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麦库姆斯先生
令人闻风丧胆的小唐侯日上三竿了还赖在床上。
今日外面似乎有大事,大清早便不得安生,他感知本就敏锐,只感觉南院是放进来三百匹马来回地奔走,烦得他把自己的脑袋一埋,撅着屁股抵御那乌七八糟的杂音,如是这般翻来覆去,等到小孔捷都看不过去,在他心里悠悠地催问:“殿下,今日是陛下回銮的日子罢,你不去见见你哥哥€€?”
小唐侯有气无力地从被子里挤出脑袋来:“有什么好看的,大街上要清道,看也看不着,回宫又是许多交接,你没听外面吵吵闹闹的€€,都是转送接收奏报的,一个国公府等闲忙活不完何况皇宫。”
小唐侯迷迷糊糊地忖度着,今晚周殷大概率会在宫里用晚膳,打算晚些时候再出门,看看用大嫂给的牌子今日能不能碰运气进宫走一圈,远远看一眼大哥他也就心满意足了。
小孔捷:“殿下你是不是忘了长生帖的事情?”
小唐侯:“哎呦啊,没有忘!那秃驴不是没有落网€€,我急也急不来啊……”
小孔捷:“那你不打算跟公爷提个醒吗?万一那个秃……秃子用长生帖传信怎么办啊?”
小唐侯:“提什么醒?不打自招啊?告诉他那东西不是安平王鬼魂在你身边写的,是远程我写的?”
昨天他还真的旁敲侧击了一下周殷对那张长生帖的态度,不得不说周殷真的是波澜不惊,他不仅迅速掌握了这个东西的妙处,还适应良好,理解良好,举一反三,使用得当,甚至发展出一番自己独到的见解。
“安平王说他的魂魄就在我的身边。”
国公爷说这话的时候,表情平淡且笃定,一副唐放就是和他用一张绫帖写字的表情,好像这吴绫不是凡物,可以让阴间的笔墨显形。
你看看这觉悟,都不必小唐侯帮着补全逻辑线,唐放还能说什么?
唐放:“船到桥头自然直罢,我也没招了,好歹手里还剩一张备用,那秃驴要是敢给周殷瞎传信我也能发现,我到时候再再想办法。”
孔捷:“听说那天的赃物是太常寺收缴的,万一东西在里面呢?”
“不可能!”
唐放斩钉截铁,很有道理地说:“要是太常寺捡到了,周殷早知道我身份了!”
说着他又想起自己前一晚的那番自作多情,气呼呼地单方面切断了这个糟心的话题,整个人像是一下子吹起来的皮球,扎个孔就能把自己气上天。
小孔捷也不敢说话,暗中觉得黄大仙那句或许说得有点道理:人变成鬼,脑子多少会变得有点不好使。
今日的皇城格外热闹,望阕的龙门都比平日里的人多出好几倍,可能是知道皇帝陛下回来了,都等着自己做那个幸运儿能被翻个牌子,还行,孔捷挺幸运,排着长队给东城门外通政司的典簿看了长秋宫的牌子,那人当即记录下来,安排了内侍去找长秋宫的申喜公公,对唐放客气道:“今日宫里事多,申公公若是给了回信便为你放行。”唐放点了点头,说好。
就在唐放被人“颇为照顾”地站在禁军卫士内围等着放行的时候,忽看得禁中一人大步走出来,那人穿着一身苔古色的官服,看起来三十岁上下,下巴微微朝上扬着,一副不凡的模样,而他身侧的则是城防卫的陈英,面无表情地随在他的身侧,一副不想交际还要交际地陪同着。
外面人多眼杂,两个人没能说上几句,苔古色男子便自行走了出来,错步间忽然朝着唐放投来一眼。
小孔捷心里一突,赶紧提醒:“殿下,打个招呼,快打个招呼!”
唐放懵然,“啊?”
那苔古色男人脚步一顿,乜了他一眼,见他没有反应,目光挑剔着走了。
唐放上下摸不着头脑,心中问孔捷:“这人谁啊?”
孔捷绝望答:“……他就是罗师€€罗大人啊!”
唐放一下子睁大了眼睛,目光追过去,这个就是罗妃他哥?
就在唐放卖呆的这一会儿功夫,陈英走了过来,竟也停了一脚,压着声音说:“坷尔喀酒馆公爷已经嘱咐过了严查,孔先生放心。”
唐放懵懵地点点头,心道我知道啊,口头敷衍道:“陈副统领辛苦。”
陈英眼珠动了动,看唐放冷淡,一副想说话又不知怎么开口的样子,最后还是微一拱手,请求道:“孔先生现下有时间€€,英有事请教孔先生。”
“呵呵,”唐放皮笑肉不笑地环顾四周,满口无奈,“陈副统领,您看这是说话的地方€€?”
不说别的,唐放看陈英真的是别扭,求求了,放过他,我不是很想和你说话。
小孔捷忽然咳了一声,不高兴地说:“殿下,您用心些,您说过的,如果他需要您开导,您会开导他的!”
陈英脸色很差,像几日几夜没睡过觉一般,国公培养出来的人基本都是和他是一个路子的,认真负责得要命,轻伤不下火线,这人为了喀尔喀的案子还有最近城防调整已经连轴转了几十个时辰了,一个吃饱喝足的人还在这里挤兑他。
唐放无奈了,侧过身不去看陈英,后背抵住门墙,压低声音:“问吧,要说什么。”
“公主……”
陈英会意,垂下目光,亦含着嘶哑的声音:“我和公主的事情你是怎么知道的?是她对你说过什么?”
这人真的是魔怔了,那日地窖里的阴间婚礼非但没有吓跑他,他反而还要深究。
唐放平板道:“公主没有对我说过你。”
陈英不信:“那……”
唐放打断:“我是在北市长桥见过你们说话。”
陈英知道他说的是哪次,阿聘入了东都后很少出门,他当时还以为是孔捷拐了她出来。
“那又如何?”他冷声问,他和阿聘在外从来谨守本分,从未说过一句不该说的。
唐放烦躁地啧了一声,“不是你们说了什么,”他绷着脚背踢了下城门边角的石子:“是人的感情是有实质的,我看到的东西和你看到的不同,恨和诅咒是刀,一个人被恨得越多,他身上看不见的伤痕便越多,恨他的人每靠近他一分,他身上的伤痕便深一分,但一个人如果喜欢你深爱你,你身上便套着一层保护层,她越靠近你,那层保护的力量便越强大。”
这人间的恩仇都很隐蔽,连谷口镇的村民都知道杀猪要晚上杀,但这些恩怨情仇在唐放看来就如透明一般,谁浑身带伤,谁命里带福,他一眼便能看穿。唐放又酸又气又不高兴地说:“公主没跟我说过什么,但她跟你说话的那次,你身上套的那层喜欢就跟开了光似的,险些闪瞎我的眼。”
够了么?可以了€€?
臭小子骗了我家小姑娘还在这里卖乖!
唐放气得鼻子都要歪了,也不管这话说完陈英会是什么滋味,远远的看见申喜公公颠着小脚快步走过来,他下意识地回头朝着通政司的典簿一颔首,然后像怕了陈英似的,迎上申公公,赶紧跑了。
第58章 帝后
折腾这一大会儿的功夫,天色已逐渐向晚了。
晚霞叠着曼妙的身姿依次由紫向粉依次散开,宫中的回廊长道匆匆而过的皆是人影,申喜公公倒着气跟唐放说话,说今日宫里实在事多,十四公主又忽然病了,皇后娘娘未必抽得出闲暇见你,孔先生进宫可是有什么要紧事?唐放赶紧摆手,说自己也没有什么正事,娘娘若有时间他便去请一声安,若没时间他等着国公一起回府,申喜公公长长地“嗯啊”了一声,说国公和宰辅他们现在都在立政殿议事呢,依惯例国公等下应是会来长秋宫用膳,你可以在长秋宫等等看。
唐放口头上嗯嗯啊啊地道着谢,心里说我知道啊,就知道他会来吃饭我这不才来的€€?
宫里今日的确是忙,申喜把他带进长秋宫的的配院便忙自己的去了,原本廊下侍立的宫人不见一个,全在后厨、正殿、配院间来回穿梭,比起上一次唐放进宫大家都懒懒的安逸着,今日一下子多了许多忙忙乱乱的人气。唐放自觉自己碍事,走到不显眼的外间,坐在青砖台阶上看着。
小孔捷不解:“陛下回个宫,他们要一直这样忙呀?”
唐放:“不知道啊,可能是在为大哥来用膳准备吧。”
这排场比起九年前,果然是吓人了许多。
唐放低着头嘟嘟囔囔,手指在青砖上画画:“我大嫂不会做饭,估计她宫里的厨子也不怎么好吃,但是出门嘛,回家是一定要一起吃个饭的。”
这是他们家不成文的习惯,当年他每次换防回来,当天晚上肯定是要带着周殷进宫吃饭的,只是如今有些奇怪,他没有看到熊孩子们在捣乱,只看到宫人在战战兢兢地忙碌。
小孔捷倒是觉得新奇,还挺期待:“我还没有见过陛下呢,他长得帅吗?”
一听是介绍自己大哥,小唐侯立刻来了精神,雀跃道:“那当然帅啊!”
他的眼睛亮起来,两只手情不自禁地跟着比划,“他非常利害的!文能诗词三百首,武能万军从中取首级,我骑马射箭都是他教的,十六岁跟他过招他还能单手把我制服呢!”
在唐放看来,若不是天子需要自爱不能涉险,自家大哥去开疆拓土也是没有问题的€€€€那是他在这世上最敬佩的人,就像山一样高大,无论何时提起,永远满怀敬意。
唐放:“我大哥做饭很好吃的,以前回京那一餐都是大哥亲自给我和周殷做,他最擅长炙牛肉和清炖鱼,牛肉是给我预备的,鱼是给周殷的,他每一次都会做,我一直记得他那手刀功,行云流水,切肉切鱼都能翻出花来。”
“哇……!”
身体里的小孔捷长长地感叹:“他这么好啊,亲自给你们做饭哦!”
唐放:“是啊,他亲自做呢,他以前很爱做饭的其实,在晋源总是围着围裙拿刀亲自下厨,他这就是当了皇上,不然他去当个厨子也肯定生意兴隆。”
孔捷:……
这倒也不必。
唐放:“那个时候他经常把将军下属喊到家里来吃饭,那么多硬菜,他边干边指挥人,纹丝不乱,他还会弄些稀奇古怪的菜式,红熟桃花饭,黄封椰酒浆,听说过€€?都还挺好吃的……但我最喜欢的还是他做的牛肉和鱼,有一年在北大营,御膳房新出了一款鱼,大哥吃着觉得好吃立刻叫人八百里加急给我送过去,当时内监就在旁边看着,到我手里还是热的,诶……怎么说,我真的就是看陛下亲自送过来我不好意思说它不好吃,但是它的确不合我的口味,后来我回宫跟大哥抱怨,说以后可别给我送这些,折腾一圈人,吃还不好吃,完了我还得面朝东南给鱼磕俩头,遭这罪……诶,我知道大哥很忙,是不可能常常下厨的,但我在外面的时候总想着他给我做饭,每次回京都特别有盼头。”
小唐侯整整一长段说得是愁肠百结,感觉中途咽了好几次口水,小孔捷在心里听得一愣一愣的,他知道小唐侯贪玩爱吃,但是没想到竟然还能馋到这个地步。
说话间,天色已经全部暗了下来,长秋宫不知什么时候静了下来,好像所有忙乱的宫人们都已经各归各位,唐放站起来,怀疑是兄长已经来了,大嫂也回来了,探头探脑地绕出去,可不是,长秋宫外又多了一批人,申喜公公估计是把他忙忘了。
唐放四处寻摸了一下,找了个僻静的地方,蹲下来,手贴长秋宫砖墙,缓缓闭上了眼睛:长秋宫他来过,知道格局,吃饭的话按惯例应该是西配殿,他要去看看他们在干什么。
皇宫禁地的王气还是很趋避鬼魂,唐放明显能感觉到自己的气息受到了限制,平日里日行千里的神识这一次行动得异常缓慢,看的东西也不真切,他摸来摸去地找了半天竟然没找到,最后还是听着声音才摸到了地方€€€€
“阿聘的后事就这样了结了€€?”
唐放心头一突,他听见了大哥的声音,只是那气息喑哑沉重,像是病了,唐放一股青烟地溜到饭桌底下,再环顾四周,模糊的视角中发现屋中竟只有三个人:大哥、大嫂、周殷……他们竟一个布菜侍奉的人都没有留?不详的预感笼罩了过来,他模糊地想:他们这是要吵架€€?
果然,大嫂的声音听起来也有些冷淡:“武信侯谋反,若是公主特别对待注定要引人侧目,凭白让人揣测宫闱之事。”
大哥一时间没有吭声,手中的羹匙磕碰到汤碗中发出轻细的声音,良久:“皇后的意思,这件事就这样定了。”
顺高祖声音沉且平稳,只是在尾音一点轻轻提起,显示出自己微妙的不满。
唐放紧张得攥手,无形间感觉到压抑,与此同时,桌上的周殷说话了,为了解围,姿态摆得非常之低,“陛下,当夜是臣……”
“阿殷这里没你的事情,不要乱揽责任!”
宋义华忽然出声打断他,筷箸一放,压着火气:“夫君,我知道你哀痛,可是现在真的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人已经没有了,你给她再高的规制她也是享受不到的,当年你派那么多侍卫去监视临丧的大臣,哭之哀者加官,不哀者贬官,那两位只是因为面无哀色就被你削爵幽禁,搞得朝廷上上下下如履薄冰,之后牵一发动全身中线要塞失守,我们的教训还不够€€?”
皇帝没有说话,漠然地维持着喝汤的姿势,许久,抬头问皇后:“皇后劝谏完了€€?”
宋义华的目光变了变,皇帝却直接起身,“今日回来还未看过罗妃,朕去看看她。”
周殷这饭吃得简直就是在上刑,连忙起身,强颜欢笑:“兄长,还有一道鸭子汤没有上呢,您吃完再去合欢宫不迟。”
皇帝的脚步顿了一下,似乎是被劝住了,但按了葫芦起了瓢,皇后那边来了脾气,“臣妾宫里的鸭子汤太识大体,不合陛下的口味,陛下去合欢宫用膳罢。”
周殷:……
皇帝呼吸转沉,骤然回头看了皇后一眼,这个时候唐放都感觉到头皮麻了,大哥这时候忍住,别说话,直接走,事情还大不起来,但是他说话了。
他说:“你就是太识大体了,才显得她莽撞单纯。”
那一瞬间,唐放立刻睁开眼睛退出来,像是害怕看见父母吵架的孩子,震惊惶恐到无以复加,可是他的听觉实在是太敏感了,他蹲的地方距离他们吃饭处又不是很远,他还是清晰地听到了他们的争执:“皇后只有兄长,没有弟弟也没有妹妹,家中亲人俱在,可朕呢?”“陛下要找解语花且快去罢,臣妾拦不住你也不懂你的心!”“您要天真坦诚没有心机,您明日就去大操大办,爱做什么做什么,不必在这儿给我难堪”……
唐放屏息着捂住耳朵,拒绝听所有的争执,最后只听一声杯盘碎裂的声音,所有的争执都就此戛然而止,顺高祖迈着大步从长秋宫中出来,唐放双腿麻痹得慌忙站起身,从他的角度,他能看到兄长远去的每一步,只见那步伐且急且乱,每一步都像是在生硬得抹掉他回忆里的美好与温暖。
终于,一大帮人呜呜泱泱走了,长秋宫安静了。
小孔捷缩在他心里,小声地说:“殿下,你别难过。”
岁月匆匆流水过,原来曾经那个意气风发、风流潇洒的男子,如今也变成了气势深重的成熟帝王了,原来曾经那个会不断纠结“你大嫂不黏我啊”的男人,如今也会说“你就是太识大体了,才显得别人莽撞单纯”。
唐放低头站在长秋宫的回廊外,等到很久,周殷出来,身边跟着申喜公公,周殷看到了唐放,满眼的疲惫中闪过一瞬间的错愕。
“你怎么进宫了?”
唐放呆呆地抬头看着他,不说话。
周殷顿时有些无措,辞别了申喜,抚了下他的后背带着人往宫外走:“抱歉,你托付我的事,今日实在找不到机会说。”
唐放茫然地想了想是什么事,想到了,说:“没关系的。”他现在也顾不上想罗家那俩兄妹,他现在满头满心想的都是兄嫂的感情怎么能变好。
今夜的月光是那样的亮,两个人无声地并肩走着,周遭的景致就如同很多年前的那天一样,他们欢欣鼓舞地在宫中摆宴,唐放深夜从大嫂宫中跑出来,一个猛子扑上周殷的后背,让他背着自己跑,两个人边咬耳朵边哈哈大笑,一道跑出了紫霄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