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巫喵幽暗
心满意足地撒欢之后，精力充沛的伊莉丝终于有了倦意，在过来带她回去睡午觉的雷伊怀里困得脑袋点地，早已把问一问“你们是不是要走了”的事忘在脑后。拉法尔如愿以偿完成消耗小孩多余精力的任务，回到木屋前，喘了口气在V身边坐下，淡淡道：“出发时间设定在三小时后。”
V神色如常地点了点头，准备了这么久，临到末尾早就不会让他的情绪有多大波动。不过他还是有这个空闲给拉法尔展示他的新发现，从衣兜里亮出一个便签本说：“我昨天收拾东西的时候发现了这个。”
翻开的一页，一个笔迹已经模糊的剪影速写呈现在拉法尔眼前。
“这是我吗。”他的眼力果然跟从前一样好，说出还没有失去这段记忆之前同样的话。
V嘴唇微微一翘，再往前翻了一页，上面写有“拉法尔”的名字。
“大家都叫我V，所以我把这个名字给了你。”V小心地把便签本收起来，这么久的东西都能在杂物堆里找到，看来冥冥中运气还是在眷顾他们的。
“所以我的小卡片一直在这里。”
拉法尔语气带着轻微的笑意，让V把东西收好留念，两人起身走向停机平台。
平台上，历时四年终于在深空矿石群中扣扣索索炼化出足够魔能的返回艇已经整装待发。所有人都到了，这么大的阵仗不可能瞒得住伊莉丝，她从午睡中醒来，被雷伊抱着，大概是知道自己的挽留没有意义，她不哭不闹地扑闪两下铅灰色的大眼睛，脆生生问：“拉法尔，你们什么时候回来？”
“在你有生之年，你的生命中，可能再也看不到我们回来。”
拉法尔说出这句话，立刻收到四面八方射来的埋怨目光，就连脾气最好的叶莲娜都在用眼神控诉首席，表示“请给孩子说些吉利的话！”
拉法尔就像没看到，铁石心肠地告诉伊莉丝这就是大概率发生的现实，你要学会接受它。
不过，他很快在即将溢出泪水的注视下拿出和自己形影不离的青草色小风铃，让伊莉丝的小手抓握住它，语气略微加重，对她说：“但是，只要你愿意相信我，给予我信任，那我们也一定会回应你，回到你身边。”
“我相信你！”伊莉丝连忙点头，扁着的嘴再度咧开，湿哒哒地在拉法尔脸上亲了一口，又去跟另一边的V要了一个拥抱。
雷伊笑着对抹脸上口水的拉法尔说：“她不叫你爸爸绝对是因为你从来不抱她。”
其他人也随后围上来七嘴八舌。
“现在返回艇落点受星球根源引力影响，万一落在海中的紧急避险措施……”这是来自以拉娅为首的工程部成员的喋喋叮嘱。
“首席，如果能在纳维亚沙漠地区降落，那里是我的老家，我在留言本上依照记忆复现的魔晶矿群分布，您可以参考。”乔同样感染了工程部的��嗦病，就差没把脑袋里所有对于旧世界的记忆都倒出来给拉法尔增加容错。
“指挥官，不是我乌鸦嘴，万一落在恶魔栖息地，在保证燃料的情况下返回艇的低空飞行能力绝对没有问题，您还有伽罗，那三百多场模拟战斗的数据分析我整理在B34号箱里，您可以再看一看。”安娜塔西亚恐怕恨不得分出一个意识放在返回艇系统中帮指挥官跟可能出现的恶魔作战。
“驾驶系统学习了阿刻罗号所有航行模型，虽然对近地场景帮助有限，但您有大量作战艇飞行经验，只需略微调整在水域环境下的操作就可以。最好的情况，便是直接降落在密督因外围。”叶莲娜原本不认为指挥官需要她的建议，但临到末了，免不了说上几句。
“只要进入人类聚落，无论他们处于哪个阶段的文明水平，贵重金属必然能够作为交换等价物。首席，指挥官，千万不要忘了A11号箱里的物品，那是你们‘白手起家’的资本！”尤里的清奇思路脱颖而出，却格外现实。
“如果能在地表搭建出接收器，我们可以取得联系。超尾增加的新功能……”只有罗修发言的时候拉法尔马上听厌了，抬手让他消声，被打断的罗修恼羞成怒，引起周围一阵哄笑。
这时，V声音微沉地开口：“时间差不多了。”
众人的话音霎时一消，凝固在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不尽相同。
毕竟，谁也说不好这究竟是永别还是下一次重逢的前置。
谁也不知道，命运这一次会给予他们怎样的安排。
V又轻轻拥抱了下伊莉丝，告诉她房间抽屉里的星石影像可以随意去看，然后对其他人颔首道：“不用担心。”
踏进船舱前，拉法尔回过头扫视他们的脸，神色舒缓，终于用上了一丝温柔些的声线：“欢送会都已经办了一二十场，我想你们也腻了，下一场该筹备什么不用我多说。”
他顿了顿，然后补充：“不是让你们这段时间不许办庆祝会的意思。”
伊莉丝大声说：“比如我的生日会一定要隆重！”
热闹的笑声再度响起，舱门也在这时很有灵性地关闭，起码最后一眼他们看到的是人们脸上洋溢着笑容而非悲伤。
返回艇和作战艇大小几乎相当，可以说前者就是后者的改装，不过当中搭载的器械和系统指数级增长，拉法尔和V甫一进入，舱内便响起分析机萨耶罗的声音。
【我很荣幸能够为二位导航，拉法尔大师，指挥官先生，我衷心希望这不是最后一次。】
“我也很高兴可以在传输信号消失前陪你们说说话。”有着纽特声音的小魔像也在自己的专属座椅抬手示意，从不缺席。
V走过去拍拍魔像的脑壳，坐到驾驶座。
拉法尔同样在副驾驶的位置坐定，略微一点头，没有半句多言地说：“出发吧。”
一片霓虹色的庇护所和静静停泊的阿刻罗号同样在为他们送别。
不多时，返回艇滑行出平台，绕过这座深空中堪称奇迹的宏伟要塞一周，成为逐渐远去的光点。
他们知道，那些人的目光一定追随返回艇的身影直到最后一刻。
事实上分析机的导航和法拉契的陪伴并不能持续多久，返回艇是为快速返回地表制造，大约四天后信号就会彻底中断，到时动力模块将切换为魔能，加速度会令小艇在接下来四十天内到达能够肉眼观测到卡辛诺拉的位置，再用十五天手动调整方向，飞抵近地。
纽特和他们的聊天伴随分析机一本正经的提示音，是在对其他知识库的印象和评价中度过的，听众一一记下，即使有很多疑问，可那些谜题已成为过去的尘埃，现在深究早就没有意义，充其量就是让拉法尔知道五座知识库都在哪里变为废墟，它们还存在时究竟多么辉煌。
从纽特的话语里，拉法尔能感觉到即使那是个糟糕的时代，眼前这个“人”依然怀念它。或许是因为即使再怎么极端和黑暗，那里还是涌现了一些想要挽救它的人，一些划破长夜的星辰。
“你觉得卡辛诺拉未来还会重现神代的辉煌吗。”拉法尔问。
小魔像沉默几秒钟，回答说：“如果可以，我只希望它安宁祥和，不必把所有人驱赶得那么疲累。”
然后，纽特操纵魔像的机械手，碰了碰拉法尔佩戴的真知之眼，声音这时已经有些断断续续。
“替我向仍在那个世界的人问好。”
纽特的告别依然有他自己的风格，他也相信，这不是他们的最后一面。
待魔像身上的指示灯统统熄灭，以第四库之名命名的分析机将这场送别接力到最后一棒。
【发自‘内心’的，我非常高兴能够见证这场人类的伟大旅程。】
跟随幸存者来到深空的人工智慧如是道。它一直守望，坚守着岗位，看着这艘船和其上之人毁灭又重生，它经历所有，提供帮助，从不懈怠。
“感谢你，萨耶罗。”V抚过面前的操作台，似作向分析机的致意。
【二位，一路顺风。】
劳苦功高的人工智慧跟随他们到了末尾，这种不见感慨的语气也是种独特的风情。
而现在，舱内终于只剩两人的声音和呼吸。
V注意自动驾驶的仪表，另一头给拉法尔测算身体指标����在到达光铱生效最大范围之外后，两个人的角色产生了一些变化，需要被看顾的成了开始变得疲倦的拉法尔。
两个驾驶座后方，空间不大的船舱里，占据最中心位置是一个形似维生舱的物件，这不是给V准备的，而是为拉法尔。
随着离开深空的脚步越发遥远，拉法尔能感觉到“力量”在流失，那种渐渐无法支配自己身体与头脑的混沌袭来，即便他发出指令，这些念头也将越发迟缓才能被身躯和外界接收。
这种失去是一点一滴的，能让他用最直观的意念感受到自己的衰微，也正因为它缓慢又不可撼动，在心理上相当折磨。
拉法尔轻轻闭上眼睛。
把选择权和决定权交给他人，指望地上人类的帮助来挽救自己，这太不像他，被剥夺力量的过程足以让他感到一丝难言又压抑的忧惧。
他知道，这已是他最后的“机会”，反悔的机会。
他已为人类做了足够多，现在，他即将失去除了V之外的一切����似乎，这件事将成为事实。
为了诺言，为了希求，为了他自己……他在终于明白何为牺牲之后的“牺牲”真的到来了。
����我为什么想要保护他们。
����我为什么爱他。
����我为什么要达成那个圆满的结局。
拉法尔解开这一个又一个谜题，将一个又一个愿望实现，而直到这一刻，他都可以做出推翻一切然后奔向太阳的选择。即使他没有这么做，他早已下定决心，也不妨碍他的脑中划过无数庞杂的念头。
“我当年从阿刻罗号出发，前往大回廊终点确认星空门确实不曾存在时，也用了跟这差不多的时间。”
V低沉的声音响起。他看出拉法尔的不适，握住对方凉丝丝的手指尖，用体温慢慢捂热它。
拉法尔微微侧过头聆听，线条优美的眼尾微微上挑，嘴角却是向下的。
V接着道：“我对帝王级星龙所言不如法拉契他们那么相信，可是慢慢接近终点，看到周围半点没有到达新世界的迹象时，我感到了某种走投无路的恐惧。”
金发男人浅笑着：“我不知道那种心情是否与你现在有相似之处。”
拉法尔也不知道，每一个人的困难和绝望都是不能等同的。
但好在，他愿意在这种时刻做些交流，而不是闷声不吭。
反过来重走幸存者向深空逃亡之路的银白色小艇上，一些零乱的对话在继续。
“我们观测到的大气魔力复苏可能是恶魔身上的魔气逸散到空气中制造的假象，这点一直没有被排除。”
“我知道。”
“卡辛诺拉的人类可能早已灭绝了，我们谁都找不到。”
“也许吧。”
“就算还有人在，经过预测地表人类文明也至少会倒退三个时代，那里或许遍地都是愚昧、迷信甚至恶魔崇拜，根本没有神代的传承会留下。”
“这样的状况在神代也早有端倪，算不上稀奇。”
“如果要从感化这些人开始，想达成我们的目的根本不可能。”
“那你觉得我从现在开始学习，是不是也能有机会在未来赶超你？”
“……”
V露出笑容，眨了眨深金色的眼瞳，眼底清晰地映着火光，不胜感慨地轻叹道：“拉法尔，你要知道，从你愿意和我一同回到那片大地的一刻，我们就已经胜利。”
他说：“这一次换我来救你。”
V的声音不大，但这句话的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辩的力量。
拉法尔早已领教过来自人类的这种无形的力量究竟有多么强大。它驱散迷雾，点起火光，驱使生命撑起风帆，乘风破浪。
它从不屈服。
拉法尔垂眸轻轻笑了出来，费力地抬起手把吻落在V的指节上，闭上眼睛开始用睡眠来度过这段时间。
数十天的航行时间一晃而逝，无数次模拟和推演不留一丝一毫错处，那颗用朝思暮想形容也不为过的蓝色星球已经近在咫尺。
它依然美丽动人，不再有被魔法污染熏黑的斑纹，整个世界此刻被细纱似的云层包裹，流云同时在返回艇的机翼上盘旋。
只是任务在身，V无暇欣赏它的美丽，也来不及感叹一句他们的归还好像“轻而易举”。
这是一条他们在过去不愿想和不敢想，却最终选择的路。
他们走了两千年，一路艰辛，碰了壁，摔得狠了，鼓起勇气回头，这才到达终点。
由于一些地表沉降，海洋占据卡辛诺拉世界的面积比阿刻罗号启程前更大，返回艇在下降高度时有种扑进蔚蓝怀抱之感。即使因为气密性原因他闻不到空气的味道，V依然觉得它很清新。
这果然不是一次孤独的航行，他心想。
返回艇搭载的探测器这一次终于可以突破大气进入低空，V按程序操作信号发送，在按下发射键时一个恍惚，忽然有种被这颗“星辰”注视的感觉。
但这应该是他的错觉而已。
“拉法尔，我们马上就要到了。”V伸手到后方，拍了拍维生舱的顶盖，以作示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