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 第129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相爱相杀 欢喜冤家 玄幻 玄幻灵异

但如今祝阴忧思成狂,易情又一昧想要窥得这世界的真相。

“罢了罢了。”少司命轻轻缓缓地叹气,“我将一切摆予他们看,让他们自个儿选去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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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书世界里,往昔的海底中。

涌碧清流间,粼粼波光里,天书与易情相向而立。记忆像洁白的海贝碎片,在海波里翩然起舞。易情方才看罢了过往的回忆,瞠目结舌。

他看到了过去的一切,看到了曾为大司命的自己。他看到紫金山影雄丽,霞光如穹顶漪痕,他在山脚与小蛇相遇。他看到他如鲂鱼€€尾,苦心劳形,最后溘然长往于青瓦小院中。然后他明白了他为书中之人,是在天书上写画出来的一道墨痕。

他猛然回首,望向身后的天书。

碧水澄波里,天书孤仃仃地踩着他的影子,像一株无人理会的野草,可怜地随在他身后。

那一刹间,易情明白了一切。

为何天书总央着他莫要再复生于凡世,那是因为不忍见他再度受苦。为何天书想要自己留在这蛮烟瘴雨的水墨世界里,因为它一无所有,孤苦仃俜,只有他能在死后与它说些话儿。

那不是天书,不是少司命所任命的司命神€€。

那是书外的祝阴,是他的小蛇。

“……天书?”

易情回身,悲伤像一块巨石,沉甸甸压在心头。

“不,你不是天书。是你么……祝阴?”

话音未落,纸屑忽而随波而舞,如散万点淡白梨花。他望见一个影子扑入他臂间,急不可耐,似是早已怀抱满心期待。

跨越生死,他们终于在此刻相拥。

易情低头,唇瓣轻轻点上天书的面颊。纸片飞散,犹如冰雪消解。一角洁白的脸庞露了出来,他望见一只澄亮的金眸,其中本飘满忧风愁雨,如今却盈溢万里晴光。

“神君大人,”天书哽咽不已,“我如今……终于得与您相见。您在天书里百转千回,我却只得始终勾留于原点。”

易情搂紧了他,眼眶湿润。

万语千言塞在喉中,唯有泪水源源不绝。

“……是我来迟了,小蛇。”

第四十二章 寒暑移此心

碧海清波里,易情与天书紧拥在一起。

纸屑像碎浪般散去,露出了其中一角掩藏的容颜。天书仅露出了半张脸孔,可那垂泪的金眸、俏丽的容颜,无疑是祝阴的模样儿。易情仰首吻他,唇瓣像触水的丹顶鲤,追逐着他的唇。他们滚落在海底的羡道里,光像疏疏细细的雨,落满他们全身。

“你一直……在看着我?”易情捧着天书的脸,问道。“一直陪在我身边?”

在看到往昔记忆的那一刻,易情忽而凄入肝脾。回忆如洪流一般冲入脑海,他虽在天书中长大成人,魂心却属于神君。那素净又悲戚的回忆点点滴滴冒出,宛如他真如此活过一般。

他就是神君,天书就是小蛇,他们如久离的榫卯,终于如此刻相接。

“是。”天书垂眸,睫毛密而长,犹如蝶羽,“自您出生,直到如今。我难以对您所为置喙,只有在您身亡之时,我才能与您说上一二句话。”

易情笑道:“难怪你每回同我索代价,皆忸忸怩怩,讨价还价。还死皮赖脸地央我留在你这儿,陪你过夜。你说说,你从我这里索去的肢体都去了哪里?该不会是被你偷偷藏起了罢?”

天书红了脸,连连摆手。他只有脸庞是祝阴的模样,其余地儿仍是由纸片黏连成的,一动便哗哗作响。

“神君大人,这真是天书所需的代价,是少司命大人吩咐的。若非如此,还真无法动用天书。”

“看来我的债主还是少司命那小女娃了?”易情枕着手,吁气道,“她便是副口不应心的性子,我本以为她极讨厌我,是断然不肯帮我的,不想倒还是帮了。”

“少司命大人为何会厌恶您?”天书好奇发问。

“也无甚值得一提的缘由,不过是她耍小性子罢了。她掌新生,尤爱汤饼小儿。初到任时,她醉心于宝术,不断在人间塑新生之命。此事之后果灼然可见,凡间雨后春笋似的冒出无数呱呱堕地的婴孩,险些将凡世挤得人满为患。那时我恰掌寿夭,司天下生杀大权,便将新生小儿暂送了些入阴府锤炼,发付些人先投胎一世做牛马,方才止得阳世人头泛滥。”

“可少司命爱民如子,哪儿受得了她赋生的人被我赐死?她造的人愈多,我需赐死的人便愈多。于是她恨我恨得牙痒。加之天廷又常有风言风语,说我同她郎才女貌,又同为司命,理应是要比翼双飞的。”易情摊手,“流言越传越多,她深受其扰。结果倒好,她对我有深仇积恨起来了。”

听到这处,天书鼓起面颊,似是生了些醋意。他别扭地道:“神君大人,我虽感激少司命大人,却看不得你喜欢她,同她在一块儿。既然她不爱你,你便休去纠缠她啦!”

易情以唇在天书唇上一点,道:“那是自然,我被一道蛇缠上后,这辈子从此便只得爱蛇了。”

他眉如春山,眸清似水,神色里带着翩翩少年之意气,吻下来时却又禁不住颊染赧色,带着羞情怯意,瞧得天书一颗纸片心脏在腔膛里怦怦直跳。

天书纠正他,“旁的蛇也不许爱。”那纸屑连成的手臂搭上了他肩背,眸中如含霜露,“祝某无数次期盼……您能只望着我一人,只爱我一人。”

易情摇了摇头,“我是神仙,需爱护世人。休说是爱你一人,这世上的人人皆得爱。”

天书的眼里闪过失落之色,这时他却又听得易情道。

“不过……”易情笑盈盈地看他,白璧似的面上,笑容如泛光彩,熠熠生辉。

“于我而言,若这世上没有你,那这世界便不算得世界。”

波影澜漫中,天书含泪而笑。

海底幽邃无边,纸屑飞舞,犹如花雨。天书垂着头,轻声道:

“神君大人,这儿可称得上是天书之外的世界。”

“这里么?”易情不知他为何要话锋一转,疑惑地问道,“你是说,每回我亡故之后落入的那个水墨世界,以及这藏了往昔回忆的海底,实则是在天书之外?”

不过仔细一想,的确如此。他每回同天书作交换,皆是为了改易自己书中的命理。此时的他当在天书外。

“是。”天书点头,易情望见他金眸里泛着疏星似的泪光。

心中忽而生出一点不祥的预感,易情锤头一看,却见天书的身躯开始溃散。纸片如跃鳞般纷纷而去,他像海中浮沫一般飘散。

“祝阴?你这是……怎的了?”易情颤抖着开口。

天书垂泪微笑:“是我触了禁忌。神君大人,少司命大人曾言,生者与逝者注定永隔黄泉。于我而言,您是逝者。我怀抱侥幸之心,纵与您数度相会,却不可教您知道我便是祝阴。”

“是不是我认出了你后,我与你中的一人便会消失?”

易情忽觉心口被揪紧,他问。

“是。本来,若是拥有往昔神君大人魂心的您将那记忆看到了最后,您便会变回原来的那位神君大人。可如此一来,您便会超脱于天书之外,将无处容身。所以先时我才不想教您想起一切,因为那样您会死。”天书难过地道,“我才不要神君大人不见,我一个人消失便够了。”

易情拼命摇头:“我也不要你消失!”

可天书的身躯却如飞雪乱舞,碎裂在海波里。

“不打紧的,神君大人,我已想到了新的法子,那便是同您换了个去处。从此往后,您来当生人,我做逝者。我只是祝阴的碎片,仅有他过往的回忆,还有对您绵绵不尽的爱意。回到天书中去罢,那里的祝阴在等着您。他也是我,不过是忘却往事的我。虽对您犯了许多混账事儿,可每一个世界里的祝阴皆会如出一辙地爱您。”

“可你消失以后,那段你作为小蛇、我仍为神君,在紫金山上度过九千年岁月的记忆便也会冰解云散么?”

天书沉重地点头,脖颈上像是压上了巨石。

“为何会这样呢?”易情心里一痛,道,“那岂不是……岂不是我们总不可完完满满地相见,永远会错过,永远不在一处?”

天书只是哀伤地微笑,如桃枝带雨。

“神君大人,我能如现今一般与您相遇,已是少司命大人赐予我的神迹。对不住,我过去对您做了许多错事。我不该欺您,不该伤您,不该教您对人世失望。”

“既然你觉得对不起我,那便哪儿也别去!”易情大吼出声。天书在他手上渐渐变得轻薄,纸页如白鸥一般高飞而去。

天书摇了摇头,“这是天书的规矩,亦是生与死的规矩,我不可逾越。您既认出了我,那我便该走了。”他的目光落进海底波光中,喃喃道,“只是,那天书里的祝阴,您还可与他相见。他愿答应龙种违叛天廷,是因他寻不见您的影子,欲上青天去寻您踪迹。他即将铸成大错,希望您能搭一把手,牵住他,莫教他坠下深渊。”

易情说:“我明白了,那天书里的世界便似一场美梦。那书里的祝阴也不可认出我,梦才不会醒,是么?”

天书点点头,最后如蜻蜓点水一般,将唇短暂地栖于易情额上。

“神君大人,我走了。”

水波潋滟,天书的金眸亦起风漪。他惨淡地笑着,身形破碎支离。

“我们……后会无期。”

刹那间,纸页如万点星光,飘舞而去。

“祝阴,我会寻见你!”易情朝着他消失的方向大喊,“既然我们不可在天书里全须全尾地相见,那我便去往天书之外!我们会在那里重逢,你等着我!”

悲哀如同洪流,遽然席卷而来。易情仿佛听见了心弦崩裂之声。

他知道,他的小蛇已然不复存在了。

祝阴跨越了生与死的边界,前来寻他。可此举便如倒逆阴阳,如何可实现?他是书中人,却窥到了书外的光景,无异于违悖天道。

因此,为了不教他消失,天书自己选择了破灭。

易情蹲在羡道里,不知觉间,眼泪啪嗒啪嗒往下落。他忽而觉得孤寂如一片广袤的海,永远环绕在他身周。

他本该觉得可笑,因他的一切都是祝阴在天书上写下的点点墨痕。

可他又觉得感激。因祝阴予了他第二回 生命,让他徜徉在无风无雨的美梦之中。那个世界是温和的,他会与祝阴在天坛山无为观里做一对师兄弟,斩妖除魔,云游天下,快活无方。

想到这处,易情腾地站起,拍了拍脸,恼叫道:

“管他书里书外的,我就是文坚,是文易情,是独一无二的文昌宫第四星神君,大司命!”

他是司寿夭的神€€,只有他来驭使命运,而无他被命理玩弄的道理。

想清楚这一切后,易情环顾四周。首先他得从这片海里出去,回到天书中,寻到那个魂心残缺,没了记忆的祝阴,往后再从长计议。

波光如练,记忆的碎片如锦鳞游荡。易情抬眼望去,正望见天书里世界的景色。

他看到祝阴与左不正下山,赴往龙潭。看到海兽引二人入龙宫,冷山龙在水精宫中笑脸相候。摩尼光龙王、金翅乌龙王、娑竭罗龙王、那伽龙女围着祝阴,对这红衣少年循循善诱。密如星辰的蛟龙震声狂吼,声似雷霆,它们对祝阴道:推翻天廷,掀起反旗!

易情看到了祝阴的面庞,他背手静立,似有些茫然无措。

他似是将向天廷揭竿而起当作了神君的旨意,犹豫不决。

最后他答应了冷山龙,点头道:“……好。”

“好个屁!”

看到这儿,易情气不打一处来,他跳起来,奔过去捉住那片波光不放。祝阴这傻小子,只要有人拿神君的名头压他,他便会乖乖照做。龙种显是想利用其勇力,可他却毫无所察。天廷有金甲将千千万万,独他一人,又如何能抵挡?真是如飞蛾扑火,自寻死路!

易情用力拍着海波,他在天书之外,祝阴在书中。面前似有一片无形的水镜,阻隔了他与祝阴。

“你在做甚么蠢事?快停下来!”他大叫。

海波微微震荡,声音似是传到了天书之内。水精宫中回廊的镀银冰鉴亦震颤不已。

忽然间,被龙群包围的祝阴扭过头,似与那面冰鉴相望。

是发现他了么?易情心中一喜,隔着天书与他对视。

可下一刻,祝阴便又回过头去,神色疏薄如冰。无数渊海之龙游来,像蟠螭灯一般围着祝阴打转,齐声喝彩,继续商讨那谋逆之事。那冰鉴被冷落一旁,祝阴似是将那无由的震动当成了错觉。

易情大恼,隔着天书,对着那龙宫冰鉴猛踢一脚,破口大骂道:

“这条蠢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