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两江水
江暮闭了闭眼, 转过身:“不行。”
许千阑心中哀戚, 又有满腔怒火, 然而看他眉宇轻蹙, 好像又不太舒服的样子,压下了火气,声音也放轻了:“是不是又有什么吵你了?”
“嗯。”
“到底是谁在吵你?”
“很多很多声音。”
“从哪里来的?”
“很多很多地方。”
“那……你有没有试过把耳朵堵住?”
“试过,没用。”
许千阑伸手去帮他揉一揉太阳穴:“你以前没有这样的情况。”
“嗯。”
“那是因为……恢复了神格才有的,是不是?”相比惧寒怕热,很多东西不能吃的症状,怎么感觉现在的样子更难受呢。
“这才是我本来的样子,摆脱不掉的,我不恢复,就只能呆在水天之幕,千年万载,永远守着那一望无际的昏暗。”
“那些幻化的日月星辰呢?”
江暮顿了一下,轻轻推开额边的手:“于你眼中是四季与日月,于我眼中仍是昏暗,水天之幕从来没有真正的光,唯有……”
他翻身向里睡去。
唯有你曾带去千点星火,可如流星转瞬即逝。
想留住这星火,有千万种办法,然此时想来,连他自己都不愿呆的水天之幕,如何强求旁人留下?
两个人一起守着的无边昏暗,永远没有生命的世界,也并没有比一个人好到哪去。
身边人等了好一会儿,却等不到那「唯有」之后的话,开口道:“倘若你回水天之幕,会不会好受一点?”
“我不想回。”
“是太昏暗了吗?”许千阑想了想,似乎是情不自禁,也似乎是不用过脑子,不必权衡与思量,继续道,“要不,等戍望打败了,我……我还去啊,我给你点灯?”
江暮睁了一下眼,眼中依旧没有神采:“神格已恢复,回去也不会再压住了,趁现在还有机会,不如多看看人间烟火。”
“那就没有办法吗,你一直会这么难受吗?”
躺着的人又缓缓闭眼,抚了抚眉心:“也不是,现在已经好多了,我想睡一会儿。”
“哦,好,你睡。” 许千阑看他揉头,再主动伸手过去,帮他揉。
江暮没有拒绝,慢慢入睡。
许千阑帮他揉着头,直等他睡着了,抬头看窗外明月,轻声一叹。
不知此时戍边,可有人抬头望月。
征人亡灵之气,可曾是家人离思之悲?
身边人好像睡得很沉,他下床喝了点水,不小心打翻了杯盏,落在地上叮咚啪啪一阵响,但那人没有醒。
倘若,此时走,这人一定不知道。
他攥着杯盏微微颤抖,回看床上沉睡之人。
那眉宇还在紧蹙着,整个人埋在被褥里。
一盏茶喝了许久,许久之后,许千阑回到床上,掀开被褥,拥着那人。
此时走不会被发现,但他不能走。
他搂紧怀中人,自打遇见师叔,他好像一切都在依赖着这人,而如今,他只觉,这人并不是万能无敌的,他也会像现在这般,连睡都睡得不安稳。
他轻轻拍着江暮的肩,直到天快亮时,看那紧蹙的眉宇有所缓解,提起的心也放了下来,慢慢入眠。
再醒来又是午后了,温暖阳光照进窗棂,他一睁眼,正与对方四目相对。
“你好点没?”他连忙问。
“好了。”江暮捋一捋他的头发,坐起身。
有留守的后厨们已备好饭菜,唤一声就送过来,方伯专门为江暮掌勺,清淡还是麻辣,都很符合他的口味。
昨日体力消耗不少,早上没起来,没吃饭,现在闻到饭菜的香味,让人心旷神怡,江暮的神情和缓,气色也好了许多。
许千阑见他好转,心里松了一大口气,不免又开始担心戍边,在旁边心不在焉地动筷子,不时地观察着他:“你真的好了?”
“嗯,现在很好。”
“真的?”
“是。”
“那就好。”
可以放心了,不管怎样,戍边一定得去看看。
傍晚时,一只大老虎,驮着个乾坤袋,轻手轻脚地走向议事大殿。
刚到大殿门口,赫然见白衣人负手而立。
老虎四蹄猛地顿住,利爪在地上抓了抓,咧嘴一笑:“啊哈哈,我得让幻形兽出来遛遛,哎呀,怎么刚好走到这里来了呢,嗯,我再去别处看看。”
老虎竖着尾巴,转身就走。
走两步,又感受到了那熟悉的,能灼烧后背的目光,不单单可以灼烧人,连虎背也可以。
老虎又回头咧嘴一笑:“那个,要不我带你转一转?”
“不去。”江暮冷眼道,而双手不经意搓了搓。
许千阑:“……”他走过来,俯身,“左不过无事做,您就当遛老虎了。”
“你说得倒也没错。”话音刚落,老虎但觉后背一沉,这人已经躺上来了。
“呵……”口是心非,老虎冷哼了一声。
四蹄火焰汹汹,黄白相间的大老虎踏火而起,载着身上的人,穿过山上的林间,山谷,高峰,云层。
江暮平躺在他后背,枕着胳膊,闭上眼,聆听山林清风,清泉和鸣,手一拂,揽一道霓虹,随他们飞扬。
有护山大阵守护的微明宗,依旧如他当初来时,祥和安宁。
只是有些空寂,江暮倒是有些想念岑潭兮。
天色渐黑,大老虎将人送回流霜殿,去方伯那儿端来一些好菜,入夜后,再一番肌肤相亲,江暮今天身体不错,情绪也很高,昨日合欢宗送的东西还有许多没有用上,今天还要再试一试。
许千阑趴在桌边,叮叮咚咚的一桌子东西,他情至深处随便抓着一个小球,手上慢慢用力,忽听咔嚓一声,那小球裂开了,里面有毛茸茸的什么东西,他此时目光迷离,看不太清楚。
待第二天,身边人睡得很安稳,许千阑唤了几声没唤醒,而看他气息均匀,眉宇舒展,不是难受的样子,就是睡着了,他心中又生出了念头,慢慢下床。
直接走会被发现,变成老虎还是被发现,得想想其他办法。
他拿好乾坤袋,轻手轻脚地往外走,脚上不小心碰到了那个小球,小球咕噜噜滚到了门外,昨日被捏开的缝隙摔开更大的裂纹,浮光一闪,一样东西从里面飞出。
那是一个……虎纹的,好像是衣服吧,许千阑也不太肯定,毕竟这种一身毛茸茸,还带了两个耳朵,后面有尾巴,然后上面很短,下面的衣摆也很短……露着腰和腿的衣服,他从来没见过。
他抬抬手,将那流光挥散,衣服落在地上,他摇摇头走过去。
走至门口,陡然想起什么,再回头,目光落回那衣服上:“倘若穿上这个,应该发现不了了吧?”
他把衣服捡起来,转身走出庭院。
大殿之前,江暮负手而立,听得动静,回转过身。
而后,冷淡如水的眼眸逐渐复杂起来,盯着来人,看那虎皮纹的,毛茸茸一身装扮,再看白皙的腰和腿……
他的话也忘了说,目不转睛,从上看到下,再从下看到上。
许千阑垂头丧气:“我知道了,我这就回去。”
江暮好一会儿才回过神,轻咳了一下:“前天背着一堆合欢宗送的东西,今日穿成这样,不知道的,还以为你看上了戍望。”
来人蹙眉:“你以为我想这样啊。”那耳朵耷拉到了脸上,他一把拨开,甩了一下头,愤然往前走。
江暮跟了上去,脚步很快。
回到流霜殿,许千阑被按在床上时,人还是蒙的:“大白天呢,晚上再说啊。”
“等不及。”江暮摸了摸他的毛绒耳朵,一挥袖,放下帷幔。
三天后,许千阑才堪堪能下床。
今日从瞬移阵中传回一个灵决,是方芜传给方伯的,方伯灵力不够,打不开,来请许千阑打开听一听。
灵决中,方芜拜托方伯去夫人住的庭院找一味药材,说是夫人产后恶疾患了,以前这里的医修给开过药,但是他们都忘记了是什么,请方伯看完后告诉他们,她在那边找找。
许千阑帮她找好,传了灵决回去,站在阵法前,久久沉默。
方伯不解:“仙尊,您怎么了?”
“方芜入门不长,她去了,师母旧疾未愈,也去了。”他眼中黯然,环望这空荡大殿,闭上眼深深一叹,“我没事,你去忙吧。”
世人负我,我不愿负世人,是仙是魔,是正是邪,皆由本心。
此生此命,献于苍生,义不容辞,视死如归。
他攥紧手,睁眼时皆是坚定,执剑再次往阵中踏去,踏了一只脚,低头瞥了瞥,微微出神,转回来,将那把红色的剑放到了桌上,再次踏入。
阵中的光隐去他大半个身躯。
忽地,一道力量凛然将他拉回。
他回头,看身后陡然出现的人双目绯红,发还未束,在风中轻动,而面上皆是怒色,全身都泛着凌厉的气息。
他被这神色震慑,不由后退几步,而见眼前人手掌一浮,一个金色花瓣形的笼子在掌中浮现,闪烁粼粼的光。
他惊骇看那笼子,在水天之幕他曾领教过,被关进去,他无论如何也逃不出。
眼看那金丝笼飞过来,他接连后退,飞身而起,掀起手边能碰到的任何东西转身砸去,而那笼子魔火亦攻不破,如何会惧这些物件,他躲避不及,落下回望,怨恨地看了一眼来人,抬手遮挡那笼子上的光印。
等待半晌,却不见金丝笼落下,他疑惑放下袖子,见那金丝笼悬于半空,起起伏伏没再往下,而周身浮光流转,竟然渐渐弱了下来,笼子慢慢缩小,恢复成手掌般,彻底失去光亮,叮咚一声掉在地上。
与此同时,江暮瘫坐在地,揉着头,身躯微微颤抖。
许千阑惊愕,愣了好一会儿,看看光阵,又看看他,几步跑过来扶他:“你怎么了?”
江暮抬起头,眸中的绯红已散,眉宇紧蹙,面色苍白,他不回话,推开身边人,扶着桌子站起来,踉踉跄跄往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