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群青微尘
小蛇欣喜若狂,它发觉自己赖上了一个笨蛋。这世上竟有蠢人会给它喂自个儿的血,还愿意做它一日三餐的饭食。它蹿到少年肩上,张开血盆大口,一口咬上了肩头肉。它听见少年抽冷气的声音,感到牙下的身躯如地震般一颤。小蛇含混不清地道:“我想吃你,想每天吃上三顿,每顿都有你的好血好肉吃喝……”
那少年捉住了它,不客气地将它从肩上拔开,拎到面前与它对视:
“不行。”
小蛇打了个寒战,它望进了少年的双眼,像是落进了一片深渊。
“那要我拿身上的东西与你换,你才肯被我吃么?”小蛇的气蔫了,它可怜兮兮地道,“等我的皮、牙齿长出来了,我再用它们与你换,也不用你的血,只要几只蝈蝈吃……”
它想了想,又泪汪汪地道:“要剥好了的,到那时我又没牙齿啦,咬不动。”
“都不要。”羽服少年淡声道,“我对你身上的玩意儿不感兴趣,也不会给你剥蝈蝈吃。”
小蛇眼里的泪花泛得更甚,它觉得自己被嫌弃了,连一身艳丽如缠丝玛瑙的鳞片都尚且价廉,它还可以用何物以市?
少年提着它,迈开了步子。天色像蒙了尘,渐渐黯淡。道旁石壁上凿的大龛融化在夕晖里,那里雕着龙髯垂地恭迎轩辕云师,圣人乘青牛车遁入灵奇,所有的雕饰在黑暗里缓缓隐去,像被墨涂去了行迹。但少年素白的羽服却似泛着幽荧的明光,小蛇恍惚觉得,他像夜里的秉烛之人,引着自己前行。
青蛤壳紫的暮色染上面颊,少年的秀目清眉在这暮色里显出了几分苍凉。他突然平静地道:
“我要你改行迁善,一日不做恶事,我便饲你一日。”
小蛇好奇地发问,“甚么叫恶事?”
“你翦径威吓行客,便是恶事。”
“哼,我烛阴从来无拘无束,自由自在,你是甚么人,胆敢命我做事儿?”小蛇骄傲地道,旋即拿尾巴拂那羽服少年的发梢,嘀咕道,“你要是告诉我,我便听你的。”
那冷淡的少年思索片刻,道,“我是文昌宫第四星神君,大司命。”
“神君大人!你是神仙?”像有一只钩子忽而提起小蛇的心头,它兴奋地大叫,“是可乘云入霓、上游霄€€的神仙?”
“不,我是凡人。”那少年摇头,他嘴角微弯,笑意如初生的杨柳新叶,只微末露了个尖儿。“如你所见,是个只能蹀地而行的凡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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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像纸页,一张张翻了过去。小蛇的后悔却像堆垒的书页一般,厚度与日俱增。
在这段时日里,它随着那少年而行。那神君虽顶着个神仙名头,却果真在干着些凡人的落魄事儿。他们在卖烫干丝的茶肆边寻了张破门板,搭起了画摊,成日与曲艺人、庖人和土娼混迹。神君褪下羽服,换上麻衣。他画一面扇挣得三文,写字卷一幅五文钱。可他此人偏生一副娇贵气,笔需用羊毫兰蕊,墨偏要气清质轻的集锦墨。到头来他们非但未能挣几个子儿,反倒做了遭只得喝西北风的蚀本生意。
夜里,他们便睡在破摊棚里。那儿四处破洞,风从缝隙里争先恐后而入,有时夜半落雨,雨水似爆豆一般打得他们哇哇乱叫。小蛇叫道:“你不是神仙么?怎地没一间玉户宝殿给咱们睡,却只能在个破烂火房里落脚?”
神君便用麻衣卷起小蛇,淡淡地道,“现在,咱们换间七进的大宅子歇息。”
小蛇兴高采烈。瓢泼大雨里,神君抱着它冲过夫子庙道,踩着土坡滑下去,猫腰钻进黑暗的一处。小蛇从麻衣里探出脑袋,发现桥拱像漆黑的月牙罩在头顶。暴雨落在桥面,擂鼓似的沙沙作响,白珠子在桥沿边垂成一线。潮暗的桥洞里散发着糜烂的气息,仿佛泥土也带着腥味儿。小蛇失望透顶的大叫:
“这哪儿是七进的大宅子?”
神君抱着它,在泥地上躺下来,若无其事地道:
“你瞧,天为平€€,地为砖板。咱们活在这其间,不便是已住进了千虚进的广厦?”
小蛇气急败坏,在黑暗里磨牙,心想,这厮真是个骗子!
不落雨的夜里,小蛇盘在少年胸口,就着麻衣取暖。它喃喃发问,“神君大人,你为何不穿先前的羽服?那件衣服很软,很暖……这麻衣同沙子一般,把我都要磨痛啦。”
神君摸了摸它,声音平淡,“那是行骗用的,平日不穿,不然容易脏污。”
“行骗?”小蛇好奇地伸出脑袋来看他。
“是呀,我是个大骗子。”神君说,“甚么人都骗,精怪也骗,天地亦被我诓骗。你瞧,你不是被我骗来这儿了么?”
小蛇翻了白眼,想了想,钻进他胸口。神君以为它被自己噎了声,闭上眼欲睡,可一阵尖锐刺痛却突如其来。
“你做甚么!”神君跳了起来,掀开襟领,捉住那咬住他胸口的小蛇。
小蛇叼着他皮肉,目露凶光,含含糊糊地道:
“我在改行迁善,痛咬做恶事的人。”
挣不到子儿,小蛇饿得发昏,成日里便狠狠咬神君。神君倒也教它咬,只是在卫河里洗沐、往身上搓白豆屑时,指尖触及它咬出的齿痕时会低低地吸气。这少年虽称自己作凡人,却有一身妙用无穷的神血,小蛇仅吃了几回,便恢复如初,红玉似的鳞生出,两枚獠牙长回。除却一只眼仍未恢复外,身上伤痕已然愈合。但它也不敢吃太多,有几回它啜吸得极了,忽见神君的面颊像雪一般白。往后的几日里,神君神色委顿,身子软得似面条,那精神气力仿佛也随着鲜血一般被它吸去了。
可小蛇只觉好奇,自己靠吃神君的血过活,但它却只见神君每顿只吃些粟米粥,粥水稀薄地浮在豁口瓷碗里,像一层薄纱。小蛇奇怪地想,它吃的是神君的血,神君吃的又是谁人的血呢?
买不起笔墨,神君便只得拾梧桐叶子,用剪子在上头镂花儿。用红枫镂的花尤其好卖,能剪成喜花,贴在降香檀拔步床围子上,缀在酸紫弥勒榻旁。小蛇替他叼来叶片,怔怔地看那白皙如玉的指尖在叶间翻动。它的目光沿着手指走上神君的两臂,溜上脖颈、面颊,它呆呆地想,一定是有个顶顶厉害的手艺人雕出了神君形貌,因为他柳眉星目,如无瑕白玉。他虽是个可恶的骗子,却是个生得副好皮囊的可恶骗子。神君拾来竹枝,搭了个架子,用线系着雕花叶子们,笑眯眯地站在摊后叫卖。遭风一扬,叶子们如蝴蝶般飞舞,神君亦满面春风,高声道:
“喜花叶子,一枚三文!”
待有人好奇地停步,他的嘴巴里便像鱼吐水泡一般吐出一串话,拈着雕好的叶子油滑地道,“官人,您瞧,这是‘龙吟凤哕’,这是‘鸳鸯戏水’,那是‘喜鹊登梅’,您若是买上几枚,包您一对儿新人如‘凤皇于飞,和鸣锵锵’!”说这些话儿时,神君卑三下四,额头几乎要点到了桌面。
小蛇看傻了眼,它觉得神君待它从来冷心冷面,不想却对外人这般火热逢迎。待行客走后,神君才缓缓直起腰杆,扯过竹椅上的巾子抹了把脸,那笑意也像薄汗一般被抹去了。神君面无表情地坐下来,继续埋头刻他的雕花叶子。
小蛇爬到他身边,用尾巴戳了戳他的面颊,难过地道:“你方才怎地对素不相识的人笑得那般开怀?你都没对我笑过,成日只摆着张臭脸!”
神君道:“他们会予我钱,我才会对他们笑。三文钱笑一回,五文钱溜须拍马,十文钱孝敬他们作爹妈。”
小蛇问,“那要是我攒够了小平钱,也能买你一笑么?”
它觉得这骗棍可恶,若是要别人予钱才能笑,那便是说他是不爱笑的。既然如此,自己便要教他一直笑,哪怕是不爱笑也得笑。小蛇阴险地想。
神君听了这话,却先笑了一笑。小蛇暗叫不好,这厮诡计多端,先教它在他那儿赊下了三文。神君问:“你想买多少回?”
小蛇爬下木桌,钻进神君的褡裢里翻了翻,叼出几只剥好的蝈蝈,像码开几文钱一般排在神君面前。
“我听闻凡人身死后仍有千百世可活,”小蛇说,“我穷困潦倒,还未发迹,买不了那么多世,便先买一辈子的份儿罢!”
第十三章 芳香与时息
黄昏时分,灯火盈盈,凉风纤纤。
神君拾来一片破瓦,将几张榉树叶铺在上面,把一只糖肉馒头放在其上炙烤。热气袅袅而升,小蛇爬过来,望着那火发愣。待那馒头熟了,神君以枫枝串起,吹了吹气,便要往嘴里送。
小蛇大叫:“慢着!”
神君止了动作,一对眼望了过来,冰霜似的目光落到了它身上。小蛇鼓起脸颊,像含着一枚蒲桃,它气愤地道,“你为何在吃独食,不给包子我吃!”
神君道:“我饲你血肉,你仍嫌不够么?我瞧这包子颇大,你吞了会噎着,我是在为你好。”
小蛇呸了几声,“我不怕被噎,只怕肚里空空!”它像闪电一般蹿出,咬上了那包子,嘟囔着道,“成日吃你那没味儿的血,我厌啦。”
可它仅咬了一口,便难受得呸了出来。包子里头的馅又苦又咸,像是黄连拌盐。它想起了自己曾劫来的一块腐肉,那滋味与其近似。
“呜呕,这是啥玩意儿?”
小蛇口角流涎,在石板上吐开了花儿。神君拾起那被它咬了一半的包子,说,“放了十日的包子。”
“里头的肉都死透啦!”
“所以我才不想教你吃。”神君向它晃了晃自己的手臂,皙白的臂上齿痕清晰可见,“你吃我不就成了?”
月牙斜斜地攀上乌桕木,树影剪碎了霞光,稀零地洒在地上。神君将剪子、叶子收入行囊中,背起褡裢,顺手将小蛇盘在颈上,往幽深的街道尽头走去。
他们行过淮水,舟子在岸边歇脚,画舫的盘龙柱后袅袅婷婷地立着几个名妓,都着艳丽的紫衫,江蓠香贴着肉透出来,浓烈的香味像揉捏着行客的鼻尖。几个衙差提着水火棍从街边踅过来,笑嘻嘻地望了一眼舫船,心照不宣、勾肩搭背地往里抬脚。
小蛇贴着神君的脖颈,睁着鎏金似的眼,轻声问道:
“喂,神君大人。你既说你是覆天灭地的神仙,如今又为何在人世盘桓?”
荡€€夜风洗透他们周身,天宇下是一片叫人舒缓的清凉。神君说:
“因为我在寻一个答案。”
“答案?”小蛇听不懂,歪着脑袋问,“是甚么问题的答案?”
神君的眼睫低垂,投下一片轻颤的暗影,像有一只鸟儿急促地飞过他颊边。他说:
“我在想,我是为何而活?”
沉默像微风一般拂来,在他们身边久久徜徉。小蛇忽而如鲠在喉。它不曾见过这样沉重的神君,像一块石头,仿佛有人以枷缚住其颈,拖住脚步。
神君低头望了它一眼,忽而伸指抚了抚它脑袋,“许久以前,有人下诅于我,让我不得不辗转红尘。从那往后,我便时时惦念这疑问。”
小蛇不知如何接口,只觉言语像在舌尖滚动的秤砣,教它吐不出来。它索性话锋一转,问道:“咱们如今要去哪儿?”
“去紫金山,那里有一青瓦小院。”神君紧了紧肩上的褡裢,说,“我本于其间居留,不过是每月望日后下山十五日,以求挣些油水度日罢了。”
“你在那儿做甚?”小蛇问道。它忽而明白自己为何会在紫金山下与神君相逢。
星子在夜幕里浮出来了,像兀然洒上的几点泪滴。神君轻声笑了,笑声像逐风而去的一串银铃声,清脆地回荡在黄昏里。
“我在那里修缮天书。”他说,“顺带,寻找我所困惑的那个问题的答案。”
夕晖里,他们依偎在一起,慢慢地前行。小蛇滑进了神君的臂弯里,觉得自己仿佛卧于一小舟上。神君抱着它,两臂如舟楫般轻摇,在柔和如水波的摇曳里,它听见神君在述说自己的过往。神君曾为天记府神明,专理文书。他在天顶犯了忌,被贬下尘世来,只是下来时仍携着可改天易地的天书。
在这红尘里,神君已行了千万年。小蛇望着他俊逸年轻的脸,心想,这个老东西,竟会装嫩!
“如今阴阳交乱,天下本有摄提格、执徐、大荒落、敦€€、协洽、鄂、掩茂、大渊献、困敦、赤奋若之岁,周而复始。凶年的福分会交予下一年,因而凡人得以在土地上衍息。而如今天历紊乱,再无年岁轮替,所有的年份都只有一个名字。”
小蛇的心怦地一跳,“是甚么?”
“大渊献。”神君道,“《淮南鸿烈》有云,‘大渊献之岁,岁有大兵,大饥。’用俗话来说,便是‘荒年’。到了荒年,世人便会遭兵戈扰攘,面有菜蔬之色。所以我需补葺年历,不让饿莩载道之景重演。”
“那要如何做呢?”
“用笔,”听见小蛇懵懂的发问,神君笑了,像个少年般狡黠地眨了眨眼,“改往修来。”
正说着话时,他们突而与对面行来的佃民撞了个满怀。那佃民本挑了支扁担,担着桶麻油。遭这般一撞,麻油洒了大半。
佃民见状,先心疼地卸了担子,摸了摸地砖,旋即跳起来,指着神君鼻子大骂道:
“你赔我的油!”
神君也撞了个猝不及防,没料到有这一出。愕然之色像惊弓之鸟般在他脸上掠过,他摸了摸袖袋,没摸到铜板,只摸到一手风,但还是勉强讪笑道,“我赔,我赔,多少钱?”
“这是拿给河南侯庙里供神用的,要拜句芒、蓐收和司命。除却如今近了荒年,一日需用二十斤油。咱们一亩地一年方产好脂麻七十斤,三斤合一斤油,一斤油便得三十两银,统共六百两银,你赔,你赔!”
那佃民急了,连连跳脚。神君听闻“六百两”这数儿,顿时脸色雪白。小蛇在一旁大嚷:“你胡说,你这奸险凡人,哪儿有这么贵!”
“你又没扛着这桶油自榨油坊里走到这处,哪儿知它价钱?”佃农吹胡子瞪眼,“我说有这么贵,便有这么贵!”
神君将袖袋摸了两三回,最后却只摸出一枚铜板。
他将铜板递给佃农,道,“给,我今儿身上只有这些,待来日攒够了,再给你还去。”
“才一文钱,你消遣老子呢!”佃民大怒,伸出扁担来痛打他。
神君一手捂着头,一手护着小蛇,满地乱滚,叫道,“你若觉得打我快活,那便打罢!一棍换一两银子!”
待佃民走后,神君灰头土脸地爬起来,此时他被揍得鼻青脸肿,浑身似要散架般疼痛不已。小蛇心疼地舔了舔他脸上的血迹,又餍足地眯眼。它一面想多吃些神血,一面又怜惜神君这被打成猪头似的模样。神君驮着它,慢悠悠地往山里走。
他们一面走,一面看着搁岸的渔船在水波里荡漾,潮水落下去了,喧哗声却涨起。小蛇一面贪吃地舔着神君滑进脖颈里的血,一面气恼地叫道:
“方才那人……真是个恶人!”
“为何?是我有错在先罢?”
“那油根本值不得那么多钱!会扯谎的人都是骗子,骗子都不是好人……”小蛇忿忿地磨着牙,“这世上的坏人要是能全遭地动山崩死掉就好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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