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两江水
这里有一望无际的昏暗,有随处可见的水幕,有水流化成的只有轮廓从来不说话的水形人。
而此时,多了一个人。
那就什么都是需要的。
江暮抱着怀中人一步步往前走,红衣垂地,屋舍楼台次第而起。
回廊庭院,水榭楼台,有修行练武的大殿,巍峨庄严,曲径通幽的小路,款款流水。
怀中人身上的伤已经治好了,但这次伤得太重,现在在发热。
他的面色阴沉,今日并不是很高兴。
将人放下后,他负手环望,想了一想,一挥衣袖,再起一方清雅庭院。
庭院上方不是露天的,增加了一层透明的琉璃壁,不挡视线,却能遮风雨,这里……多了一个人,那就还要幻化出四季如常,日升月落的景象,风和雨,冷与热,昼与夜,都要制造出来。
庭院中一方小池,以暖玉铺成池底与四周,其中水亦可换成温热的,那就是一个极尽奢华的温泉。
下界这个时候是冬季,这里就也按照冬季来布置吧,池边大片空处,全部铺上了白色的毛绒毯,铺了几乎整个庭院,再摆上几个厚厚的软垫,一个小案牍,摆点笔墨纸砚,棋盘,古琴也放上。
庭院北侧与东侧各有台阶,台阶上去便是寝殿,两间寝殿,都是一样软软的大床,蓝色与白色相间的帷幔,有錾金的烛台,以云锦包边的桌椅柜子,也有放满了纸笔的案牍,还有隔着浴桶的翡翠屏风。
东边的屋子给昏睡的人,他将人抱到床上。
再看庭外,既是冬季,那么庭院外就幻化上风和雪,呼啸的风卷起鹅毛大雪,但有琉璃壁遮挡的庭院不侵风雨,依旧暖意洋洋,这个时候的下界天该黑了,他也将外面调成黑夜,将这殿内,院中,都点上暖黄的灯。
烛火跳动,流水哗然,庭外寒风呼啸,庭内温暖如春。
他想,其实,水天之幕也可以不那么清寒的。
第90章 重逢
昏迷的人头上越来越热, 江暮在他额头覆了一块冰,看他的双颊烧得通红,睫羽微颤, 睡得极其不安稳,翻来覆去, 而后侧过身, 蜷缩了起来。
这发烧他也无措, 那是身躯在与伤处对抗,只能等其自己恢复, 烧退了, 人也就好了。
但看对方蜷缩得更厉害,双臂紧紧抱着腿, 身体不停地发抖,似是极其难受。
他欲俯身去抱一抱, 忽而间,见那人周身一道红光亮了一下又散,而那发抖之人的身躯陡然不见, 取而代之一只黄白相间的大老虎,伏在床上,紧闭双眼,同样也在瑟瑟发抖。
江暮愣愣地看着它,看这老虎不是透明的,它躺在床上,将被褥压出褶皱, 柔软的毛轻轻浮动着。
它是真的!
幻形兽有了实体, 确切说, 是许千阑能与幻形兽随意转换了。
江暮的心絮起伏, 试探着缓缓伸手,轻轻碰了一下那毛发。
柔滑若温玉春雪,他的心狂热跳动,再一次伸手,落在那柔软的后背上,慢慢地摸了一下。
一瞬间,他觉得神思都飘了起来,眼前都是晶亮的小星星,一闪一闪地跳着舞。
他实在还想再摸一摸,也想抱一抱,想象着这大老虎在他怀里打滚,头蹭着他的脖子,胡须撩过他的脸。
可是,他又不能放任自己过多的去想幻形兽,千阑现在身体不适,他更想看着他的人形,可以随时观察他的神色,判断他好不好。
他按捺住冲动,深深吸了口气。
那颤抖的大老虎没维持多久,哗啦一下就消散,床上又是人的躯体,那身红衣没法穿了,江暮给他换了一身白衣,汗水浸湿衣衫,但脸上的红晕有所消减,烧应该快退了。
他靠在床头,轻声一叹,抚了抚那墨发:我该拿你怎么办呢?
原该与你永别,不想这才没几天,就又见面了。
床上颤抖的身躯渐渐恢复平静,那人搂住他的胳膊,又陷入梦乡。
他任其抱着,另一手拉过被褥,将人盖好,歪着头小憩。
他算着人间的时辰,在到了时刻,就起身摸摸床上的人,烧已经退了,气色也有好转,他转身熄灭烛火,调亮天色,在桌边静坐。
许千阑揉了揉头,睁开眼睛望着四周之景,有一瞬间的恍惚,愣了会儿,及至望见桌边的人,才想起什么,猛然坐了起来。
江暮缓缓回首。
四目相对,一方怯然,面容苍白,另一方淡定回望,眼中却有欣喜一闪而过。
几日未见,却若已分离了千年万载,沧海桑田巨变,昔人已不复旧时,是悲是愤,是怯是哀,或许也还有怦然心跳,欢喜雀跃,原以为再见无期,却不想,还没完全体会到思之如狂,就已然重逢了。
可是,此时的许千阑,又如何来说离别之苦,重逢之喜?
他一开口,声音发抖,鼻子也酸:“我就是火灵。”
江暮深深看着他,没有回话。
“你早就知道?”那人又问,声音里带了哭腔。
他眼中一哀,慢慢转过身:“我知道。”
“你……原本去下界是干什么的?”
他说不为苍生,他说天地法则约束不了他,不为生死令的请愿,他说……只是游玩,但要跟着自己。
他到底,是为何而来?
半晌没有回应。
许千阑声音凄然,一字一句再问:“你去干什么?”
“我去杀你。”许久后,江暮道。
床上的人好似一下子失去了气力。
“我需要火灵,我要杀掉你,消除掉你为人的意识,让你重新变回火灵。”江暮的语气无喜无悲,淡然如水。
许千阑眼睛直直的,靠在床栏上,慢慢攥紧了手。
“当初我在魔渊之上,原是为寻火灵,可是不想火灵已出逃,疑惑间,遇你师兄一行人迎我去微明宗,我便将计就计应了。”江暮的话语微顿,“直至看到你,我竟发现火灵变成了人。”
床上的人手上青筋暴露,眼中隐隐一团火焰,周身赫然红光大亮,若入魔状,而那话语字字若血滴落,带着压抑的愤与悲:“你是去杀我的,你早知道我是魔,可你不告诉我,你数次说过让我去封印幽冥灯组件,又是何意,你是不是在利用我,你说!”
那红光在他周身如若血色环绕,他的身躯一时透明,忽而化为一盏灯,烛火跳跃了几下,转瞬好像又被强烈的意识拉回,重归于人形,只是眼中火团不散,周围红光也不散。
那魔气缠绕着他,他向着面前人露出如獠牙一般的戾气,手紧紧揪着床褥,下一刻,仿佛就要冲过来将人撕碎。
江暮凛然回头,一挥袖,那冲击过来的气焰顿然消散,对方后退躺倒在床上,他拍了一下桌子,冷声道:“许千阑,你知不知道好歹,我想要你的命易如反掌,我见你第一面,就可以掐断你的脖子,需要一直跟着你吗?”
对方怔了一下。
“我是去找火灵,可是,我看见火灵有了生命,变成了人,就不打算下手了。”
初见时见到火灵成为了人,愕然之余紧紧盯着他,的确在犹豫,之后故意留下他,还是在犹豫,夜半也动过杀念。
但没下去手。
再之后,他不再犹豫了,他不想杀了。
不但不想杀,还想要救他。
“那些配件觉醒,如果放任不管,等他们汇聚一处,就如昨日一样聚合成幽冥灯,你是火灵,是幽冥灯的灵魂与主体,由你亲自封印幽冥灯配件,对其压制能力会更大,他们就不易苏醒,我一路引着你,带着你,尽可能让你自己去做这些事,是为了防止你觉醒,防止你成为魔物,为了让你永远是受人尊敬的仙尊,为了成全你的侠气义气,到了你嘴里,变成了我利用你?”
许千阑战栗着,挪了目光,羞愧不敢再看他。
“可是我还是心善了,早知会有此下场,我当初就不该管!”
如若真的每次都是许千阑自己完全解决掉那些组件,昨日魔渊之上,那几物即便凑在了一起,也不会轻易聚合成灯的。
说到底,还是不忍心,数次帮他出手,替他承天道之鞭,舍不得看他受伤受难,为他担忧惶恐,生怕他处于危险之境。
可是,他即便不忍心,明明也是做了准备的。
“我为何要舍近求远,将这些配件封印于天各一方,难道你真的想不到吗?”他盯着床上的人问。
那一番心血,到头来还是最坏的结果,他的确是有些恼怒的。
许千阑低头,他后来猜出了他们不能相聚,原本是要让应梧玉运回去的。
“好,即便这配件是别人运来的,你左右不了,可是,别人不知道,你却知道,魔渊曾封印火灵,火灵千年前就引魔渊大火,被关七百年不融,你就想不到那里还有火灵之气吗,你就这么放心的将幽冥灯投进去?
即便你想不到,那你就不再想一想,前面几个配件已经分布三处,为何最后红莲簪我还是要你送到很远的地方去封印?
这最后一样,即便放入魔渊,他们四个也是分开的,为什么我不允,因为,他们也要与火灵之气分开,你就一点都没想吗,你的脑子呢?”
封印在四个方位的配件,居然还能汇聚,能汇聚,还会装在一同,彼此触碰,能触碰,化为了灯,还能刚好由火灵本灵抓着它,再刚好投入有这火灵之气的魔渊里。
本以为万无一失,但这般「天时地利」的巧合,连他这上界仙人也目瞪口呆。
觉醒就觉醒了,倒也罢,只是他的千阑最终还是受苦了。
那么惊惧,那么忧心,生怕他有一点伤一点痛,但到头来,他却还是遭了大罪。
他闭了闭眼,无声一叹,又是一番心疼。
许千阑自知理亏,低着头完全不敢跟他对视,眼中的火团已经散去,他怔怔地坐了好一会儿,目光空洞,半晌后,掀开被子,踉踉跄跄往外走。
“你要去哪里?”
“我……我要回去。”
“回去?”江暮眯了一下眼,“回去等他们再把你打进魔渊?”
许千阑身形微顿,说话的声音有气无力:“我师兄死了,我要报仇,微明宗现在一定乱成一团,我得回去看看,师母这几日要临盆了,不知她是否安好,幽……幽冥灯点亮了,四方妖邪又要出来,我得去打他们,我是微明宗弟子,我是修道之人,斩妖除魔我辈义不容辞……”
他的话淹没在低低的抽噎声中,再也说不下去了,他也无法再站住,瘫坐在地,捂住了脸,身形轻轻颤抖。
他不是修道之人了,也不是仙门弟子了,他是魔。
那些事情轮不到他来管了,以后仙门除魔,也要把他一起除。
他紧紧咬着唇,周身又浮荡了红光,眼中火焰被压下又涌上,他感到血液里有什么东西在汩汩流窜,给他带来一些冲动,那是恶意丛生的,阴狠黑暗的冲动,往他的心口汇聚,无法控制的魔气,正一点一点,吞噬着他的神思。
“你不能走。”江暮看着他周身的红色,以命令口吻道,“火灵的力量已觉醒,你为人的意识会慢慢变弱,直至消去,你会重归于物,真正变成幽冥灯,没有思想,没有生命,再度成为邪魔手中助纣为虐的工具,你想要变成这样吗?”
许千阑缓缓抬眼。
“我可以救你。”江暮对上他的眼睛,“拉住你人类的意识,留住你的人形,挡住吞噬你神思的魔气,不让你变成灯。”
“可……我还是魔,对吗?”
“至少你能活下去,魔气被挡住,就不会控制你的心性,是魔又怎样,行善还是作恶,凭你自己。”
第91章 大猫
“那……之后, 我还可以走吗?”许千阑又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