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春日夏禾
覆面的黑布被暴涨的气息吹向后方,稀疏的毛发显露无疑。平日里素来最介意露出容貌的人此时再也顾不上遮蔽自己的头脸,他以手为刃,泄愤似的一刀横扫,下一秒,早已被染成浓黑的池水炸出巨大的水花,一池活物立刻被当空斩成无数肉块,飞上天空,又如同暴雨一般坠落下来。
鹤归偏了下脸,避过了迎面喷溅而来的恶臭血点。片刻之后才面无表情地走上前去,看着满地狼藉的动物尸块,一言未发。
白暨背对着他,黑色的身影立在浓黑的水中,仿佛一株从污泥中扎根出来的树木。
“主人。”鹤归恭敬地低下身子,手指轻轻拨开地上的秽物,从中抓出了一团毛茸茸的东西。
那是一只兔子,大约是运气极好,它身上满是血污,却四肢俱全,奇迹般地躲过了致命伤。被鹤归提在半空之中,腿还在不停抽搐着,看起来奄奄一息。
鹤归的手温柔地摸了摸兔子的耳朵。
下一秒,他陡然用力,“咔”的一声折断了那根脆弱无比的脖颈。
白暨回过头来,并没有看向他手中新鲜的兔尸一眼。
被怒火冲刷过的眼神里闪烁着诡谲的光,勉强从厚肿的眼泡里流露出来,让模糊混沌的五官呈现出一点点暴虐的神色。
“让你为我奉上生机,你就上菜市场给我找来这些垃圾?”白暨怒极反笑,一时间脸上的肌肉被扯动,血肉模糊的五官跟着微微颤抖,看着简直令人作呕。然而他已经管不了那么多了,冷哼一声,道,“鹤归,我当初费尽心思,将被天道抛弃惨死的你救了回来,又不惜逆转灵脉为你重塑身躯……如今你便是这么敷衍我的?”
自从被岳沉舟打回原形,白暨便性情大变,成日喜怒不定。有一回暴怒起来,不管不顾一出手就夺了方圆十里所有的生机,导致那成片的林子草木全部枯萎衰竭,动物尸骸遍地,仿佛被山火烧了一般,明眼人路过一看便知事有蹊跷。
好在那地方是一片深山,并没有那么快被异管委的人发现。鹤归为了善后又出手杀了好几个人,才堪堪将这件事压了下来。
如今两人躲到了沿海的一个渔村里避风头,进出都必须格外低调。
——岳沉舟并未对他们下死手,但在他的授意下,异管委步步紧逼,白暨多年心血布局毁于一旦。对他这样自负的人来说,简直比死了还要难受。
按照白暨现在的情况,若是愿意回到深海重头再来,修炼上百年,未必没有再次化灵的可能性。然而已经尝过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滋味,他又怎么愿意被困于不见天日的黑暗里如此之久。
更何况……他已经没有时间了。
流年如同飞梭一般前进,并不会为任何人停下脚步。转眼匆匆数年,万年一次的九星连珠已近在眼前。
他只有这一次机会。
思及此处,白暨的目光变了又变,厚肿眼泡包裹着的眼睛里竟生出了一种鱼死网破的孤绝。
岳沉舟,你我原本是一条船上的人,如今你处处与我作对,将我苦心布下的魔阵都破了个干净。
这些阵法原本就是为修复天梯设下的。
你就这么想死吗?
不行。
不可以。
我白暨苟延残喘了千年之久,眼看着想要的东西唾手可得,我绝不允许任何人阻拦。
即便你是他最看重的弟子也不行。
鹤归看着眼前人脸上变化莫测愈发疯狂的神色,垂下头来,糅杂着血色的美艳面容上依然平静无波。
事到如今,白暨身边只剩下他一人。
这样也很好。鹤归总是这么想,至少他们还能拥有彼此。
“如今异管委盯得很紧,我实在不方便弄到别的生魂。”鹤归恭敬地跪在池边,视线锁在眼前的方寸之上,“请您暂且忍耐,等风头稍微下去一些,我会再回S市,拿回原本属于我们的东西。”
过了许久,他才听到前方传来水流波动的声音。
白暨重新用黑色的帽兜包裹住自己的脸和头部,身上反而未着寸缕。他一步跨上岸,停在鹤归身侧,低头看向这个优美而修长的身影。
鹤归的一头乌发垂落在脸侧,如同一笔浓墨流淌,于光线下折出鎏金碎光来,艳丽到晃眼的地步。
白暨停在他的面前,伸出手,捏着下巴抬起他的脸。
“鹤归,你这张脸,真是美丽至极。”他的脸已经完全隐藏在黑色的帽兜之中,可鹤归还是听出了那话里的咬牙切齿,“天道,真是不公平。”
鹤归深深吸了一口气,顺着他的力道抬起头,一张美得不辨雌雄的脸上写满了波澜不惊的坚定:“鹤归的一切都属于主人。只要主人喜欢,鹤归可以把这张脸献给主人。”
话音刚刚落下,捏着他下巴的手骤然用力,剧烈的疼痛传来,几乎叫他呻吟出声。
“你的脸?哈。”
即便容貌被掩盖,依然能从白暨的声音里听出强烈而冰冷的情绪。
那是一种不加掩饰的厌恶与憎恨。
“我岂会用你们魔修的脸。他不会喜欢的……不会喜欢的。”
鹤归的身体一僵,连疼痛都顾不上了,不可置信地抬起头:“主人……”
白暨松了手,无视了他的反应,也没有打算做出任何解释。
他在原地站了会儿,突然问道:“九星连珠将至,岳沉舟最近有什么动作?”
鹤归定了定心神:“他去了S市。”
“S市……”白暨抿了抿嘴唇,自言自语道,“为什么是S市呢?”
……
S市,极东角。
岳寒坐在礁石之上,不紧不慢地浏览着网上的消息。
主流媒体已经连续跟踪播报了一个月,称这次的天文奇观“九星连珠”千载难逢,天朝正是最佳观测点之一,届时极有可能会出现罕见的日全食与月全食。
不管是真正的天文爱好者还是凑热闹的吃瓜群众无不参与讨论,甚至还有商家闻风而动,营销了以九星连珠为主题的爱情节,颇有一副全民盛典的模样。
然而按照人类天文学的观测,这一现象发生在七日之后,却是与岳沉舟想要的“九星连珠”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同一时辰。
“说起来,师兄,我记得你出生在上一次九星连珠之时?”岳寒锁了手机屏幕,从石头上跳下来,与岳沉舟并肩站到了粗粝的沙滩边上。
岳沉舟略微想了想,说:“帝师曾提过一句,说我降世那日,岁星显冲月之象,九星有异。他也是因此才发现了被弃于山脚之下的我。灵境素来以九星封位,故而后来便让我顶了岁星的缺。只是我无父无母,自然不记得自己出生在哪日。”
实际上在过去天梯还完好之时,修者的生命都十足漫长,很少有人会在意生辰这样的小事。
“倒也是巧了。”岳沉舟随意地拍了拍手上的沙土,足下歪歪斜斜踏着浪,道,“今日将事情解决,也算圆满。”
他的脚踝浸在灰色的海水之中,海浪哗啦一声舔上裤脚,可再次退下去的时候,却没能留下半点水印。
退潮时的海面宁静,可岳沉舟背对着海面看向S市市区的时候,已经能看到浮躁的气场诡谲翻涌,如同一锅即将煮沸的水一般,从下至上冒气小小的气泡。
或许还没有人发现,在这短短的几个小时内,工作中的人们显而易见变得浮躁不安起来。往日里脾气不错的人心烦意乱,而本就脾气暴躁的那些或许已经因为一点小小的摩擦而频频与人冲突。
觉醒了灵能的人类里,有一些突然无法控制自己的能力了。辅助系尚且好一些,攻击系的超能力者苦苦压制这体内暴走的灵力,躲在室内不敢出门,生怕一不小心便伤了无辜的路人。
除了人类,道行低一些的妖鬼精怪受到的影响更大,性子比往常凶狠了数倍,平日里被人类压制着的憋屈仿佛此刻释放了出来,一个个到处惹事儿。
——九星连珠唤醒了天朝沉寂多年的灵脉,看似微弱的变化,却足以让人类社会陷入前所未有的混乱。
一时间,110报警热线拥挤起来,基层警员乱作一团,满头问号。
好在就在这时,早有准备的异管委迅速派出精锐支援所有部门,这才算是将局面暂时控制了下来。
“可有陈建国忙的了。”岳沉舟幸灾乐祸道。
岳寒向着海平面的方向看了一眼,提醒道:“时间差不多了。”
岳沉舟“嗯”了一声,看着身边这个面容冷峻的青年,玩心顿起:“我们怎么过去?”
岳寒失笑。他几乎立刻明白了岳沉舟的意思:“师兄想怎么过去?”
“尊主,今日四舍五入是我的生辰。”岳沉舟偏过头,嘴角浮出一点笑意,“千年前的你可是很有情趣的,还知道费尽心思从寒境挑出无根雪,运到东海弄这么个小岛送给我,如今倒是变成了个木头。该不是吃到嘴里了就不珍惜了吧?这样吧……听说真龙都是上古神族。你的龙身呢?择日不如撞日,让我骑上一回?”
岳寒勾出笑意,低下头凑近岳沉舟耳边:“龙身……师兄还没看够?”
温热的气息喷在岳沉舟的耳垂上,叫他忍不住一愣。
他的脑袋里当下冒出了一些十分不合时宜的画面。
缠绵悱恻的暧昧吐息,如同潮水一般灭顶的窒息快感,粗壮的龙尾死死束着他的腰肢,每一块鳞片都怒张成凶狠的角度,在难耐而崩溃的呻吟中大开大合地摩擦着腿间细嫩的皮肉……
“岳寒!”即便是岳沉舟也忍不住老脸一红,“说的什么骚话!”
“我是说从前灵魔大战之时……师兄这又想到哪里去了。”岳寒笑出了声,摇头叹道:“你啊,还是如此爱逞嘴上威风。这样吧……”
说着,他伸出手来,随便在虚空中一晃,周身的空气显而易见地凝固起来,下一秒,一道金光自他的掌心中拍出!
随着这道金光落地,只听原本宁静的海平面下传来一阵隆隆响动,一圈又一圈的波纹自视野中扩散开来,无数水点噼里啪啦跃起,折射着日光,如同万千泼洒的珍珠。
长长的海浪翻出丝滑而漂亮的纹路,从遥远的地平线推来,一波一波拍打到岳沉舟的小腿上,像是一种无言的邀请。
水面下彩光熠熠,朦胧却耀眼。这光线从四面八方汇集而来,最终来到他的面前,汇成了一条蜿蜒的巨龙。
岳沉舟奇了,他睁大眼,向前走了一步,这才看清了,灰暗的海水之下不知何时凝出了一条潺潺的小溪,溪水以冰为盖,透亮清冽,隐泛蓝光,与原本不甚明澈的海水隔出泾渭分明的分界线,逆着洋流的方向,流淌向汪洋深处。
而在冰面之下,无数大小鱼群甩着尾巴上下翻飞,不断追逐冰面之下透出的精纯灵气。在离岸很远的地方,甚至有鲸鱼跃出水面,喷洒出的水柱高耸直入云层。
就这么看过去,好一派身临蓬莱仙境般的美景。
岳寒执起岳沉舟的手,踏上这道溪流,如履平地。
“我是不知道上古神族的说法,”岳寒缓缓摩挲着岳沉舟修长的指尖,道,“师兄想怎么骑……当然都可以。”
他停顿了一下,尾音有刻意的上扬,暗示意味十足。
岳沉舟明显地僵了僵。他侧过头去,眯着眼仔仔细细将这张冰冷又正经的俊脸打量了一遍,表情微妙道:“我说,即便你现在是寒境之主了……老子好歹也教了你十几年,好不容易把你教得斯文又守礼,才几年的工夫,竟全忘光了。我这十几年的心血都付诸东流……我当初就不该把你捡回去。”
“该不该捡师兄都捡了。”岳寒冰凉的眼神落在他们交握的手上,“而且……师兄并未收手,还捡了个徒弟,宝贝的跟什么一样。”
岳沉舟语结。
他看着足底跟着两人的脚步欢快游动的鱼群,叹了口气:
心累,不想哄人。
他不说话,岳寒也并未再说什么。一时间两人之间静默下来,只有海鸥在碎金的水珠之间来回翻飞,传来欢快的鸣叫声,说不尽的心旷神怡。
岳寒用一种不急不缓的速度越过海面深浅之间的分界线。
从这个位置,已经能看到金色的光线在皑皑白雪之上跳跃,阳光、海滩与冰天雪地这就这么铺陈在杳无人烟的深海之中。
算起来,岳沉舟是第二次踏上这个封印着尺木的东海小岛,心中不免感慨万千。
当年的寒岳为了向时顷求爱,将寒境最深处大片无人涉足过山峦整个儿挪到了这里——仅仅因为某次时顷突发奇想,说那里是世上最纯净无暇的地方,可惜终年不见天光,若是能有飞鸟阳光相伴,定会是天下最完美的去处。
其实这句话不过是随口一说,说完连他自己都忘了,没想到寒岳却在心里记了数百年,最终以这样的方法呈到了岳沉舟的面前。
一份阴差阳错的礼物,渺茫的东海上多了一方孤岛。
——被所有力量不约而同忽视了的,仅属于寒岳与时顷的,不受任何因果与命运主宰的净土。
就连岳沉舟自己,都不得不拜服于那无孔不入,将所有人与事紧密包裹得不得动弹的诡谲天道。
“有时候我会觉得,哪怕强大如紫垣,他说这是与天道一搏的最后一线生机……难道我们就真的逃脱了天道的操纵吗?”岳沉舟走到悬崖边上,望着脚下缭绕风雪的万仞冰川,以及不远处与白雪接驳的深蓝色海面,叹道,“四方九境,五道众生,生魂多余亿万之数,你我不过是其中一粟。也许从头到尾,灵境就是虚幻的空中楼阁也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