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巫喵幽暗
V的手并不柔软，上面有消不去的伤疤和老茧，摸上去又硬又硌人，他就用这只手按在拉法尔脑后，认真看着他，继续道：“而你的完美主义因我毁了，我醒来的不是时候，你现在就这么对我。看来我当年就该强硬些，逼你收回决定。”
V这是故意直往人痛处上戳，拉法尔拧起眉心，猛地把人推回副驾，手背抹去嘴唇的触感，冷声道：“所以你现在觉得自己对了，你找到我不该替你的未来做决定的有利证据了？用不用给你开一个时空通道钻回去改变过去？”
V侧过脸，静静看着拉法尔竖起浑身的刺，他一呼一吸都不发出声音，压低声音道：“要你完美是法拉契的标准，我没有这样要求你。反过来，你从来都可以要求我为你改变。”
“我现在对你唯一的要求就是要你活到一百年后，你做得到吗。”拉法尔声音含着一股凉意，竭力掩藏的情绪从目光中暴露出来，他脱口而出，“你必须为了我活到那个时候！”
“我确实做不到，但我会把剩下所有的生命都给你。我们什么时候建那座木屋？我知道你是在等我一起。”
V神态肃然，语气蕴藏一种坚持：“学着接受生命中的不完美，这是人类的必修课。”
拉法尔嘴唇抿成一条直线，舱内悄悄陷入沉默。
作战艇在两座漂流岩之间绕过一道弧线，穿过众多巨龙失活的身躯，把华美的宏景抛在身后，开始返航。窗外各色光晕明灭，因两人脸上神情的不同，一个在柔光中安然，一个在阴影里冷峻。
如果拉法尔能一直赢下去，这个道理他的确不需要懂。
V盯着外面，轻嗅深空里唯一的光照点燃周遭渐冷的空气，开口问：“晚餐想吃什么。”
拉法尔不答。
V因此收起他只对这个人展现的那份柔和，目光在拉法尔脸上停留片刻，深金的眸色渐渐暗沉，嗓音也低沉起来：“不要让我的光阴这样度过，拉法尔。我只想自己的每一秒钟都为和你欢度而流逝，而不是揣摩你的心思，看你自责。你从来不会为无法改变的事实徒增烦恼，让我们和以前一样好吗。”
“……不一定无法改变。”
拉法尔反驳了前半句话，却迟迟没有拒绝“和以前一样”的提议。
让伴侣时刻担惊受怕自己说错话、做错事，要忖度他每一个神态和动作背后的深意，显得他更不合格。
拉法尔对世间真理的解读和攻克都那么有魄力，不可能在V身上失去勇气。
这些都是他瞬间就能想通的道理。
虽说依然沉着脸，他还是熟练地开口点菜：“弥林香草派，红烩汤，青芒果味的点心。”
V面容的冷色消退，嘴角噙着笑意：“没问题，让你尝尝我的手艺。”
这是V苏醒出院后的第一次，两人一同踏进家门。
现在所有船员房间门外都能一览中庭景致，原本的指挥官住所也不例外，悬空走廊的栏杆上甚至绑着一个绳梯直通底下的木屋空地，拉法尔显然把什么都考虑到了。
房间内部变化不大，除了装饰墙变成一整面仿生鱼缸，只有厨房增添了功能繁多的设备€€€€负责改造的罗修赌咒发誓这里面没有监视和窃听单元，也没有传感器连着谁的终端。
V走上楼梯来到主卧，一推开门，许久没人住的冷意扑面，这里跟记忆中没有丝毫变化，所有陈设都停留在几百年前，但家具应该翻新过，床品也已经更换一新。
他不在的时候，拉法尔都是睡楼下的卧室，那还是当年他们欲盖弥彰地用监护人同居为由开辟出的新房间，现在回想，V还是记忆犹新。
时间在他们两人身上呈现截然不同的维度，每当察觉，V总有不忍，觉得他对自己的爱人是不是过于严苛了。
拉法尔没跟着一起上楼，而是在厨房备菜，他让V先去洗个澡，感受感受他错过的时光中最大的一个变化。
即使清洁术方便快捷，人类还是必定怀念把自己浸入水中时的惬意，所以深空水制备技术的突破让怀有思乡之情的船员又少了一丝乡愁。
V也不能免俗，花洒中热水喷淋而下，温热微烫的水流淋过身体，男人把额前的头发向后一捋，仰起脸迎接飞溅的水花。热意流过四肢百骸，能把所有疲惫和不快冲散，他闭上眼睛，嘴角的弧度翘起又落下。
之前，V才是那个用改变迎接不变之人，而今却正相反，他停留原处，其他人走得更远，只是拉法尔会固执地走一段路停一停，绕回到他身边，把捷径铺好，保留未来牵起他的手追赶的机会。
拉法尔不会有意表现出他的作为，可只要被这个环境包围，就能发现他做了很多很多。
无论缔造星空绿洲还是天上乐园，人类不是不能做到，只是需要花费好几倍的时间才能与那无与伦比的智慧相匹敌。
“他坚信，能拯救我们的唯有他自己。”
V在水幕中喃喃。热水在他身上砸出蹦跳的水珠，又汇聚成溪流蜿蜒而下，流过曾千疮百孔但已被那个人治愈的身体。
起雾的玻璃让灯光迷蒙，V盯着浴室外的光晕，呼吸一口湿热的空气。
€€€€他同样认为，对我们负有天然的责任。
人类成为人工躯是不得已为之，如果可以选，每个人都只想成为完整纯粹的人€€€€因为这个想法，拉法尔一开始就没有想过要把V改造，希望他从生至死都是人类。
即使现在说这些已经晚了，可拉法尔确实从来不知道也没问过，V愿不愿意为了他成为那样的形态。
因为要人迁就，让人劣化，降低原来的标准，在拉法尔看来简直十恶不赦。
这不对。追求完美的路径太过狭窄，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变成噬人的漩涡刮掉那一层顽强，船上的人都不盲目，他们也知道该劝。
可这些人都曾蒙受恩泽和救助，坐享其成却要对拉法尔指手画脚，未免太恬不知耻。
€€€€那就我来说。
V抹去玻璃上的水汽，看着手上的皮肤被水泡的发皱，还觉得有点久违的新鲜。他擦干头发，换好衣服，趿拉着拖鞋到厨房，发现该切块的菜已经码的整齐，面团正在发酵，调好的酱汁正在火上热着，拉法尔在吧台上喝饮料，见到他后指了下墙上的钟表，板着脸催饭。
“好久没有感受洗澡水，多冲了一会儿。”V系上围裙，露出很轻微的笑，“你怎么不来偷看？”
拉法尔干巴巴地说：“我没有耍流氓这个功能。”
结果他咬着吸管却没吸上东西，是V从厨房钻出来没收了他的杯子，雁过拔毛地揪走吸管说“别喝了，一会儿吃不下饭。”
“……我回房间吃，今天也在楼下睡。我说过要调整两天，现在还有四十小时。”拉法尔觉得V应该明白什么叫趁此机会好好表现而不是现在就开始管束他，眉尖刚挑起来，敲门声就响了。
是雷伊。
现在医疗部的事务不归V管，他转回厨房接着烤派去了，但没有隔音和阻挡，他还是能听到门口的对话。
“如果还是那件事，我已经说过，现在暂且搁置。”
“可是孵化保管室人类胚胎的程序不能再拖了，我们需要……未雨绸缪。首席，挑一个吧。”
V盯着烤炉的目光停顿，嘴唇抿成一线。
第80章 扇区F€€第七十八章
本着“难听的话我来说”的宗旨，雷伊一本正经从外部脑中调出一份年初的提案，无视结尾拉法尔曾批复的那个“再议”字眼，重新把它拿到对方眼前。
拉法尔注视正不断滚动的光屏，眸光随之明灭，他陷入沉默。
“保管室那三百枚完好的人类胚胎的确宝贵，我们不舍得浪费任何一个，待庇护所建成后再陆续‘孵化’确实较为稳妥。可现在出现突发状况，必须寻求……”
黑发青年声音停顿，没有提示得过于明晃晃，他知道拉法尔听得懂：“总而言之，越快开始孵化流程对谁都好。”
有限的寿命无法跨越，就算再怎么不愿承认，V的生命也会在数十年后走到尽头，他们需要一直有真正的人类为阿刻罗号唤来星龙，可未来出生在这里的孩子并非他们的工具，养育和教育必不可少，很多流程都需谨慎，也必须有拉法尔的参与。
等原装的大脑在疲乏和厌倦尘世中睡去，人工躯也会长眠不起，能够延续的终究是那些可以拥有后代的人类，他们会陪伴永恒的构造体，在星空的王国中繁衍生息。
那么这个愿景的第一步，挑选胚胎的决定权理应在拉法尔这里。
“这是基因图表，包括发色肤色在内的模拟人像数据，这边是其父母的出身所属。”雷伊把两个表格怼到无动于衷的拉法尔终端里，到嘴边的那句“挑一个合心意的吧”到底没说出来。
胚胎是第一库提供的，由浩劫来临前基因迭代最新技术结合而出，理论上不会有任何缺陷，甚至在还未出生时就已经注定他们无论性别都长相可观，拥有魔法能力，且一定在某些方面有所特长。
谁是这些未来的小天才里第一个出生的，只是某个构造体一句话的事。
拉法尔一直以来的权威与精确是给其他人刻骨铭心的印象，人们已经习惯于听从他的指示，从没有出错，想必这回他也一定能从茫茫多的数据里计算出最优解，给他们一个答案吧。
可雷伊等了半天，只等来拉法尔说：“随机一个吧，没什么好挑的。”
副部长叹了口气，竟不觉得意外，但有点无可奈何，忍不住道：“至少给我界定一个性别吧。”
“……”
“图表也给我一份，雷伊副部长。”
门缝从里面被拉开得更宽了些，堵在门边的拉法尔身后，V的身影冒了出来，手里还拿着新烤的派。
“……原来指挥官在家。”感到意外的雷伊没忍住后退了半步，有些尴尬，他以为拉法尔是一个人。
让指挥官听到自己在建议拉法尔选“继任”实在欠妥，雷伊怀疑这是其他同事给自己挖的坑，演示性地咳了两声，迎上V没有温度的目光，看着对方深金色的眼底透着十足的冰冷意味。
€€€€啊，果然生气了吧。
雷伊只好一边暗自惊讶两人“和好”的速度，另一边开始忙着找借口溜走，生硬地问：“指挥官打算帮首席挑选吗。”
“我想我也有权凑这个热闹。”V瞥了眼拉法尔绷紧的肩线，揽过他的腰往自己身后带，格在两人之间，用一块香草派换走了资料。
“早就听说指挥官的厨艺惊人，我就收下了。”雷伊露出微笑，拿好东西马上退后，“希望您的人选能让首席满意，我就不打扰了。”
V说了句“交给我”，刚送客关门，就被拉法尔扳过肩膀抵在门板上，迎接一个愠怒的瞪视。
“我等了六百年的晚餐，第一口居然不是我的？”
“……我还以为你想为胚胎孵化被我横插一脚发脾气。”V目光微动，和风吹过冰雪，他眼里的冰川化成春水，笑着拿来刀叉赶快把热烫食物送到拉法尔嘴边，“先吃一口，雷伊没那么快回去享用，你还是第一个。”
刚出炉的派馅料过于丰厚，能烧熟口腔和食道，但拉法尔还是囫囵吃了下去，浓郁的风味远超他过去吃到的任何美味佳肴，这是什么魔法？烹饪者不一样差别就这么大吗。
可就算吃人嘴短，拉法尔也免不了挑起毛病：“派皮有些厚了，不如你以前做的。”
大概就算过去几千年，这个构造体还是会记得第一次吃到V亲手所做食物的感觉。
V虚心听取意见，顺利用美味佳肴打消拉法尔要回自己房间吃的打算。
就算只是在餐桌两两相顾，伸手递出糖罐或者酱料瓶，单单是餐具切割食物的磕碰都那么悦耳，他们相隔的距离终于不是会议长桌那么远了。
可是吃完饭，在V准备乘胜追击试图让他们今晚就能在一张床上共度时，拉法尔端着甜点快步走进楼下的卧室关了门，应该不只是为逃避洗碗。
V毫不掩饰自己失望的神情，习惯性从冷藏箱里摸出啤酒，结果隔了一道门的声音马上传出：“不许喝酒。明天要给你做检查。”
男人拿着啤酒罐转看了好一会儿，悻悻地把它放回原处，去收拾厨房的残局。
当面对餐桌，他视线微微一转，就来到那一叠胚胎资料上。雷伊知道指挥官热衷实体纸，所以留下的都是纸质资料，厚厚一沓。
这当中有一个，会成为他的“继任者”、他们的新伙伴，成为船上所有人共同的孩子，以及、用有限生命陪伴拉法尔的其中之一。
他手里拿起的碗碟差点脱手，被他连忙抢救起来。
“……我出去一趟，记得一会儿出来刷碗。”V朝拉法尔的房间遥遥喊道，没听到回音，但也匆匆拿起资料披着外套出了门。
拉法尔可能要把舰船布局设计成懒人专用，住所门口就是直通指挥官休息室的定向传送阵，但V绕过了它，沿着悬空走廊欣赏夜晚的中庭，仿佛能听见花朵摇铃般的脆响和树叶轻吟浅唱。
只是他现在无暇细细品味清泉的泠泠之音可以搭配什么乐曲，徒步走到指挥官休息室把门禁模式改为请勿打扰，他把那堆纸张往桌上一摆，从里面先抽了一张出来。
模拟人像是眼睛所能捕捉到最直观的东西，孩童时期和成人期都有，其次才是密密麻麻的基因数据和眼花缭乱的图表。V紧紧盯着被他抽出的这张纸上板板正正的半身像，与上面那个黑发黑眼的英俊青年对视。
可能当初制作这些资料的第一库研究员也没想到未来这些胚胎会用在生死存亡的严肃场合，所以在生成人像时，这些孩子的面貌都设置得十分热情阳光，因此V看到的是一个又一个笑容，微笑的、大笑的，露齿或者不露齿的……纸上的笑脸生动鲜活，就如同可以预见他们能给人带来希望与快乐。
€€€€等我死后，就是这群人陪伴在拉法尔身边了。
这个念头从V脑海中闪现，仿佛知道它的主人会因此暴跳如雷，就又以迅捷的速度消失，连尾巴都捉不住。
V手指僵硬地蜷起，一只手在资料边缘撕出皱皱巴巴的缺口，另一只手里的钢笔笔尖戳穿纸张，留下洇湿的墨迹。
这时候，V突然觉得今天在作战艇上豁达说出的那句“人要接受现实的不完美”足够大言不惭，结果一听到他会被换掉，就胆怯到慌不择路。
他跟命运抗争，既有过靠自己的力量战胜它的一刻，又有差点屈服于它的颓势之时，他跟现实斗了半生，不是为了把胜利果实拱手让人的。
他眼里凝出风暴，愤懑地盯穿纸张，试图把上面的文字打散成七零八落，谁都别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