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吾九殿
讨论声越来越大,八大部中未参与双方的一部,重重击响铜鼓。
鼓声一响,场面一静。
罕力骨部族长将鼓杵扔到桌上:“仅仅只是这些物证,只能说明青马木部与查南十三部之事,与仇家有关,却未必同仇少爷有关。”
罕力骨部的族长,是个两颊枯瘦的阴翳武士。
年轻时以斧头砍死了与外族人谋和的三个血亲兄长,连同自己的两个儿子。此后再无人敢在族中质疑他的决定。相对于突兀木这种毛头小子,他才是实打实靠战功铸定地位的传统蛮族首领。
没人觉得,能够亲手砍死自己与外族沟通的儿子的罕力骨族长,会偏袒外族人。
他一开口,大帐中绝大部分勇士沉默许久,缓缓点头。
他说得还算中立客观,而接下来开口的部族与图勒亲善,直接道:“既然飞舟失事,那遗落之物,被他人捡走嫁祸,也不是可能。”
青马木部武士也不知道一路抱着血亲的头颅,抱了多久,指缝指甲全都是凝固的血痂,闻言,激愤得声音都在抖:“剑可以抢,玉可以铸,信可以是假的,人难道也能假的吗?!——进来!滚进来!”
大帐门帘一掀,两个库布腾部的武士,拖着两个人进来。
雁鹤衣几乎捏碎了剑柄。
“小少爷!小少爷救命啊,救命啊……”两人被踹倒在地上,涕泪横流,拼了命叩头,“我们真的没办法了,小少爷!小少爷开恩啊!雁姑娘——雁姑娘,小少爷!看在往日的情分上!”
“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我现在就想宰了你们,”雁鹤衣自牙缝里挤出声,几乎想笑,“你们还敢——敢提‘情分’——”
一直懒洋洋趴在桌上的,仇薄灯终于抬起头。
“阿洛,”仇薄灯歪头望他的胡格措,火光照在黑瞳里,“他们好吵啊。”
“嗯。”
哀嚎声戛然而止。
两具尸体无声倒地。
诸部首领皆是一惊。
隔空杀人,许多大萨满都能办到,不是什么新鲜事。但那需要咒语,需要经文,需要草药,需要秘阵!可图勒首巫自始至终什么都没用,他只坐在那里,垂着眼,低低应了他的阿尔兰一声,那两个人就死了。
因为他的阿尔兰说了声,“好吵”,甚至连尸体倒地都是悄无声息的。
库布腾族长的神情微不可觉,变了一下。
“洛勃额可真不愧是杜林古奥之主,”伯什阿嘎族长阴阴道,“这杀人灭口的手段着实了得。”
“虽是人证、物证俱全,但……”罕力骨族长冷声道,“如此断定,草率了些。”
“额尔德尼在此向大会提请《大格萨》第十三条,请与屠我阿玛阿帕,我兄弟,我姐妹族人的凶手,血仇死战,”青马木武士再次朝所有人重重跪下,重重叩首,“图勒允诺外族人举行共毡礼,现在是连《大格萨》都不顾了吗?”
这回,连亲善图勒部的部族都皱着眉头不说话了。
《大格萨》第十三条,是雪原的血亲复仇审判。
血亲之仇,在拥有证据,却无法完全得到所有审判者的一致同意,被谋杀的家属,有权提出以任一方的彻底死亡,来证明有罪或清白的审判。而万神大会,便是自英雄王库伦扎尔以来,进行这一审判的至高场所。
以万神见证,无人可违背。
青马木部武士,额尔德尼提出的请求符合血仇审判的一切条件,大会无法拒绝他的要求——除非图勒要毁掉黄金法典,违背《大格萨》。
“你确定?”伯什阿嘎族长冷飕飕开口,“血仇比武,血亲可替代上场,姻亲同属其内,”他意有所指地看了图勒巫师一眼,“你要挑战他?”
“是。”
青马木部额尔德尼半跪在地上。
图勒巫师站起身。
罕力骨族长摇摇头,看向图勒的老族长。与之一起看向图勒的,还有沈方卓等人。没人有对比武的结果有任何怀疑。
年轻的图勒巫师对苍老的族长说了句什么。
老族长沉默片刻,点点头,站起来宣布他将只以武士的身份接受挑战。闻言,各部勇士鼓起掌表示赞许——萨满与武士的力量太过悬殊,以萨满力量比武,只能是一场毫无公平的决斗。
然而,老族长接着宣布:
图勒的首巫,以勇士的身份接受挑战,接受最古老的“血盟”挑战
场面顿时一片寂静,包括苍狼在内,所有部族同时露出惊愕的神色。
最混乱的年代末端,英雄王库伦扎尔,为了结束雪原永无休止的流血厮杀,对所有部族说:来吧,让我来做你们共同的血仇之敌,来一起杀我吧。如果我没死,从今往后,所有的仇怨一笔勾销。
那就是血盟。
——万神大会的由来,除了英雄王库伦扎尔外,再没有任何人完成的血盟!
短暂的惊愕与沉寂,整个大帐彻底沸腾。
万众喧哗中,图勒巫师只低头,看盖着他的斗篷,安静望他的仇薄灯。
“给我你的信物,阿尔兰。”
——让我为你而战。
作者有话要说: 假装是情人节的糖。
娇娇负责掀桌子,掀完就不管,阿洛负责给他收场,他只需要胡来就够了。
他是阿洛的薄灯、阿尔兰、赛罕兰塔。任性的,娇纵的,肆意的赛罕兰塔。
作为一个小甜饼,本来不想唠叨的,不过本章争议比较大,还是稍微解释一下~
本章的应战准确称呼是“血仇审判”,设定为雪原司法系统中的司法决斗。原型是起源日耳曼族的决斗审判。
古代,证据学与刑侦学发展不完善,司法审判中充斥大量伪证。在无法断定双方真伪,或诉讼方提出的证据无法确凿说明嫌疑人有罪时,可采取司法决斗断定双方的清白——注意该决斗结果是具有司法效力的。又称为“以你的血肉为证”。一旦进入司法决斗,双方都要压上性命。
引用李昌盛教授《英国决斗式审判的理性和正义》中的评价“以今天的眼光来看,这种原始的审判方式显得无比野蛮和愚蠢。但是,欧洲当时采纳这种审判方式有它的历史必然性。决斗是欧洲野蛮部落的“陋习”,随着罗马的衰落,分崩离析的各邦君王已经无力控制这些野蛮部落。与其放任不管,不如通过设置决斗规则将其合法化,纳入审判体系。而随着基督教的兴起,司法权被上帝“收回”。在笃信宗教的中世纪人们看来,神灵会庇佑正义者赢得决斗。决斗的结果就是神灵的启示,它昭示胜者宣誓为真,输者宣誓为假。虚假宣誓不仅是对上帝的亵渎,同时也违背当时的社会道德,所以输者必须要受到严厉的制裁。因此,决斗式审判被看作是神判的表现形式之一,都是通过神灵介入来发现真相、获得正义的。不过,比起水审、火审等神判形式,决斗式审判可以给原告和被告更多自我控制命运的机会。”
本文设定雪原部族,处于一个各部分裂,以《大格萨》和万神节大会为枢纽,通过共同的原始信仰维系在一起的复杂历史阶段。完善的司法体系尚未发展,而恶劣的气候与游牧生活又铸造他们的尚武精神,和特殊的萨满文化,原始而又虔诚的宗教信仰——因此拥有诞生决斗审判的土壤。
具体背景设定中,部族的司法决斗一直上推到最混乱的时代(尚未诞生成文法典的时代),大大小小的事情都通过武力来决定。直到英雄王库伦扎尔将之限定于“血仇”的范围。
从普遍的“比武决斗”到限定的“血仇决斗”,是由游牧民族的复仇法则决定的:极度重视亲属,极度重视血缘。一方血亲的死亡,只能以另一方血亲的死亡告终。在《大格萨》与万神大会尚未诞生之前,这一复仇法则往往会衍生成部族之间不死不休的战争。通过成文法,将它约束在一方任出一人的死伤之间,并通过万神大会万族见证,保证其司法效力,实质上是一次司法进步。
决斗审判体现的是部族司法观的朴素公平观和理性观。文中,罕力骨部族长等人认为证据无法确凿说明娇娇有罪,已经摒弃双原的偏见,给予了一个较为公证的认定——有嫌疑,但不能认定有罪。在此基础上,血仇无解,双方只能选择以决斗,以任意一方的死亡来断定真相——即给予被控告者通过决斗洗刷罪名的机会。而血亲与姻亲能代理进行审判,一定程度上,也是保证了双方不会因为武力悬殊过大而造成的不公,比如像娇娇这种完全不会打架的娇气少爷,有权指派自己的亲属替自己上场——只要那个人愿意为他付出生命。
再次强调:该决斗结果,在该背景的司法体系中拥有不可辩驳的法律效力。从雪原部族以“武”为核心的价值观出发,被指控血仇者,如果愿意接受决斗审判,在决斗结果出来之前,他都是清白的。一旦决斗胜利,哪怕是血仇的亲属也会心愿诚服地接受这个结果。此后,再有人以此摘指,见证过该场决斗的勇士都会立刻拔刀,维护决斗胜利者的名誉。因此,《大格萨》与万神大会在新制度诞生之前,拥有不容被彻底破坏的重要意义——阿洛以武力迫使所有部族“坐下来谈”正是为了这个:他允诺过娇娇,要让大格萨重新建立,要让雪原回归圣洁,而非陷于混乱【具体见第43章 】
雪原部族特殊的生存条件,使他们兼具原始的蛮野与朴素的正义,而这也是本文的基调之一。
第71章 雪域之王
图勒巫师低垂眼,过浅的银灰眸色,显得过分冷寂。唯独仇薄灯知道它们怎样可怕地闪烁出偏执的、狂热的光彩……千百次,透过泪水、汗水、摇曳的火光,被这片圣山的雪紧紧捕获、牢牢禁锢。
“给我你的信物,阿尔兰。”
迟疑了一下。
仇薄灯伸出手,手指搭住他的胡格措领口。
一拉。
雁鹤衣瞪大眼,许则勒跳起来,阿玛沁、扎西木、巴塔赤罕他们险些打翻酒坛……石砌火坑中篝火腾卷向半空,漂亮到能以容光横扫八方的中原小少爷,拉下他的雪域情郎,轻轻吻上。
就连图勒巫师都怔了一下。
原本他只想让阿尔兰随便给他点什么,他知道阿尔兰不习惯在许多人面前太过亲近,尤其是对阿尔兰来说犹如长姐一般的雁鹤衣在场——仇薄灯的确还没想好怎么跟鹤姐姐说,可阿洛看着他。
要为他去厮杀。
要为他去重建一个圣洁的雪原。
剧烈的情绪又满又胀,一下就压过了理智。
短暂的怔愣,图勒巫师一把捞起他的阿尔兰,死死压下,以百倍的狂热掠取这个赠予自己的信物。
这个让所有部族的年轻小伙子羡慕嫉妒,嫉妒到发疯的信物。
瞬间,鼓掌声、口哨声、拍桌声与雁鹤衣的暴怒声、踹桌声、许则勒的拼命阻挡声混杂在一起,几乎掀翻了整个大帐的顶棚。有部族的姑娘扯开嗓子,歌声高亢:雪原的情郎!勇敢的情郎,忠诚的情郎!
弯刀割开敌人的喉嗓
月亮照过的山岗会有——
属于你们的牧场和牛羊!
……
仇小少爷几乎喘不过气。
可他顾不上后边阿玛沁和许则勒快拦不下来的鹤姐姐了——他知道什么是“血盟”!知道它有多危险!
“阿洛,阿洛,”仇薄灯紧紧环住自己的恋人,黑如曜石的眼睛折射篝火明亮的光彩,“我的腰刀就在这里,我也在这里……”他急促地顿了顿,初雪般的脸颊透出令人心悸又迷醉的嫣红。
“你知道的吧?我绝不与你分离。哪怕是黄泉地狱。”
图勒巫师摸了摸阿尔兰的脸颊,告诉他,最蛮野的时代里,各个部族互相厮杀。被打败的部族,要将自己的图腾献给征服他的部族。它们会被钉在首领的衣服上,以此展示自己的强大和统属。
“别怕,我的阿尔兰,”图勒巫师说,目光沉静,“我会送你一件缀满图腾的衣服,那衣上会满是青色的马、赤色的火、红色的狐、白色的木、黑色的虎——我要让雪原的万事万物,万部万族,全向你臣服。”
歌声。战鼓。
所有火坑,全被点燃。
宴饮全部被扯下,大帐中只剩篝火燃烧,发出浓烈的杉木气。明红橘黄的火光照亮大帐的墙壁。帐墙由一根根木梢钉钉成的菱形篱落组成,将印染成一块块不同颜色的围毡毯绷出环形的弧度。
不同颜色的围毡绣有不同的图腾,代表不同的部族。
青马木部武士站在查南十三部的青色围毡前,拔出他的弯刀,以血衣擦拭。他的血仇审判仍会进行,却已不再是重点——图勒的姑娘们将各部插在寨门外的武器捧进大帐,各部的勇士们一一抓起自己的武器。
大帐中心,三个青铜盆盛满青、红、蓝三色颜料。
图勒巫师盘膝而坐。
他褪去了上衣,袒露出脊背的金色经文。部族的所有萨满环绕他,不断将一把把干枯的草药丢进火盆中,烧出各色的烟雾,他们口中喃喃念动低沉的咒文,那咒文古怪可怕得仿佛是从黑暗洞穴里传出的回响。
雁鹤衣按着剑柄,挤到小少爷身边,连喊了两声,周围太吵,都被淹没了。
她不得不抬高音量:“少爷!”
小少爷终于听到了,可他盯着大帐中心,只无意识回道:“他们要封印他的力量了。”
萨满们环绕图勒首巫、叩拜、起身、旋步、叩拜,再起身,再旋步。鸟羽萨满服袖口、腋下、底部的绸缎飘带如神灵的羽毛,狂放展开,上面绣的日月星辰起舞成一片绚烂的光彩,无数披挂的铁环、铜铃、铜镜、铃铛一起剧烈地响了起来。
大帐中的篝火齐齐一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