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两江水
江暮抚一抚他凌乱的发,将他牵住,感觉到掌心的手在颤抖,他叹了一叹,与他往前走,这里他点不亮,也未曾看过。
眼前皆是繁花葳蕤,云霞蔚然,霓虹流转,道一声人间仙境也不为过。
只是皆为幻象,他抬手一碰,手边的花便散为了水雾,缓缓浮起。
第132章 神格
江暮一边拂动这些水雾, 温声道:“你已知道,那九离江就是我的本源了吧?”
“嗯。”
“我的确是那条江,在水中生出的神格。”江暮在看着这些花, 而目光又虚无,好似陷入尘封的记忆里, “江山代代更迭, 有多少人依附我而生, 有多少村镇城市依托我而建,我见证过朝代兴亡, 百姓悲欢, 我听着他们为圣人歌功颂德,为恶人口诛笔伐, 见证过他们的生老病死,悲欢离合。
后来……人间战事不断, 他们只有悲与离了,再也没有欢乐,征人离去便不再有归时, 留下的人们日子难过起来,有婴孩生下来,养不了,就丢到江中,有家中无米,就去抢夺他人,失手杀人, 尸体就抛到江中, 有饿得不行的, 吃掉了路边饿死的乞丐, 骨头也丢进江中。
我承受了世间人的恶与悲,却偏偏生出了神格,万年前,我化为神体,离开人间,是人间战乱造成了离别,因离别而生出悲思,再由悲思产生恶念,而我,我因恶念而生,有神位,但,也是因恶而生,故为邪神。
战乱而至十家九别离,我又由此而生,得名「九离」,是灾厄诞生的我,不是我诞生才导致人间灾厄,只是流传后世,颠倒了这个因果。
你在留像术中看到戍望说的话,没有错,我的确与他息息相关,他是战场亡灵之气,我是人间离思之情,征人离去,留下相思,我们是一同诞生的,人间不平,灾厄丛生,才生神魔,戍望曾经愤恨不平,不明白为何他为魔,而我为神,魔要受天道管束,而神不会,他一度想要废除天道,自己创造世间,只是终不敌天道。”
江暮揉了揉眉心,他的头不太疼了,但越来越没精神:“神不受天道管束,无魂无魄,不死不灭,可漫长寿命也非好事,不可干扰人间气运,却要看尽人间兴衰存亡,悲欢离合,孤寂漫长的万年,了了无趣。
神的最终归宿,都是休眠,寻一归处,永远沉睡,从此,不用再看人间悲喜,休眠之后的神,神格将化为滋养万物的灵气,让花开,让草绿,给万物带来蓬勃生机,神格落,而润泽天地,也是好事。
远古以来,天地间有不少神诞生,但他们都休眠了,这对他们来说,是解脱,是向往,寻一处合适的地方休眠,也是可遇不可求的。如今只有我,天地间只有我一个神了,其实,我诞生的时间本不算长,万年而已,可是……”
他碰上一朵花,一触既散,水雾浮荡在手上:“那人间的离思,那落入水中的罪恶,人们的悲伤,愤怒,婴儿被投入水中时惊惧的哭声,被卖掉的儿女,悲伤的父母,痛苦的喊声,饿死冻死的哀嚎,掠夺,厮杀的惨叫……这些人间悲苦的喧嚣嘈杂之声,自我拥有神格开始,就一直萦绕在我的耳边,挥之不散。
我无时无刻,在听着这些声音,他们像是洪钟一般在耳边回荡,堵不住,挡不住,人间痛苦与绝望的情绪,一直如影随形,这是我神格中自带的,摆脱不掉。”
许千阑手一紧,他终于知道他所说吵闹之声是什么。
即便是普通的尘世喧嚣,时时刻刻萦绕耳边,也足以让人崩溃,何况,还是这些悲伤与绝望的喊叫,他实难想象这该如何承受。
那是摆脱不掉的痛苦,时时刻刻扰着神思,数千年不能安稳,不得安宁。
那绝望的叫喊哭泣,一直听在耳边,是真的会让人厌倦这个世间吧?
听了几千年的绝望之声,再柔和的心性也磨没了,怎么可能还会有耐心对待世人?
那些年,他没有真的降下灾厄,没有去毁掉给他带来无尽痛苦的人间,已经是他的仁慈了。
是的,只要人间不复存在,那些困扰他的声音就不会有了。
可是,他若是真有心与那戍望一列,人间耐不过他挥几袖子,他在那留像术中与戍望说的话,分明是一时权衡之言。
江暮继续道:“我为神万年,前面数千年,游走人间,我想摆脱这些声音,几千年,人间兴衰,战乱起又停,世代更迭,有兴也有亡,人们有悲愤也有喜悦,有过那般饿殍千里之境,也有盛世太平之景,只是我耳边痛苦哀嚎的声音从未散去,我沉睡时,入定时,躲在各种秘境里,都挡不住,我游走七千年,才找到办法。”
“压住神格,降为仙人?”许千阑接话。
“是,压住神格,就压住了那些声音,但是,我只能呆在仙域水天之幕,人间各处的灵气,会吸引神格,让我控制不住。”
于是,三千年前,修界发现仙域有仙人现身,而人间不见了邪神气息。
邪神什么也没做,那人间兴衰为天运,可人们闻其色变,水阙圣君与邪神一个出现,一个消失,时间太巧,于是世人都道,是这位仙人制服了邪神,人间开始为他建庙宇,为他歌功颂德。
“水天之幕三千年的无边昏暗,没有任何的声音与生命,倘若我不恢复神格,也就还有很多个三千年,我将永远呆在那里,但是,这些年,九离江慢慢干涸,这是天地气运的提醒,在告诉我,我可以休眠了,而我实在也不想一直呆在那里了,我就打算休眠。”
“休眠?”许千阑忽觉浑身冰凉,惶惶之中也蓦地想起,曾经在红莲村的小屋里,他在炉边点火,师叔靠着床,其实是说过的,他说,他想一梦千秋,长眠不醒。
“是。”江暮想拉一下他的头发,手抬起又放下,“可是,我的本体为水,我休眠还没那么容易,我是邪神,我本来就是灾厄而生,我休眠,会引人间江水倒灌,处处皆被水淹,自是哀鸿遍野,民不聊生,天地气运提醒我可以休眠,江水倒灌亦是天运,是世间气运走到了这一程,可我……依然不愿见。”
许千阑没再说话,他已满脸泪痕。
师叔明明一直在守着世间,宁受折磨而不肯降世间难。
“后来,我找到了能防止江水倒灌的方法。”江暮道。
“什么?”许千阑小声问。
江暮话语一顿,看了看他:“火灵。”
掌心中的手猛地一颤。
江暮叹了一叹,牵着他继续走,沿途碰到似锦繁花,稍微一拂就化云烟:“戍望到底是上古之魔,也还是有些本领的,他制造的火灵能够帮我消融倒灌之水,用火灵,我便可以安然休眠,我知道火灵被关在了魔渊,于是,我便去了人间。”
之后,许千阑大抵也猜出来了。
他落在魔渊时,正是戍望去微明宗唤醒火灵之气,让魔渊起了三个月大火的时候,他熄灭魔渊之火,却找不到火灵了,微明宗遵从师祖之令,迎他回去,他便去了宗门。
但是,他发现火灵变成了人,犹豫之间,没舍得杀。
不杀,这火灵就用不成,他也就没法休眠。
江暮回眸看了一眼他。
的确,发现他是火灵,没有动手,又怕他唤醒戍望,一路助他封印幽冥灯,然在这一路相伴中越发不舍。
到后来,江暮已然不想休眠了,当然,不动火灵,他也没法休眠,除非淹了人间,他做不到。
即便当时以为幽冥灯已封印好,他决定回水天之幕,也还是不想休眠,不想神格消融在此间天地,还想留着一分神思,即便孤寂,也还有这记忆。
只是后来生变,几番因果导致神格恢复。
许千阑心中大悲,哀声道:“如果当初我不走,一直陪着你,会不会……”
“其实我的神格已有压不住的迹象了,不是因为你离开引起的。”江暮打断他。
只不过他离开让那心性乱了,神格提前恢复,若不然,只要呆在水天之幕,再压很多个三千年,是没问题的,但是,也就意味着继续在那昏暗的地方呆上数不清的万年,对于人间大抵已是永远,但对于神来说,时光没有尽头。
最终的结果,还是会恢复,在无数个孤寂之后,他依旧要听着那些喧嚣之声,但那时候,也许人间已换了天地。
当时他的确想留下千阑,可是,如今想来,只是那时情至深处而不舍,他怎么能把一个自尘世人间长大的人,困在一个没有生命的世界数万年?
神格恢复后,喧嚣之声嘈杂,且越来越烈,已很难忍受。
他强忍着这般痛苦,原想在水天之幕自生自灭,千阑走的那些时日,他一人静静坐着,也没想好以后要怎么办。
那诸多绝望之声实难让他再如之前好性情,每每听到这些吵闹,偶尔也想,人间到底值不值得他一直承受着这般痛苦。
他也许就这样,永远永远坐在这里,直到天荒地老。
也或许,等哪天受不住了,就江水倒灌,淹了世间。
痛苦越来越重,他被折磨得无法忍受,周身邪气也愈发浓烈,那想要淹没人间的想法萦绕在脑海里,挥之不散,蠢蠢欲动。
世间皆传他为灾厄,他却为守护世间而痛苦孤寂万年,凭什么,要承受?
他将火灵魔气消除,就永绝了千阑还回归火灵之路,这是破釜沉舟,戍望不可能再利用千阑,而他自己也永远不能用火灵来休眠了。
不过,还可以淹没人间啊。
淹没人间,去休眠,就解脱了。
但这时,千阑又找来了。
要淹了人间的想法,在看到他的那一刻打消。
恢复神格也不是没好处,不必拘泥水天之幕,那么,就可以随意地走啊,他要跟千阑去人间,要把他一直抓在手中,有千阑陪着他,那些喧嚣折磨算什么,能忍住的,一定能忍住的。
可是,这个时候的人间,已快被戍望占据完了。
江暮闭了一下眼,缓缓道:“我与戍望皆为战乱而生,我们其实……是一脉相连的。”
“什么?”
“我们是一脉相连的。”江暮淡淡重复,“征人离去,故人遥相思,亡灵之怨与离思之悲会相互触动,也会相互扶持与压制。”
故而他之前不肯去古战场,因为那亡灵之气会激起他耳边的喧嚣声更加躁动,那是离人相逢的情绪,这些躁动会让他更难受。
但是那亡灵之气也会因为故人离思而亲和他,因此他难受时,亡灵会过来搀扶他,安慰他。
但是……
“那亡灵与我的离思相互扶持与压制,亡灵之气没了,离人相逢又散,这些离思之悲更甚,他们再也找不到思念的依托,情绪不能安定,我耳边的喧嚣增大了许多,已经没办法忍受了。”
天道应运天势,当年打散戍望神魂,还有一片未灭,那便是天势如此,天道不能再出手,江暮原本计划在戍望化为婴孩时让他死去,又阴差阳错没有死,那么,再想消灭他,就只有打散亡灵了。
他不肯相助,一拖再拖。
但修界水深火热,人间朝不保夕。
千阑说,此生此命,献于苍生,义不容辞,视死如归。
其他的每一个修者无论之前做过什么,无论多么愚蠢与冲动,但他们每一个人,都在为了苍生而奋不顾身。
最后,他出手了,亡灵之气还是得灭,戍望还是得解决。
不是为了千阑而妥协,是他到底没能做到眼睁睁看世间消亡。
可是,亡灵消散,喧嚣之声增大,他真的已没法承受了,就算千阑陪着他,他也没办法了。
可是神不死不灭,唯有休眠一条路可走。
但他还是不能将江水倒灌。
戍边归来厚,因不堪承受而昏迷了十数天,大抵冥冥中天意已定,昏迷时好似灵光乍现,醒来后,他突然领悟到了另外一个办法。
不用江水倒灌,将他承受的离思之悲散落回人间,也可以。
“离思”散出去,他就听不到那些痛苦绝望的声音了,原本该是多好的事情,万年挥之不散的,马上就可以摆脱了。
但这是神格中生来而有的,若散去,神格沉睡,必须得休眠。
不过,他本来就是为了休眠。
他醒来就开始实施此法了,而他也知道,他与千阑再无缘了。
他的情意,终究是无法言明。
之后,众人察觉「离思」为他所放,那也就只好提前离开尘世间了,他的确什么都没来得及和千阑说,也不确定,千阑在知悉花瓣是他放的,会是什么反应。
他不想去了解,怕对方的反应不是他想看的。
要休眠的神明,静悄悄远离人间,寻一归处,安然入眠。
而后神格化为润泽天地万物的灵气。
江暮叹口气:“于着一众修者们而言,他们没做错,「离思」就是负面的情绪,那是我听了数千年而不堪承受的绝望之声,他们担心「离思」激惹人们悲伤与愤怒,再引战乱,没有错,离思之情太多,是会引人间战乱。”
他说着话,看眼前人,没从千阑面上看到震惊或质疑之色,笑了笑:“但是,我维持了一个平衡在这里,给过于自信之人带去一些悲伤,给消极低迷之人带去一些愤怒……并不会让人们的情绪超出被激惹的范围,他们不会过度激化,影响不大。”
许千阑连忙道:“花瓣飞了三年,人间并没有出现纷争,那些「离思」本来就是人间生成的,你只是物归原主而已。”
江暮看了他须臾,拉了一下他头发:“我要休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