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明扶
但……已经是为时已晚。
燕小姐自穷书生去世后便一直郁郁寡欢,靠着燕寂撑了六年,如今已是药石无医。
燕小姐死前的那几日,燕寂似有所感,连学堂都不去上了,只陪着一日虚弱过一日的母亲。
在一个雨夜里,燕小姐无声无息地死了,死得很安静,甚至连守在她床边假寐的燕寂都没有察觉。
燕寂再次醒来时,见到的是母亲已经凉透的尸体。
母亲留了字条给他,让他好好考学,早日搬出燕府。
这么多年了,燕寂是她亲生的孩子,她何尝不知道燕寂在府里倍受欺凌,但她没有办法维持燕寂的学业,书价和学堂的费用都高昂。
倒也有别的办法,那就是不让燕寂读书了……可燕小姐知道自己的孩子有多聪明伶俐,她想给他最好的未来。
现在的便已经是她为燕寂盘算出的,最好的可能性了。
深夜,燕寂从睡梦中惊醒,想看一看母亲,却见到了她灰败,完全没有血色的脸。
他没有惊叫,也没有流泪,他前所未有的冷静。
燕寂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没有母亲了。
世上唯一一个愿意为他费心筹谋的人,终究不在了。
处理好母亲的后事,燕寂回到了学堂,他比从前更加认真努力,他还记得母亲留下的字条。
他要努力考学,离开燕家。
隔年,燕寂十二岁,一朝中举,名声大噪。
而后,燕寂十六岁,潜心四年,他考上了进士,又在金殿上被皇帝钦点为状元。
燕家敲锣打鼓,巴结的族人来了一群又一群,燕寂冷淡地应付了,清俊的脸上无悲无喜。等到喧嚣散尽,燕寂将母亲的牌位摆在堂上,让她看,她的期许,自己已经做到了。
此后,燕寂被安排进入翰林院,按部就班地生活,在另一位官员的介绍下,拜了一位颇有盛名的老学究为师。
燕寂拜师本是随波逐流,但这老学究却是极喜欢燕寂这个徒弟,知道他家中无人,常在节假时请他到府中团圆,在学习上对燕寂也是毫无保留。
渐渐的,燕寂从老学究身上重新感受到了家的温暖。
他虽然天生聪颖,却没什么大的志向,在翰林院中得过且过着,直到眼看着几个同僚陆续被皇帝身边的近卫带走。
燕寂一开始还不知道所为何事,但这事闹得越来越大,最后竟是攀扯到了他老师的身上。
这一切种种,皆是因为一篇老学究写的赋文,赋文中老学究提及,江南水患若是处理不善,恐生忧患。
本是随口一句,但却被皇帝认定是老学究在指责自己无用,他勃然大怒,当即将涉及此事的官员纷纷扣押,打入天牢等待问斩。
燕寂焦急,为此四处奔走,但他终究只是个七品的小官,平时又不善交集,哪里找得到什么门路。
他眼睁睁地看着恩师死在自己面前,一向和善的恩师,在瞬息过后人头落地,血液喷溅而出。
数日后,水患非但没有好转,而且真像恩师所说的那般愈演愈烈,百姓们流离失所,成了难民,还有部分则进入邻镇偷窃抢劫,俨然是落草为寇的架势。
皇帝越发生气,派人前往江南赈灾,燕寂想,自己虽然没有能力救下恩师,但可以去试试解决恩师生前念念不忘的江南水患。
他写了折子,请旨前往江南,给一位专治水患的大人打下手。
皇帝应了,还赏了银子称赞燕寂忧国忧民,不惧艰苦。
燕寂这时才意识到,皇帝竟连老学究是自己的恩师这件事都不知道。
否则皇帝又怎么会轻易放他去江南,必然要觉得燕寂和老学究这师徒俩是联合起来打他那金尊玉贵的脸了。
就这样,燕寂和那位总领此事的张大人来到了江南,然而到达江南后,一连几日,张大人都在和下属官员寻花问柳,毫无处理灾情的意思。
燕寂困惑,直接找上了张大人。
“大人,敢问您下一步有何打算?”
张大人躺在一位娇艳的女子怀中,吃着对方喂来的葡萄:“什么下一步?”
燕寂眉皱起,侧过脸去:“自然是赈灾的打算。”
张大人随口应付几句:“哦哦,赈灾啊,这事可急不得。”
燕寂:“那也该发放救济粮才是,百姓们早已经饿得受不了了……”
张大人脸上的笑意散了,语气冰冷:“燕大人,你知道这次的赈灾金额一共是多少数目?”
“十万两。”
“那是圣旨上的数目,实际上,本官拿到手里,一共只得了三万两。”张大人道。
燕寂流露出些许错愕,很快又道:“那这三万两,也可先用来采买些米面。”
张大人又笑:“三万两,哪来的三万两,我刚领了银子,王爷府那边就来人了……”
拜完了各路大神,层层剥削盘扣之下,十万两白银,最后只剩数千两。
数千两银子,在这样的水患面前不过是杯水车薪,张大人知道一切都完了,干脆直接撒手不管事了,能快活几日是几日。
他又说:“燕大人也趁着现在再快活几日吧,到时候可就没命了。”
他心想这燕寂也真是个傻蛋,赈灾这样的事,别的官员都避之不及,竟然还有人自己凑上来。
他喝着酒,醉得不知今夕是何夕。
他早知道自己被选中做了这差事,便是死定了,已经提前安排好儿女逃离,如今便是空等死了。
……
燕寂拿出了所有的积蓄买米买面,但也只是枉然。
很快,便有人上折子弹劾他和张大人,说他们贪污赈灾银。
燕寂知道事情到了这一步,已经是墙倒众人推。
燕寂和张大人被擒住的当日,张大人在他身旁笑着说还好自己早有准备,燕寂正要问是什么准备,就见一旁的张大人咬破了藏在口中的毒药,当场吐血身亡。
燕寂被一路扭送回皇城,审问他的人显然早被买通了,审也不审,直接强迫他签字画押。
而后,燕寂被士兵们推着,挂在城墙上,他们说,要让世人都看看,他燕寂有多不是东西,连赈灾银都要昧下。
燕寂听了这话,甚至有些想笑。
但那些百姓不知道,他们只当这事真是燕寂所为,还自发性地拿来烂菜叶和臭鸡蛋,对着燕寂咒骂不止。
燕寂被挂了三天三夜,终于在午夜时分死去。
他的尸体无人认领,被丢在了乱葬岗上,被野狗啃食。
至于燕家,早在一开始就上折子和燕寂脱清了关系,说他只是家中一个仆人,与燕家并无血缘关系。
众多情绪在心中交织着,燕寂一时间无法脱出,仿佛被梦魇住一般。
“哥哥?”就在这时,小谷芋也不知怎么醒了,揉着眼睛,语气中带着显而易见的担忧,看着神色不太好的燕寂。
他的呼唤立刻将燕寂带回到了现实之中。
“哥哥在。”燕寂的声音有些沙哑,答应着小谷芋的话。
“哥哥,你是不是不开心?”
燕寂摇头,但脸色却是坏的显而易见。
小谷芋一看就知道哥哥这是在骗自己了,他坐起身体,上半身往前一趴,整个身体翻出被窝外,朝放在床尾的自己的外套爬去。
小孩坐在那里,掏了一会儿口袋兜,口袋里是王叔叔给他的糖果。小谷芋很努力地找了好久,才摸出了自己觉得口味最好吃的一颗。
他手脚并用地爬回到哥哥面前,将自己最喜欢的糖果递过去:“哥哥吃糖,吃了糖就不会不开心了。”
至少小谷芋是这么觉得的。
燕寂听了小孩的童言童语,脸上终于流露出一点笑意,他接过糖果,剥开糖衣送入口中。
味蕾诚实地传达着甜味,是苦尽甘来的那种甜。
他在千年后,一个没有战乱和动荡的最好年代……重新拥有了家人。
第45章 芋头的新车
清晨,一缕晨光透过窗帘打在屋子里。
小谷芋在床上翻了个身,似乎是觉得怀里空荡荡的,有些不适地皱着眉,小小的身体下意识朝燕寂的方向挪了挪。
感觉到燕寂的所在,小谷芋往前靠了靠,将自己的小脑袋放在燕寂结实瘦削的胸膛上,原本皱着的眉毛这才缓缓地放松了。
仿佛是迷路的小鸟重新回到了巢里。
小谷芋在燕寂的怀里恢复了平缓的呼吸,再次睡熟了。
就在这时,处于修炼状态的燕寂忽的感觉到胸口一滞,他下意识睁眼,入眼是一只贴在自己胸膛上的毛绒绒的圆脑袋。
小孩的脑袋靠在自己的胸膛上,睡得正熟。
燕寂从未有过和人类幼崽同睡一床的经历,一时间是动也不敢动,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了。
他如同一具僵尸般躺在床上,连呼吸都不敢太用力。
明明是不太舒适的姿态,燕寂却没有生出一点想把小孩叫醒或者是推开的意思。
他喜欢小谷芋亲近自己。
他活着时极少有和人亲密接触的机会,小时候学堂里的孩子都讨厌他,长大后亲族送到他家中的孩子又都顽劣。
直到他遇见小谷芋,这小孩小小的一只,却懂事得惊人。
还热爱学习,俨然是燕寂心中完美小孩的代表。
他从前一直想像父亲那样当教书先生的,现在做了厉鬼,还可以教教小谷芋这样乖巧的孩子,已经是他人生中少见的幸事了。
就在燕寂维持着这个姿势,有些失神之时,小谷芋迷迷糊糊地揉揉眼睛,睁开了眼眸。
小孩很快意识到自己身下的被褥似乎有点太硬了,他往下瞧去,正对上燕寂那双点墨般的眼睛。
“哥,哥哥……”小谷芋意识到了自己现在正压着哥哥,手忙脚乱地往边上躲。
等到重新在燕寂的周围躺平,小谷芋才开口道:“哥哥……对不起,我不是故意压着你的!”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睡着睡着,就睡到哥哥的身上去了!
小孩的声音中满是歉意,小脑袋也一点点地沉进了被子里,只露出一双圆溜溜的眼眸在外头看着燕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