为他没有察觉,才会出言提醒,可是冼玉已经有警惕之心,刚才又为何表现得那么放松自然?
“倘若这道封印换做是你、又或者是郑盛凌、赵生,你们中的任何一个人。”
冼玉反问她,“你觉得能打开吗?”
他用的不是‘解开’。
苏染条件反射地摇了摇头。
说起来也古怪,刚才冼玉把手伸过去、打开了封印,紧接着如意门平地而起,这一连串的动作都格外自然,仿佛这道封印——就是为冼玉而生的。
除了他,苏染不觉得还有谁能打开。
但这样就更奇怪了。
“你已经是合体期的修士,却依旧打不开原来的封印。可我不过出窍……你想过其中缘由没有?”
苏染立刻道:“有人故意布下陷阱!”
顾容景在一旁十分无语,实在听不下去了,“花这么大代价封存住如意门,这是哪门子的陷阱?”
“啊……”
苏染张大嘴巴。
“对方的目的我们并不清楚,只能知道一件事。”冼玉道,“他对我们没有敌意,或者说没有太大的敌意。”
否则,朱红大门打开的那一刹那,等待他们的就不是活灵活现的如意门,而是百八十种死门陷阱了。
既然暂时没有敌意,那他们也就不必太过杞人忧天,反正走到这一步已经是他们赚了,剩下的船到桥头自然直吧。
更何况,还有比胡思乱想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容景,你跟我来。”
他道。
冼玉继位掌门后,对于教授武学功课还算得心应手,但门中内务却是一概不通,财务人情方面他从前交给谭盛文去做,这个弟子虽然心眼儿多,但却十分擅长珠算心计,打理得井井有条。
除此之外还有许多杂事,例如资源贮蓄等等,这些弟子不好插手,就只能留给冼玉来做。为此他特别造了个小香阁,用秘术封锁,里面放了许多珍贵的书籍资料,又或是门中机密,只供他一人进出。
重现后的如意门还是和从前一样,他顺着记忆走到书房,按下在壁炉后的第三块砖,又手画了一道符咒,很快砖石晃动,壁炉后出现了一道暗门。
约莫寝卧大小,墙壁上间隔镶嵌着几颗夜明珠,照亮了整个房间,里面放着一把太师椅,还有一座檀木书架,角落里松松散散地堆放着几个箱子,有一个把手忘记关上,露出了乾坤袋的一角。
顾容景都能想到,冼玉每次征战或是游历回来,拿了许多暂时用不到又颇为珍稀的宝物,愁来愁去,索性拿乾坤袋装了通通丢到巷子里去,堆着堆着便积了灰。
……还怪可爱的。
“咳咳咳——”小香阁许久没有打扫过,书架最底部积了许多灰,冼玉弯着腰找了许久,尘土都卡进嗓子里了,才从层层叠叠之下翻出了一本有些破旧的册子。
他拍了拍书册上的灰,顾容景借着明珠之光,看清了封页上简短的两个字。
宗谱。
顾容景心魂一震。
这是如意门自开山立派之后,唯一的一本宗谱。
上面记录了自开山祖师爷之后,历代历届掌门,门中弟子姓名也都登记在册。
冼玉翻到最后记录的那一页,左侧停留在冼玉这一代,门中只有他和霍玄两人,而霍玄的名字后面已经被标了除名的记号,以及除名的原因。右边则依次写着:闻翡、谭盛文、郑毅、方净诚。
方净诚这个名字,顾容景听得最多;而闻翡,却是最少。他甚至从来没有在冼玉的口中听到这位‘前师兄’的支言半语。
闻翡……
顾容景忽然意识到,倘若这本宗谱是按照入门先后顺序记录的,那这个闻翡岂不是冼玉收的第一个弟子?
冼玉没有察觉他垂下眼睑里的情绪,他松开手,灵力托着宗谱飘在空中,片刻后,左右两页的字符也跟随着漂浮,依次排列在顾容景和冼玉的眼前。
前面三人的名字依次被画上了记号,原因冼玉没有写什么抱怨的话语,只普普通通记了一句自愿离散。
只有写到方净诚时,他指尖顿了顿。
许久没有下笔。
顾容景在一旁看了许久,忽然问:“这个闻翡脾性如何?从来没听师尊提过。”
他似乎是察觉到冼玉隐秘的不愿吐露的难过,笨拙地转移了话题。
“嗯?闻翡啊……”冼玉回过神,“他也是个可怜人。”
顾容景敏锐地皱起眉。
他发现冼玉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总是怀着用不完的怜悯同情。
但闻翡确实和顾容景一样,是个可怜人。
他的父亲是肮脏□□的魔族,某日入人间办事时和结识了他的母亲,这魔族人性格恶劣,却长了一副好皮囊,引诱得单纯的女子与他欢好,又有了骨肉。
可是这时那魔族却已经腻了,不顾女子的恳求自顾自回了魔界,此后就失去了消息。
而闻翡的母亲却一直对他念念不忘,生下孩子后一直抑郁不得志,再加上没过几年,家乡爆发瘟疫,母亲病死,闻翡当时奄奄一息,是冼玉把他从死人堆里捡回来,给了他姓名,教他念书写字,最后又带回了如意门,正儿八经做了他的弟子。
顾容景越听、眉头越皱。
“师尊是看他可怜,才收他为徒?”
他沉声问。
“也不是。”冼玉并没有发觉顾容景越来越难看的脸色,还沉浸在往事中,“当时我还没有那么大的善心……只是觉得这个小孩天资聪颖,他日好好修习,得道飞仙也未尝不可。若是就这样死了,那也太可惜。而且那时……”
那时冼玉二十五,闻翡才八岁,一个小萝卜丁大,兴许是经历过家庭的变故,他心思极为敏感多疑,明明害怕冼玉的用心,却又忍不住黏着对方,害怕被抛弃。
当然这话是不能说的,冼玉注意到顾容景的脸已经黑成锅底了,倘若那几句真的说出口……后果连冼玉都有些心虚。
冼玉说的只是他对闻翡客观公正的看法,但是在顾容景耳朵里却是这样的——
——当时我没有那么大的善心……
却还是收养了他。
——他天资聪颖,太过可惜。
冼玉当初黏着他好像也是因为他“天资聪颖”。
——若是就这样死了。
我舍不得他死。
冼玉并没有告知闻翡当年的年纪,于是在顾容景想象中,他的师尊穿着一件无尘白衣,从死人堆里救出了一个看不清脸(此处因为他想象不出五官)的高大少年,师尊为他解衣疗伤,烛火下两人并相依偎……
想着想着,拳头就硬了。
“不管前尘旧事如何,都已经过去了。”冼玉说着,那三人的名字已经消散离去,他抬起手,写下几笔。
四笔勾勒出的是顾字的偏旁。
顾容景下意识望向他,却见冼玉微微挑眉,“愣着看我做什么?”
写下这三个字,就代表顾容景正正经经入了如意门的宗谱。将来清明又或是先祖祭日,他作为后辈,都是要跟着冼玉恭恭敬敬在香案前磕头的。
只有他和冼玉有资格。
“我……”顾容景卡了半天,不知道抽了什么风,闷闷地憋出一句,“不叫郑盛凌过来么?”
虽然很不想,但是捏着鼻子也得承认,郑盛凌现在名义上也是他的徒弟了。
“写他做什么?”冼玉愕住,随后清浅一笑,“他的名字自有你这个师父来写。”
“但你的名字……”
当然应该由冼玉来亲手笔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