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楼不危
朝会散去,天宫里的仙君们陆续离开, 石柱上的墨龙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帝君回到紫微宫,坐在案前推衍天机。
谢慈则大摇大摆地跟在他的身后, 打量紫微宫内的各种陈设, 在谢慈看来, 堂堂帝君居住的地方着实有些简陋,偌大的宫殿里居然只有几件简单的家具,实在不该。
若是他能活着到这里来,定要把这里拆了重建,谢慈像是这里的主人一样在紫微宫内转了一圈,在心里默默点评一番,最后回到帝君的身边。
帝君还在推衍,谢慈看不懂那些星辰变换的轨迹,但是在人间的时候他跟在这位帝君身边的时间最长,在观察他的表情变化这方面还是很在行的,帝君这番推衍出来的结果应当不是很好。
只是他不知道他在推衍的是什么,谢慈的目光扫过长案,想要从这里找些有用的信息,然后他看到印玺上他的名字,凤玄微。
谢慈愣了愣,原来他不叫李青衡啊。
凤玄微起身,似乎要向外走去,谢慈脑子里还在想凤玄微这个名字好像没有李青衡好听,他虚无的身体先一步有了动作,等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已经跳到了凤玄微的背上。
谢慈趴上去就没打算下来,他早就想这么做了,反正这位叫凤玄微的帝君也看不见他。
是吧,尊上?
他其实还是更喜欢叫他师父。
他真的好想再回到从前,就这样和他走遍天涯海角。
他假装自己的胳膊还在,搭在他师父的肩膀上,搂住他的脖子。
凤玄微脚步微顿,谢慈有些心虚地屏住呼吸,又有些期待地看着他的侧脸,他是察觉到自己了吗?
然随后凤玄微只是转过身,从高高的博古架上取下一只紫金的葫芦。
【阿慈】
凤玄微拿起葫芦时,识海深处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
【阿慈】
他垂眸,博古架上映着摇曳的树影,像有一只小猫藏在那里,伸着爪子去挠上面垂下的流苏,挠了半天都没有成功。
【阿慈】
那声音就这样响起来,一声接着一声,凤玄微知道那是他自己的声音,他又在叫阿慈,他想念他很久了。
【阿慈】
【阿慈啊】
【阿慈阿慈阿慈阿慈……】
那些声音像是有了自己的生命,即便被他封印在识海深处,还是会像春天里疯长的野草一般蔓延开来,凤玄微早已习惯。他神色如常,抬步向着殿外走去。
殿外的宁渡仙君已经等候他多时,见他来了,向他禀告了赫连铮登上天阶的消息,又提了酆都外出现的那只断尾的异兽。
“我都已知晓。”凤玄微说。
宁渡继续说着,涂山狐族的族长萧绾从生死境中取得龙珠,现在赫连铮的身体化了那颗龙珠,修为更精进许多,比他们预想的结果要好出许多。
远方的天河浸泡在漫天的霞光里,像是烧起了无尽的业火,重重宫阙在那火光中扭曲,流云四散,许多白色的鸟儿在那云间火间穿梭,细小的羽毛飘落,顺着滚烫的河流漂向远方,凤玄微静静地看着那些羽毛,有些出神儿。
宁渡等了一会儿没有等到他的回应,顺着他的目光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什么所以然来,他大着胆子向凤玄微问道:“尊上在看什么?”
“没什么。”凤玄微收回目光,淡淡说道。
“那接下来我们要做什么?”宁渡问他。
凤玄微道:“去将九重天塔开启吧。”
宁渡应道:“是。”
“顺便将这葫芦放进塔里。”凤玄微把那紫金葫芦递给宁渡。
宁渡再次应道:“明白。”
他接过葫芦,与凤玄微细细商量了九重天塔开启的时间与进去的人选,然后才离开,后来又来过几位仙君,他们中有人偶尔也会提起赫连铮,提起下界近来出现的种种异象。
谢慈一直趴在凤玄微的背上,他想听有人在他的面前说起自己,可是一直到所有人都离开,都不曾有人在凤玄微的面前提起过他,就连苍雪宫也不曾出现在他们的对话中。
谢慈突然觉得当年江砚在他的面前说一定要把苍雪宫做大做强这件事是很有道理的,假如苍雪宫成了修真界最厉害的门派,他们总不至于还这样无视掉吧。
可就算苍雪宫在修真界还不算特别起眼,凤玄微听了那么多赫连铮的近况,他为什么不问一问自己呢?
他在生自己的气吗?气自己在他离开后从不到他的坟前看他吗?还是在气自己烧了他的那些画像?
谢慈莫名觉得委屈,他想他可能是做错了一些事,让他伤心了,可凤玄微也骗人了,他还没有生他的气呢。
怎么不问一问自己呢?
师父,我又有点讨厌你了,谢慈心想。
脑海中忽然闪过过去某刻的片段,那是他二十一岁生辰时,李青衡一边吐着血,一边看向他,恳求着说:“阿慈,不要讨厌师父。”
那时的谢慈没有说话,之后不久,李青衡就离开了人世。
“算了,不讨厌你了。”谢慈说,可没有人能听到他的声音,他吸了吸鼻子,把凤玄微搂得更紧些。
凤玄微在自己完全没有察觉到的情况下,背着他的小徒弟回到紫微宫中,月华如水,洒了他一身,门口水墨的屏风上映着他瘦削的身影。
凤玄微于案前坐下,谢慈靠在他的肩膀上,有那么一瞬间,他会觉得就这样陪在他身边好像也不错。
晚风搅动池中月色,粼粼波光向外散开,殿内一片寂然,窗外一枝雪白的茶花无声地抖落两片花瓣。
【阿慈】
【阿慈阿慈阿慈阿慈】
【我的阿慈啊】
那声音又响起来,浅浅的叹息声好似就回荡在紫微宫中,凤玄微握笔的手没有丝毫停顿,在纸上写着凡人看不懂的文字。
他心中比任何人都清楚那些声音是从何而来,为何而来。
他从人间回到瀛洲已快有三年,这些声音也差不多伴随了他这么长的岁月。
他不能去看他,便这样时时想起他。
凤玄微放下笔,此时间的漫天星宿、山川河流皆已落定,他抬起头,屏风上墨色的群山映着明亮的灯火,像是落了一场浩浩漫漫的大雪。
四时更变化,天道有亏盈。
当年天道有缺,赫连铮命中注定的师父出了意外,被妖魔所害,死在秘境之中。凤玄微得知此事后,推衍数日,最后决定来到人间,去代替这一角色,负责教导赫连铮。
他身为瀛洲帝君,若是以真身下界,必然会扰乱人间的气运,故而他为自己重新塑了一具肉身,将修为压到了分神境,又掐算一番,给自己取了李青衡这么个名字。
来到人间后,他第一桩事便是去往青州,收了赫连铮为徒。赫连铮的本性很好,只是那时候的他心里怀了太多的怨恨,李青衡并未主动去化解赫连铮心里的这份怨恨,他把他关在河边的一座小楼里,让他专心读书。
那些书都是他精心挑选出来的,那座小楼则是由一件时空法器变化而成的,楼外一月,楼中一年,等赫连铮读了足够的书,心中有了自己的道理,再要如何做李青衡都会由他自己决定。
赫连铮若能放下心里的怨恨,于他未来修行大有裨益,若是不能,李青衡也不觉得哪里不好,这世间众生自有自的缘法,他的路有很长,以后还会有其他的机会和选择。
李青衡带他踏上修仙一途,有条不紊地安排下他的每一场机缘,他想等到赫连铮能够独当一面的时候,他在人间的事就全了结了,可以回瀛洲去。
只是这个过程中出了一点谁也没有想到的小小意外,这点小小的意外最终成了他逃不过的劫数。
他本不应该再同人间的其他人产生羁绊,可最后却还是又收了一个小徒弟。
他至今记得在禹州的玄真府中第一次见到谢慈时的场景,那个小小的孩子穿了一身轻薄的红衣,被簇在红色的锦被里,烛光摇曳,华堂生辉,明明是极暧昧的氛围,他的脸上却是一派不知世事的天真。
李青衡在下界很少杀人,虽然秦正茂作恶多端罄竹难书,但不该由他来动手,只是赫连铮这孩子有时过于冲动,在秦家闹了事,为避免其他的麻烦,李青衡出手提前把秦正茂解决。反正以后修真界中留给赫连铮来试剑的人多的是,不差他一个。
在杀死秦正茂的过程中,李青衡顺手救下那个奇奇怪怪的小孩,怕他见了血会害怕,杀人的时候李青衡还遮住了他的眼睛。
结果等到了外面,小孩知道秦正茂死了,他的眼中不见恐惧不见庆幸,倒是有些遗憾。
那时的李青衡还无法了解这小孩脑子里都是在想些什么,他对小孩所知不多,对他的任何想法都不做评判,只想把他送回家去,这一桩事就算彻底了结。
然小孩没有家,他不得不带着他一起在外面风餐露宿了段时间,小孩的出身不大好,性子却十分娇气,还很擅长得寸进尺,吃了烧鸡,想要点心,有了点心,又要新衣服,这些对李青衡来说不算什么,而且不用他动手,赫连铮就颠颠地把小孩想要的都买回来。
他生来该做一个娇生惯养的小少爷,所以谢家留不下他,无涯山更是让他难过了,从无涯山上下来后,李青衡反省过自己,小孩在无涯山上受的罪是他的过错。
他经过一番考虑,还是决定将他留在万珍谷中,一是为了谢慈的身体,二是谷主的其他徒弟的年纪比他上许多,慕容华为人慈善厚道,还欠了他人情,会愿意多包容他些。
可是在万珍谷的谷口,他将要离开,谢慈踉踉跄跄着做出一副滑稽的姿态,他一眼就知道这是装出来的,或许他以为这样能讨好自己,又或许是想让自己心疼。
李青衡的心中非常清楚自己不该与这个孩子有过多的牵扯,他非此界中人,早晚要离开,多出一份羁绊,便多出一份变数来。
李青衡垂眸,对上小孩的那双眼睛,他的眼睛又大又黑,里面却是空茫茫的,小孩可能都不理解他自己在做什么。
谢慈的性子算不得很好,他性喜奢靡,贪图安逸,没有明确的是非观念,也不懂什么尊严操守,还总想要不劳而获,也不知日后慕容华能不能给他纠正过来。
李青衡应该是谢慈接触过的人里最了解他的一个,他的好坏都早早暴露在李青衡的眼中,只是到最后,李青衡到底还是带了他一起离开万珍谷,收他做了徒弟,从此片刻不离地带在身边。
他是为赫连铮而来,但是他在谢慈身上付出的心血要远远多于赫连铮。
倒不是说他偏心,只是谢慈那性子的确需要人多费些心思。
他教他读书识字,给他讲做人的道理,要防着他耍小聪明偷懒,甚至还为他学会了缝补衣服,下厨做糕点。
夏日的晚上,点点萤火在河畔的芦苇丛间飞舞,李青衡坐在灯下拿着针线,认真缝补昨天上午才刚给他买的新衣服,谢慈两手托着下巴坐在他的对面,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瞧。
瞧了半天,他忽然开口说:“师父,你现在好像北街卖布的那位婆婆哦。”
李青衡听后差点把针扎到自己的手上,他既想笑,又想把他按住揍上一顿。
他停下手,抬头看了谢慈一眼,对他道:“下回再这么调皮,这衣服你就自己缝吧。”
这件衣服是谢慈目前最喜欢的一件,但是让他自己来缝,他是一点都不愿意的,他从木凳上面跳下来,抱着李青衡的胳膊,笑得甜甜的,跟他道:“师父,我知道你对我最好啦。”
李青衡脸上表情依旧淡淡,但谢慈知道他其实是很受用的。
在发现李青衡很吃这一套后,谢慈撒娇的手段是愈发的高明,要是撒娇还不行的话,他就装腿疼。
果然不久后,李青衡就忍不住摸了摸他的脑袋,只是又跟了一句:“去把剩下的几页书看了。”
谢慈扁起嘴,他扯着李青衡的袖子晃了晃。
“快去。”李青衡催他说。
谢慈哦了一声,臊眉耷眼地去书架上取了书来,在李青衡对面坐好,装模作样地看了起来。
等李青衡把那衣服补好,他那小徒弟已经趴在书上睡得不知今夕何夕了。
再看一眼书的回目,阿慈是连一页都没看完,李青衡也没叫醒他,反而把他抱到床上,给他盖好被子。
有只蠢笨的萤火虫闯进了屋子,没头没脑地到处乱窜,最后扑到李青衡的手中,他看着那萤火虫,不知为何笑了一下,将它放到窗外。
流年似水,浮生若梦。
小时候的谢慈像只病了很久的小猫一样,李青衡精心喂养了好长一段时间,这只小猫总算胖了一些,活泼了一些,他高兴的时候蹭一蹭你,冲着你喵喵叫两声,不高兴的时候就会伸出爪子想要挠人,但又要担心打不过人家,需要有人在后面给他撑腰,才敢动手。
谢慈不算是一只乖巧的小猫,可是那有什么关系呢?他就养了这么一只娇贵的小猫。
起初的时候谢慈身上大病小病不断,受不得寒也受不得热,稍有差池就要病上好几日,李青衡没法每次都把他送到万珍谷去,只能自己找来许多的医书,日夜不息地钻研,总算勉强能医好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