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胡言乱鱼
每天,菲诺都在惶恐不安中度过,大臣们将他当作可以肆意摆布的棋子,谁掌控了他,就能够成为奥东王国真正的掌权者。
原本作为菲诺国王大嫂的梅兰达·克莱斯就在这时出现在他的身边。
——“梅兰达,她就是我的生命之光。当所有人都在算计着如何利用我时,她用爱意照亮了我。哦,我的梅兰达……”
有一次菲诺喝醉了,尤利斯缠着父亲讲故事,老国王刚刚开了个头,就已经泣不成声。
“菲诺与梅兰达的婚姻,原本是不被祝福的。”伊赫神使感叹一声,“但她坚称她与长子菲利斯短暂的婚姻中,两人并没有行房事……不过好在,在你出生后不久,圣庭派我送来了祝愿。”
尤利斯伏在伊赫膝头,他虽然没有见过母亲,但父母的爱情诗在奥东久唱不衰,一旦想起因为自己的诞生,父亲同时失去了最美好的妻子以及最完美的爱情,尤利斯就自责不已。
“父亲……他从未责怪于我。”尤利斯咽下喉头酸意,沙哑道。
“孩子,你的父亲全心全意爱着你,就像他爱着你的母亲。”伊赫抬起手,想要抚摸尤利斯的头发,但在此之前,一个近乎残忍的声音却突兀响起——
“这桩婚姻在梅兰达活着的时候,没能得到祝福。”索帝里亚冷漠地总结道,“圣庭祝福的是什么,渎神的婚姻的终结,还是,所谓的‘诅咒’的降临?”
第56章 回家 10
尤利斯再次看向索帝里亚。
他的骑士先生自来到奥东后,就变得很反常,尤其是今天。
索帝里亚一向尊重自己的信仰,但他却在自己的面前,想要致伊赫神使于死地。
那种冰冷的杀意,昨晚在提及“水魅”时他感受过,在面对着恶魔大殿围攻自己的奥神信徒时,他也在索帝里亚身上感受过。
索帝里亚到底经历过什么,竟然如此憎恶老师?
“是的,我们没有祝福这桩婚姻,这是牧首大人最为后悔的事。我曾不止一次想过,如果我们为菲诺与梅兰达送来祝福,你,我的孩子,是不是就不会……”
伊赫一顿,把“被诅咒”咽回喉咙里,他的手在空中颤了颤,终于还是抚上尤利斯红色的短发。
红色,被诅咒的。无数事实证明,拥有红色头发的孩子,就算侥幸存活,他们在长大后,也必定会做出诸如弑父杀母等可怕的事。
红发,就像恶魔提前在婴儿身上打了标记,明目张胆地昭告着,一个地狱的同类降临到了这个世界。
“梅兰达回到了奥神的怀抱,奥东也迎来了新的生命。你的父亲把他对梅兰达全部的爱都倾注到了你的身上,他不能再失去你了,所以当他看到你红色的胎发时,他做下了一个决定,而他接下来的十数年,也全都在为此赎罪……”
“高塔。”索帝里亚的声音毫不惊讶,“那里埋藏的是所有知道尤利斯秘密的人。”
沉默,像只不可名状的远古巨兽,一瞬间将整座市政厅吞进肚子里。尤利斯不可置信地看着伊赫神使,妄图从老师脸上看出愤怒、烦躁,哪怕是憎恶,以证明索帝里亚的结论是错的。
但他失败了。
神使一向坚定的目光忽然变得游移,他甚至不敢与尤利斯对视,只是高高仰起头,饱吸一口凉气,然后缓慢、沉重地叹了出来。
“尤利斯……”伊赫开口。
“我要去看看。”尤利斯颤声道。
他猛地站起来,双眼却忽然笼上一层黑,跪的时间太长,左脚也酸麻无比,毫无防备之下,身体向侧狠狠歪去,眼见着就要磕在地上,一双手却扶住了他的肩膀。
“Ulysses……”
尤利斯没等索帝里亚把话说完,径直推开他,一瘸一拐地向那两扇紧闭的橡木门走去。
他要去白鸽废墟,要去自己生长了十余年的高塔,要去那座已经坍塌的断壁残垣,要去看看那些引起此次罢工的罪魁祸首。
他要去看——
白骨。
高塔下的白骨。
与他相伴了十多年的,无辜者的白骨!
奥东的高塔下挖出人类尸骨,这是奴隶罢工的起因,而奔赴奥东的四天来,他无一刻不在设想白骨出现的原因。
或许这里曾经是先民的埋骨之地;又或许这里曾经发生某种灾乱……最有可能的,就是在白鸽城堡搭建之前,这里曾被用作祭坛,旧世界的信民杀死了大批的奴隶,作为神祇的活祭。
他独独没想过这些人是死于父亲之手,因自己的出生而死。
这不可能,哪怕一丁点也没有。
他的父亲,是个因为看到他捏死蚂蚁取乐而愤怒,义正严词地教导他尊重生命的博爱者。他的父亲,是个会在死囚尸体面前亲自念诵祷词的仁慈君主。他的父亲,是个会在风雪的天气主动收留沿街乞讨流浪者,为他们提供面包和蜂蜜酒的好心人。
父亲从不向其他贵族那样以打猎为乐,他的随身佩剑,甚至不曾开锋。
父亲,怎么可能杀人?
“我要去看看。”尤利斯重复道。
拱形玻璃窗外滑下一道道蜿蜒的水痕。
雨越来越大了,滚雷藏在厚重的云里,偶尔一两道无声的闪电,将雨幕里白鸽城堡的废墟笼在蜘蛛网一般可怖的紫雾里。
他扫过亦步亦趋跟着他的索帝里亚的脸:“索帝里亚,你知道你不可能阻止我。”
索帝里亚这次却不再笑了:“我本来想说,你去哪里,我就跟你去哪里。”
“老师……”尤利斯的手搭在大门上,冰凉的镀金把手烫着他的手心。他回过头,看向站在原地的伊赫神使,“老师,抱歉,我必须去……”
“去吧,孩子,这是你必须面对的。磨难会使你成熟。而圣庭,期待着你的成长。”
吱嘎声中,尤利斯拽开橡木大门,命令守在门外的士兵把“囚犯”带回地牢。但他同时嘱咐,要给所有被囚禁的犯人吃饱饭。
——“在我查明真相前,如果有任何一个人死了,你们的脑袋就会被插在枪杆上晒太阳。”他发狠威胁道。
跪在大殿门外听候指令的哈桑,从没见过这位死亡使者,不,现在应该叫做公爵大人——帝国的公爵、斯坦尼的兀鹫、奥东的乌图尔领主——如此苍白的脸色。
就连当初他自己剜出一只眼,满脸是血得被宫廷医师团团围住时,也比现在更像个活人。
哈桑下意识看向跟在公爵大人身后的高等恶魔。
在他的印象中,公爵大人虽然偶尔脾气暴躁,但在大多数时候是很好相处的,而他也鲜少见到领主大人脸上有过多的表情。
作为侍童,哈桑必须时时刻刻观察自己主人的一举一动,所以对于他爱慕的国王陛下,以及现在的主人,他再了解不过。
——面对陛下时,公爵大人是狂热的,但或许是嫉妒心作祟,哈桑始终觉得这份狂热太流于表面。可是每当恶魔萨波尔出现时,公爵大人的眼神却总是追随着他,虽然极力克制,但连嘴角都会很小很小地翘起弧度。
可现在,就算萨波尔在场,公爵大人竟然也这么失魂落魄。
这对情侣吵架了吗?
哈桑曾见过国王陛下和宰相塔托斯激烈的争吵,两人互相之间说着发狠的话,满地的碗碟碎片,连珍贵的葡萄酒也倾倒在地,但最后他们却在床上和好如初。
陛下会因为塔托斯过于强烈的占有欲而吵架,也会因为恶魔过于贪婪的索求而生气,又或者仅仅是因为塔托斯送的礼物不合心意而把他拒之门外。
哈桑足够了解凯尔国王,他知道这位从小就被众人推到王座上的帝王是在用这种方式表达对恶魔的爱。
他折磨他,他推开他,又把自己做成枷锁,拴住恶魔的心。
这种同样浓烈的感情,哈桑同样在公爵大人身上感受到过。
但他以为,公爵大人和萨波尔永远不会吵架。他们一个少言寡语,一个永远像位真正的绅士,骄傲却温柔,怎么可能吵得起来?
就连那次骑士册封典礼前的所谓“冷战”,哈桑都能感受到两人之间流动的情愫。可是现在,为什么仅仅审问了一个犯人后,公爵大人就封闭了自己的情感?
哈桑又想起远在斯坦尼的国王陛下。
他已经离开宫廷四天,陛下可能早就把他忘了,又或许陛下心中从来没有他。虽然早知道作为侍童,服侍国王是唯一的意义,但他早就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也无法控制自己对陛下爱慕的心。
陛下……
哈桑轻叹,他无法克制自己不去羡慕公爵大人。他不仅拥有俊美的相貌与矫健的身手,拥有恶魔的爱,更拥有陛下的赏识!
公爵大人,真是个幸运的人啊。
哈桑的心里密密麻麻泛起酸意。如果可以,他宁愿用自己余下的生命去交换陛下对他的一次正眼相待。
思绪被出现在自己眼前的尖头皮靴打断,公爵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站到他的面前。
“大人,这样的天气出门……需要我为您备马车吗?”他连忙问道。
“不要跟来。”尤利斯瞥了男孩一眼,只留下这句话,抬脚走入雨幕。
第57章 回家 11
奥东的白鸽城堡是这个城市最高的建筑,最大的圆拱主殿被大大小小十余座小建筑群簇拥,俯瞰着整个埃尔都的繁华。
从市政厅到白鸽城堡,有一条几乎没人知道的捷径——
连接着偏殿的圆拱石廊,也同时通向后厨。而在偏殿和厨房之间,有一条仅能侧身钻过去的缝隙,尤利斯的皮靴踩在泥泞的土地上,又按照记忆左拐右拐曲折走了很久,终于见到一扇半人高的木门。
门外是一条很窄的青砖路,一直向东斜斜地延伸着。
索帝里亚随手挡在尤利斯头顶,为他撑起一把隐形的伞。
尤利斯回头看他。
“淋雨会生病,除非你想让我抱着你,一口一口喂你喝下那些又苦又稠的药汁。”
回想起初到斯坦尼的狮堡,为了让自己的身体快速恢复,凯尔命医师开的那些药水,尤利斯下意识打了个哆嗦。
“市政厅在我小时候曾经重建过。父亲那时就命人给我留了一条小路。”他岔开话题。
“你小时候肯定没少在这里跑来跑去。”
尤利斯眯着眼,似乎陷入回忆:“八岁前我还算听话,只要父亲向我瞪瞪眼睛,我就不敢再说什么想出去看看的胡话。可是后来……”
说到这里,他忽然皱起眉头,“后来发生了什么事,我记不清了,但那之后父亲只允许我在高塔的二层以上活动。我气坏了,竟然自己从卧室的窗户爬了出去,这条小路就是父亲为了哄我,特地修出来的。”
他一直是个不让父亲省心的孩子。他总以自己还年幼为借口肆意索取父亲的宠溺,也总是会信誓旦旦地保证,等自己长大,一定会为父亲分忧。
“八岁以前的事全都忘记了?”索帝里亚问他。
尤利斯点头:“听说,当年我害了重病,连日高烧。好像是在地下室感染的某种怪病。我只记得当初父亲抱着我,不吃不喝,双眼通红……我不该气父亲的。”
索帝里亚勾了勾他的小拇指。
“父亲说,我没有忘记什么重要的事。”尤利斯说道,“我记得父亲母亲,也记得身边的所有人,我并没有失去什么。”
索帝里亚向他微笑:“没错。就算是魔法,也不会让你忘记爱。”
接下来的路上,两人没再说话,只有暗红色的披风与身后的石墙不断摩擦发出刷刷的声音。
直到白鸽城堡的废墟出现在两人视野范围内,被水汽一淋,灰蒙蒙的像个泡影。尤利斯呼了口气,侧身从出口挤出来。
就算奥东已经沦陷三个月,从海面吹来的风雨仍旧没能把这里的血腥与腐臭完全冲刷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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