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吾九殿
图勒巫师注视仇薄灯的眼睛。
“……阿尔兰。”
也许是因为四方部族的巫师能以声音下咒,仇薄灯陷进那片银灰,它们又冷又沉,却静得像天,像湖。
渐渐的,仇薄灯感受到了些什么——来自手掌底下。
怦……怦……
是心跳声。
师巫洛注视他,静默地。
巫师的眼睛,银灰的眼睛,神秘的眼睛。
连通生与死,连通人间与冥界……火鸢崩解的那一天,苍白的、模糊的虚影——死亡,带一身霜寒,鬼魅般穿过人群,悄无声息地走向沾血的少年……滚开,巫师冷冷说。他是我的。
仇薄灯的瞳孔微微放大。
怦、怦、怦……
怦……
一样的节奏,一样的速度。完全相重,完全相合。
图勒巫师已经松开他了,他却忘了把手缩回去,怔怔的。图勒巫师半跪在仇薄灯面前,揽住他的脊背,闭上眼,把唇瓣贴上少年秀气的耳廓……薄灯,我的阿尔兰。
气流经过耳膜,又暖又湿。
怦、怦、怦……
怦怦怦!
怦!
图勒巫师睁眼,转头。
“看什么看什么!”小少爷脸蛋涨得通红,一巴掌直接糊到图勒巫师脸上,狠命将他往外推,“什么不能什么的!你就是个混蛋!你、你你你……”
“你!还!看!”
小少爷气急败坏。
“你给我——出去——”
第34章 戒指
少年的手指又纤又柔,按在图勒巫师的脸上死命推,一点作用都没有。图勒巫师透过指缝望向他,没错过他脸上比旭日还瑰丽的红晕。仇薄灯更恼了,双手一起,捂住图勒巫师的眼睛。
刚刚。
就在刚刚。
两个人都同时捕捉到了。
怦怦怦!
以及……
“怦!”
两道心跳原本一样沉稳,一样有力的心跳。
但,在气流经过耳膜时,其中一道忽然加速,忽然跳得几乎蹦出胸腔。它带得另一道心跳几乎是立刻也做出了反应,同时剧烈的“怦怦怦”了起来。
哪道心跳声忽然发生变化的,两人都清楚得很。
“出去出去!”小少爷嚷嚷。
图勒巫师攥住他腕骨,没用什么力……
“唔……”
小少爷气势汹汹的声音消失了。
他的后背抵上厚实的毡毯。
鸦羽般的黑发在枕面散开,一条金灿灿的、亮闪闪的链子垂坠进他的鬓发间。冰冷的锁链摇摇晃晃,有一下没一下,触碰他滚烫的脸颊,仿佛是某种怜爱的轻吻。他的双手被男人不轻不重,按在两颊边。
少年十指纤纤,指骨细秀,指节莹润,仿佛是东洲名窑定汝司的甜白瓷,润腻莹薄,光一照能透出亮红的薄影。
天生叫人把玩。
更苍白更冷硬也更修长的手指舒展。
和少年一比,男人的手仿佛永远是祭坛守护者下垂的手——握刀、握箭,指骨与经络都带着一股深深的寒意,以及很难化去的戾气。这样一双手,天生该漠然地拧断活人的脖颈,扼死活兽的咽喉。
但它在一点点舒展。
先是掌心、后是指根……指节……指根……古老部族的首巫将自己的手与中原少爷的手重叠,以冷硬的骨节,将柔软的指尖包裹其中,掌心命纹相贴。
现在两道心跳同时跳得急促。
仿佛隔着皮肉、骨骼在不同的胸腔里共振。
——他们共享一样的生命。
图勒巫师半跪在仇薄灯身上,双手撑在仇薄灯的脸旁边。他们挨得很近,很近,一个呼吸融合另一个呼吸,一个心跳响应另一个心跳……古怪的、陌生的气氛,同时主宰两个人,谁也没有动作。
只剩下鼓点般的心跳。
一下又一下,震动皮肉,震动骨骼。
……这是怎么了?
仇薄灯被震得头晕目眩。
他的血液、他的呼吸、他的脉搏……他的一切生命迹象忽然就不受他自己控制了。仿佛的确存在某种无形的,难以看见的丝线,布在他和图勒的首巫之间,把他们的血液汇成同一条河流。
……淡金的经文。
……消失的重伤。
……同步的心跳。
共毡夜晚的错觉卷土重来。
血液仿佛是先从一个人身上流到另一个身上,再流回去,如此循环……那时,仇薄灯以为是错觉,因为他们某种程度上,确实是相连的……
如今。
好像不是错觉。仇薄灯想。
他好像……
知道图勒的首巫是怎么救他的了。
——薄灯,薄灯。
命如薄灯,风吹即灭。
都说“名是命,命如名”。哪怕过于富贵的人家,担忧小孩子命轻,承不住福分夭折,会起一些轻贱点的名字压一压,也不至于起到这么……这么凄冷,这么不详的名字。除非,他的确命坏到某种程度。
坏到非以大凶克大凶不可。
可能是“横扫人间第一世家”的名头太过响亮。
二十几年前,便有神卦先生断言:
仇家树大风满,总有些事要应到这一代的小辈身上。
没过多少年。
仇家小少爷出世了。
万年一遇的大寒潮、飞舟忽然坠毁、被红凤救起却遇到狼群袭击、逃跑时撞见部族灭口、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所有长辈都倏忽远去……忽然差到极点的运气,让小少爷有了一些模糊的预感。
家里起的名可能要压不住他的命了。
小少爷想。
他受的福够多啦!他看过的风景也够多啦!大家都很宠很宠他。
他知足。
只是……
从天而降的箭圈,撞入森林的风雪。
家里起的名,没能压住他的命,小少爷没能渡过他的死劫。
可他没死。
少年纤柔的手指蜷曲起来,指尖轻轻的划过命纹,像冰蝶敏感的触须——它静静地停在图勒巫师的掌心里。说不清是话本风月里常说的“报恩”,还是其他的什么……小少爷轻轻别过脸去。
露出半截白玉般的脖颈。
仿佛是默许。
熟悉的温热呼吸落下,仇薄灯闭上眼。
第一次安安静静,没有任何挣扎,任何抗拒。
奇怪的是,呼吸静静停在脖颈处,久久没有任何动作。尽管已经、已经很熟悉了,已经不是什么经验都没有了——甚至不该有的经验也有了,仇薄灯还是本能地紧张了起来,睫毛不住颤抖。
片刻后。
金环相撞的声响中,自觉已经做好心理准备的小少爷被腾空抱了起来。
“喂!”
仇薄灯下意识搂住男人的脖颈,睁开眼。
一点都不想回忆的青铜镜面印入眼帘,仇薄灯漂亮的黑瞳骤然放大。还没等他反应过来,就已经被放到了镂空雕花的海兽纹铜镜前,男人坐在他身后,双臂自左右环住他。
等等!
他是、是同意那什么。
但他可没同意这个!
仇薄灯乱七八糟的心情,瞬间没了个干干净净,什么“恩”啊“情”啊的,瞬间被他丢到了九霄云外去——他几乎是立刻就翻脸不认人了!他使劲儿推某个人,恼怒骂道:“你不要脸!”
不要脸!得寸进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