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麦库姆斯先生
【是你€€】
小唐侯立刻挺直了脖子,一蹴而就:【是我!】
是是是是是……是我!
他像是生怕这一句无法证实自己,上上下下又补了好几遍:【周殷,我是唐放,是我,是我】
他手腕抖个不止,潦草却是当年笔迹,鬼画符一般地写在周殷那笔笔都是风骨的一手正字旁边,眼泪止不住地落下,终于,那墨迹又都消散了,雪白的绫帖似乎也在消化这失而复得、久别重逢的激动,周殷这才重新落笔,一横一竖一撇一勾都浸透他的深情与郑重。
【你好吗?】
唐放提笔,也认真地一笔一划地写。
【我很好。】
【你现在在哪里啊?】
唐放环顾四周,【我现在在一处很黑、但有光的地方。】
【是真的死去了€€?】
唐放眼眶一热,握笔的手像是握住了自己的五脏六腑,几乎不敢下笔。
【我没能找到你的尸体,总觉得你还活着,只是在一个我不知道的地方活着。】
唐放这才狠狠地握住那鸡毛笔的笔杆,小心翼翼地写:【是真的死了。】
写完这一句,唐放忽然便蹲不住了,整个人像是被抽去了筋骨,一下子跌坐在地上。
【对不起,那么早就离你而去。】
对不起,我卷着你入了这人间最险恶的局,却又那么早地离开,留你独个人面对那么多的风风雨雨。
这一次,白绫的那一端沉默了好一会儿,等到所有的墨迹都消散殆尽,周殷才缓缓写【不要说这些,我们之间不用说这些……你在那边,有没有受什么委屈?】
小唐侯边摇头边写【没有的】
【吃的用的都还够吗?用不用我给你捎些什么?】
小唐侯盘腿坐在地上,左手粗暴地擦了擦脸上的水迹,右手温柔耐心地答【现在都很好,不用的】
【那要我给什么人带什么话吗?他们都很想你。】
【不用,不要打扰他们,若是非要说,那就说我也很想他们,希望大哥大嫂好好的。】
【那你……】
对面的墨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迟疑,然后小心而渴望地缓缓写【你有什么要对我说的€€?】
唐放忽然愣了一下。
见字如晤,那短短的沉静儒雅的落笔,让他忽然反应过来周殷是想听他说什么,也让他自己意识到如今身份的尴尬:他想见他,想用自己的身份和他说话,那然后呢?他能说什么?真说了又能如何?说来说去,他能选的路其实只有一条,那就是告别啊。
唐放的手开始抖,用力地深吸了一口气,故作出一副轻松无所谓的样子。
【其实也没有什么要说的,这次回来主要是四处看一看,看你们都健健康康的我便已很开心了,只是我发现一件事,你的府上怎么还没有女主人呐?】
唐放能清楚地想象出周殷看到这句话会如何惊愕瞠目。
他没有催促,只是等着他,许久,一行字比之前笔速快上很多地出现:
【孔捷说你不喜欢我有别人】
唐放要被周殷的回答气笑了。
他调整个舒服的姿势,扶着绫帖,边落泪边笑【他瞎说的,你不要理他】
【可我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
【什么道理?】
【你的确是会生气的】
唐放的眼泪断了线地往下落,心中的感情翻搅成一团,不知是该高兴还是难过。
【这两年我遇到过非常像你的人】
唐放没有提笔,任周殷慢慢地写【丹书一个,孔捷一个】【丹书今年春天死了,孔捷今年秋天被小鬼附身了……】【丹书很像十五六岁的你,整日活蹦乱跳的,被附身的孔捷……】【我说不好,但如果你还活着,应该就是如今他的性情罢】
唐放:【那是什么性情】
周殷:【乖张刻薄,滑不溜手,充满智慧的小孩】
唐放用力地咬着自己的嘴唇,飞快地写【怎么不都是好话?】
【你不要被孔捷那小鬼骗了】
【鬼怪最擅长扮做活人逝去的爱人了,他们知道你喜欢什么,讨厌什么,他只是在哄骗你,你不要理他】
【你喜不喜欢大家闺秀啊?】
【其实如果有人可以照顾你,我是会很高兴的】
【咱们下一次再找找那种知书达理的好不好?都这么久了,你换一种人去喜欢罢,好不好?】
不要被像我之人蛊惑,不要被别有用心之人欺骗,不要对我念念不忘,不要有弱点,唐放唐子瑰已经死了,你一定要记得,唐放已经死了,不要还困在原地,不要让别人伤害到你。
【你是让我忘掉你€€?】
那边的周殷,缓缓地问。
【不是要你忘掉我】
唐放扶着绫帖,要用尽全力才能看得清自己的落笔【我是想你往前看,不要回头,心里给我留一块小小的位置就很好了。】
【可是……】
那绫帖皱了起来,一笔,一笔,一点,一点,渗透出落下的泪滴。
【前面的路,再也没有你了】
他们少时即相逢,本应共白首,可前面的路,只剩他孤身一人了。
唐放蜷缩在红墙的边角,看到那句话那滴泪,忽然间什么都放弃了,让他骗他,就让他骗他!只要他可以高兴,他什么都愿意的,【你不会没有我的】,唐放浑身颤抖,像是在经历一场无声的嚎啕,借着石灯那一点点的微光,写【别哭,不要哭……】
【我不是……就在你身边€€。】
第49章 坟头
清晨,小唐侯被小孔捷吵醒,那位似乎醒来很久了,悠悠说:“你昨晚哭了好久哦。”
小唐侯在醒盹,情绪不高,“对不起,把你的眼睛哭肿了。”
小孔捷忽然有点不好意思:“这不是大事啦。”
这些时日小唐侯每日醒来都要紧张一下,因为日子越来越少,今日苏醒却只是一阵无力的麻木。小孔捷也不知道自己到底该说些什么,昨夜唐放和国公传书的时候,他原本是睡着的,但是他硬被小唐侯哭醒了,这位生前的声名实在是太响了,他哪里知道小唐侯私下里会如此敏感、激动、爱上头,孔捷苏醒的一瞬间还以为发生了什么天崩地裂的大事,吓得还以为自己命不久矣了。
小孔捷:“咱们今日要出城找墓的,你记得罢?不然我也不会吵你。”
小唐侯掀开被子,乖乖地点点头:“记得,咱们起床。”
陈英给孔捷的丹书的墓地地址在东都城南外的桦山。
东都城外的地势东西以平原为主,南北以丘陵山地为主,若是俯瞰则是两道隆起的山脉相夹的出整片河洛平原,东都城被洛水一分为二,南北山势虽不高陡,却也是连绵不绝,自城南长夏门出,快马疾驰往南一个时辰便可到达陈英所说的桦山,此时正是秋季,桦木林枝叶满山金黄,迎风招展,煞是壮观。
小唐侯未免遇到什么麻烦左支右绌,这一次把黄大仙与王朴一起喊了出来,三人快马加鞭赶到桦山主峰下,在茶寮草棚处停好马匹,问清楚了北坡八角亭所在的位置,快步登山而去。
别说,这桦山还是挺大的,三人登到山腰找到八角亭,却怎么也寻不到附近的墓地,按照小唐侯原本的想法,他还以为会遭遇什么守墓人的阻拦呢,谁知三人逡巡一周,只能见满目金黄秋景。
黄大仙:“王朴兄,你消息灵通,之前没听说这里有墓€€?”
王朴挠头:“听说也没来过啊,谁没事儿来上坟啊?”
小唐侯没有说话,径直走到土道边,拈指摘下一枚叶子,闭眼放在嘴边吹起来,王朴正要问他这是干什么,黄大仙忽然拉了他一把,摇了摇头。
不一会儿,四周无端起了一阵冷风,小唐侯停止吹奏,凝视前方,像是在看着什么“人”,王朴抱着自己的手臂敏感地搓了搓,只听孔捷开口朝那虚空问:“你们这里有这个人€€?皮肤黑,长脸,嘴巴这个样子,有胡人血统。”
如此间隔了几个弹指,孔捷点了点头,道:“多谢。”然后转身,朝着他们走了回来:“找到了,顺着这条路再往上三百步就是。”
孔捷脚步飞快,步步稳健有力,黄大仙没有耽搁,立刻跟上,王朴则轻轻吸了一口气,安慰自己不要大惊小怪,这都不算什么,待三人终于找到了那座花岩砌成的坟茔,黄大仙迟疑起来:“就这……草原的贵族?”
孔捷皱起眉来。
王朴走过去看,手指划过粗糙的石碑表面:“这上面写的的确是丹书的名字。”
孔捷抱臂:“草原人并不时兴土葬,他们信仰狼与长生天,尸体一般是野葬和焚烧,这处坟茔明显是按照中原的传统修筑的,”他弯腰撮土,捻了捻坟头的土质:“是新鲜的墓没错,今年春天修的。”
王朴不懂这些,他只是来出力的,主动拍了拍带来的工具:“那现在是要掘坟€€?”
孔捷摇头:“先等会儿,我先看看我要找的东西是不是真在里面。”
如果玉玲珑真的在里面当然要开棺取出,这里没有守墓人倒是省了一道麻烦,但若是不在,那就要另说了。
王朴十分知趣地站远了一些,留着黄大仙陪着大孔捷就近处理这种危险诡异的事情,孔捷蹲在地上,略带嫌弃地赤手撮了几下土,翻出浮土下面的略有潮湿土壤,手掌贴上去€€€€
人坟前的土是可以保留死者死前的气息的,小唐侯这般就好比是隔空触摸到了丹书的尸体,唐放皱眉,首先从底下涌上来是丹书死前清晰的情绪碎片,他骑着马疾驰着,风吹着他的脸,身下的马匹的肌肉在不断地震颤紧绷,最后马儿彻底脱力瘫倒在地,紧接着丹书身体遭到撞击,很多人涌了上来,打他的脸,后背,肚子,丹书想要冲出包围,却没能逃得出去,围着他的这群人里有个胡人,光头,很高,很壮,头上纹着刺青,丹书在对他喊什么,可是他最后还是没能求得活命。
丹书是被乱刀砍死的。
唐放紧皱着眉头,丹书死前每一分的恐惧与绝望,都清晰地从地底传到他的身上。
他倏地睁眼,站起身来。
黄大仙紧张问:“怎么样?”
唐放神情复杂:“玉玲珑他的确带过。第二缕魂的确在那上。”
强烈的死亡情绪背后,唐放感觉到丹书的身体沾染过自己的精魂€€€€头发是活人的精气所现,他将那枚玉玲珑编在发辫中,生前自然而然地混合了自己的气息。
黄大仙:“那东西现在还在墓里€€?”
唐放摇头:“被人拿走了。”
是那个光头,他带人杀了丹书之后骂骂咧咧地削断了他一绺头发,把玉玲珑带走了。
唐放:“他不是被流窜的歹徒杀害的,他是被人故意做成图财害命的样子的,杀他的那群人里,有他认识的人。”
这些发现基本证实了小唐侯先前的猜想,丹书的死不是巧合,丹书的死就是整个阴谋里的一环。
王朴背着铁镐意意思思地凑上来:“要找的东西没有€€?那要怎么办啊?”
唐放:“只能把死人喊出来问问了。”
王朴呼吸一屏,当做什么也没说,乖巧地又退了回去。
只是这一次小唐侯再行事比上一次少了点嫌弃,多了点郑重,他先是撮土为炉,插草为香,简略地做出了个仪式,小孔捷在他身体里看着他多做出来的一套礼节,还有些不解,在间隙中嘀咕:“他不是坏人€€?”刚才小唐侯可是碰他坟头的泥土都嫌弃脏的模样,虽然这次的仪式他做得也很勉强,但总归是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