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 第189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相爱相杀 欢喜冤家 玄幻 玄幻灵异

“我不便是凡人么?师父、微言道人也都是凡民,难道咱们怠慢你啦?”

“可你们仅是两万万凡夫中的寥寥几人,只是为了你们,我便要救整个世道么?”

“是啊,就当是为了咱们罢。”小泥巴的幻影坦然笑道,他在文坚身前趺坐下来。“为一木而植万顷林,因一石而成千丈楼。文坚,我也与你一样,不是先爱天下方爱亲朋,是因他们而爱世人。我想让他们活于物阜民丰之时,世无祸难疫疾、饥馑荒年,这便是我的心愿,这样听来,是不是很自私自利?”

“并不自私。”文坚摇头,“这是一个宏愿。”

“但是若能这么想,你心里便能好受些了,是么?”

文坚点了点头。小泥巴的幻影轻拍他的肩头,绽开一个清浅的微笑。“咱们说好了,往后,你来做神仙和主子……”

“我来做你的下人和巫祝。”一个吻轻轻落在额上,像栖落花枝的蛱蝶。“我们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文坚猛然睁眼。

桥外狂霖大作,风怒掀屋。乌云重重,像厚絮子般压在头顶。天漆黑如帷幕,哪儿见半点月光?方才的一切果是一场梦,小泥巴的幻影如青烟般散了。

他垂头,却见小赤蛇不知何时已缩入怀里,盘得如一只簸箕,合目深眠,砸吧着嘴,睡得香甜。

即便是在睡梦中,小蛇也在迷迷瞪瞪地一迭声叫着他。

“神君……大人……”

文坚心里忽像被刀割了一记,汩汩流血。他抱紧小蛇,泪落潸潸,失声痛哭,哭声湮没在滂沱雨声中。一重天下,黎阳、荥州、安阳、汴梁被顽云黑风裹覆,四野暴雨如注,水浪如鲸蛟腾跃。而在一方小小的桥洞里,那御阴阳、掌寿夭的大司命一身麻衫,正抖抖瑟瑟,与一条小蛇依偎着垂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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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天宇放晴,风朗气清。

那昨日被无赖们厮打的小乞儿居然又走到了大街上。只见他捧着一条小赤蛇,面色平和了许多,坐在三开间大铺前。

只是他看着饥火烧肠,两眼盯着来往的小推车上的糖水青梅、金柑、合汉梅不放,怀里的那小蛇伸直了脑袋,咝咝地吸着口水。直到日中过后,他们都未能吃到零星半点儿食物。

一个挑担的老汉慢慢地走过,正是昨日同被无赖痛打的癞疮阿公。昨日他在此旁观小乞儿被打,自己反倒也受了牵连,此时他走过,瞥见坐于铺头前的小乞儿,脸色阴晴不定。

他在对街坐下,一双眼算珠似的,拨来拨去,像在打量着两人。小赤蛇不安地在乞儿怀中扭动,似有些害怕。

日头一寸寸移向西边,乞儿与小蛇饿得前胸贴后背,趴在地上,一动也不动。前店一间间关上,夕光将天地染得血一般红。正在此时,癞疮阿公又站起身来,慢腾腾地挑着担儿,走了过来,脸上染着阴冷的红光。

他是要抽扁担打人,还是要用脚踹人?他心里一定极讨厌昨日害自己被牵连的文坚。小蛇紧张地舔了舔文坚的面颊,但文坚只是淡淡地瞥了它一眼。癞疮阿公在他们面前站定,在竹篮里摸索了许久,忽然间,怪叫一声:

“哎唷!”

他的身子忽一歪斜,像是摆了个趔趄。突然间,文坚忽觉得身上一重,像有甚么物件掉到了背上。

文坚爬起来,扭头看了一眼,是一张点着胡麻的烙饼儿。

癞疮阿公像是在自言自语:“啊呀,我这饼儿掉地了,没法吃了,怎么办才好?”又道,“也不知会是哪个小子拾了去,总而言之,和俺没甚关系咧!”这话说得很大声,像是在说给酒楼上的无赖们听。说着,他佝偻着背,重新担起担子,慢吞吞地背身走了。

“站住。”文坚在他身后遥遥地叫道。老汉愣怔了半晌,停下脚步。

小乞儿此时端坐起来,竟略显出一副威严宝相,令人心惊。

“为甚么要施舍我?我昨儿明明牵累了你。”

“这……唉……唉!”老汉支吾半晌,也不怕酒楼上的无赖们瞧着了,转过身来堂堂正正地与他说话。“我瞧你这小娃子怪可怜的,没爹娘照影,流落在外,看着同我早夭的孙儿有几分相像。”

说着,癞疮阿公竟是面颊抽动,布满纵横沟壑的脸庞上簌簌落泪,泪淌进纹沟里,犹如溪流。

“唉,唉,见到你,我便会想起他!小小的娃子,瘦得和旗杆儿似的,米粒样的大!后来被狼叼走,影儿都没啦!”

原来他总打量着文坚,是想到了自己的孙儿,至于那阴晴不定的诡异神色,却是因为两眼老花,看不大清,挤眉弄眼所致。说到此处,阿公想起当年惨景,大放悲声,一个瘦弱的孩童,大抵早已被虎豹吞吃入腹,成了白骨!

可他面前的小乞儿却道,“你能见到他,就在现在。”

老汉茫然,就在此时,他却听到一声稚嫩而欢喜的叫喊:

“€€€€阿爷!”

他扭头望去,眼前烙下了他此生最难忘的一幕场景。他日思月想的小孙儿竟从夕晖的那头跑来,浑身背着红喷喷的光。那小孩儿白白净净,一身洁净的麻布短衫,脸蛋苹果样的圆而艳。只是奇的是,那孩子身后曳着一道颀长的墨迹,像飘€€的虹彩。

小孙儿跑进,墨迹也一点点飘散,直到他扑进癞疮阿公怀中,老汉方才惊喜地感到那像鱼儿一样扑腾的手脚是真实的,肌肤暖热,那孩子如一只小火炉。

与此同时,他听见耳旁传来一声低低的吟哦。

“宝术,形诸笔墨。”

癞疮阿公猛然回首,站在他身后的小乞儿已然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位俊逸的少年,玄端如鸦翎般漆黑,头戴罟冠,肃穆而清冷。

话不必说,那是施展了宝术得到的结果。只是癞疮阿公不曾见过这般厉害的宝术,可变生人,可寻故旧,仿佛天下万事万物皆由其随心所欲地操纵。想到此处,老汉心头一颤,能做到此事的只有神灵!

“活神仙,活神仙!”癞疮阿公顿时醒过神来,慌忙拉着小孙儿下拜,“谢您仙术,教小民骨肉得逢!小民不日便去敬香,敢问大仙法号?”

玄衣少年回过身,衣袂飘飞,如将翱的乌鸟。他背着夕阳而去,身影也如一缕缥缈墨线,渐渐融进昏黯的夜色里。

他道,声音如冰泉泠泠。

“大司命,文易情。”

第六十四章 人不信由命

一行影子缓步行上神霄,其中的身影形态各异,大鳖、眼射€€芒的青衣童子、赤发€€须大鬼……个个奇形怪状。队首走着一个身姿矫健的男子,肌肉虬结,面色坚毅,却沉默寡言。

他们皆是自人间而来的精怪,因对凡世有功,得了神霄紫宫的赏,有幸可拜见天颜。几个星官在前头引路,带他们乘祥云上九霄,即便如此,神威还是压得他们颇为辛苦,半道中便有许多只小妖肚破肠流,未上天顶,便已落进黄泉。

到了九重霄,他们方知甚么叫堂皇富丽。南天门外旗纛飘€€,两列金甲将分列白玉阶侧,丹墀布黄麾仗,持金龙首朱漆杆、豹尾、五色信幡,又执虎皮剑、金吾、立瓜和卧瓜,气势摇山振岳,浩浩汤汤。

众小妖哪见过这等情景?登时皆露了怯,一个个腿肚打颤。一着青素衣的星官引他们入殿,又问道:

“哪位是龙驹?”

队首的魁梧男人踏出一步,这时小妖们才发觉他身后垂着一条飞黄尾。男人沉声道:“在下便是。”

“大司命请您入内。”

青素衣星官道,引男人转过紫檀木雕插屏,走出殿外。龙驹又是被眼前之景震慑了心头,只见巨€€金瓦重重叠叠,明黄番布飘扬,云海苍茫。踩着堂庭山石小径,转进一个幽僻的小园,其中青华飘香,符禹花斗艳,掀开双头鸟纹绣帘,他看见一张四合如意架子床,床上半卧着一个清瘦人影,是个乌发漆眼的少年。

那屋里点着杜鲁香,滋味温和清苦,那少年正散着墨发,着一件漆黑单衣,状似随意,然而那不时而发的轻咳与巾帕上的点点血痕却又提醒着龙驹:这是一位病患。少年惨白而消瘦,憔悴的神色掩不住其原本秀丽的容颜。他抬起眼,龙驹顿时惊感自己被两道利剑似的目光刺穿。

“龙驹,是么?”那少年道,紧绷的神色一刻间松缓下来。

“是,在下见过大司命大人。”龙驹叩首。

“我寻你来,是因你在人间广积善缘,除厄甚多。你孔武有力,可开百石弓,射食人妖雀;可日行千里,与俊士并肩杀敌。你已是国祚之征,是凡人心之所向,所以我想托你一事。”少年道,又咳了几声,身子摇摇欲坠。

“大人请讲,龙驹定万死不辞。”

“如今九霄初缮,云峰宫新起,我想请你做灵鬼官里的头领。”少年说,掷地有声。

这话却如一记重锤,锤软了龙驹的双膝。龙驹赶忙跪地,“大人……这……此任千钧,龙驹怕担受不起!”

“有何担受不起?我会将云峰宫托给你,并草创拔擢之制。下界精怪若有为凡世积福的,便可赐神官之身。”

少年说着,又递过来一摞厚厚的文书,龙驹虽大字不识一个,却也能猜出与云峰宫有关。初见便被委以重任,着实令他吃惊。可当他望向少年大司命时,那对眼中的坦然和热忱却叫他更为讶异。

龙驹沉默着,不敢去接那文书。他本是凡世的微贱精怪,何德何能得一品大仙青眼?大司命挑眉,道:“你方才不是说,不论我的何等请托,你皆万死不辞么?”

“……是。”

“那还等甚么?拿着。回去好好琢磨,不日我便会寻你来再商此事。”少年将文书塞进他怀里。

“从今往后,云峰宫便是你的了。”

龙驹走后,屋中陷入短暂的死寂,旋即又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声。

少司命从五色云锦帐后转出,却见文坚的背弓得如一只虾米,捂着口,血珠从指缝垂落,夹缬被上血迹斑驳。文坚见了面无人色的她,反笑道:

“看来一品大仙也如常人一般,逃不过生死。”

“分明是因你先前受了轩辕剑伤!你的魂心是不是被剑削残了,你却还偷偷拿残心去补你那相好的魂心?”少司命像恼怒的猫儿,去揪他耳朵,“不论是人是神,魂心便如性命,只有一个!你那魂心若碎了,人便如命丧黄泉,即便补起,记忆、心性、宝术不知要损去多少!”

文坚笑了笑,没说话,可依然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似是早将生死置之度外。上回从人间回来后,他那时时剧痛的魂心便痛得更甚,他自己也知是那次在和三神交锋时落下的伤。少司命更急了,抓着他道,“别拿自己的性命不当一回事,如今九霄上下皆倚仗你呢!神霄皇阙未落成,架阁库里的天书还乱作一团,各路星官急着上九重天来见你,等那群吃人的狐狸聚来,凭你这孱弱模样儿,哪顶得住?”

文坚说:“天塌下来也要顶着,这便是一品仙官的职责了。”

“可你毕竟只是一品仙官,并非太上帝。他们会怪你僭越,疑你欲独吞九霄。你若不坐上圣椅,便堵不住悠悠众口。文坚,我还是觉得你应坐帝位。”

“可你也看到了,我如今便是一具吐血髑髅,我这病秧子若要去做太上帝,怕是不能服众。”文坚说着,又咳了几声。

正在此时,一个声音突兀地闯入支摘窗:

“既然如此,那便差我去坐龙椅罢!”

两人惊愕地转头望去,却见一人掀开窗扇,大咧咧地闯了进来。那人着一件烟黑中单,晃着赤脚,两眼眼皮微凹,像是个盲人。

“你是谁?”少司命警戒地道,一刹间捏好了手诀。可她的宝术不能伤人,顶多能教眼前这男人有娠。

“我是赶着来替你们解愁的人。”那人毫不在意少司命的戒备,直率笑道,“听闻你们正忧帝位空虚?不打紧,我来替你们坐!”

少司命大叫:“报上名来!”

那人这才嫌麻烦地挠头,道:“在下钟山君。”

此人是从五重霄而来的星官,不知为何竟出现在了此处。少司命蹙眉:

“我不曾听过这名儿,无人传唤,你是如何进来的?金甲将何在!”

“慢着。”文坚却道,两眼盯着钟山君。“你赶着来自荐,有何缘由?你也知太上帝乃天极之尊,万民景仰,威仪神霄上下。你有何等资格可落王座?”

钟山君忽而收了那玩世不恭的模样,目光沉冷下来。他背着手,在房中踱步,竟显出几分教人透不过气儿来的威仪。

“资格,甚么叫资格?天地鸿蒙时,我便有了神识,往后万万亿亿年,我踞于西北海之外,于章尾山不寝不息,那时风雨、晦明、昼夜、春秋皆由我掌。我曾见九日齐升,也见证过太上帝绝地天通。确切的说来,我不是来坐皇位的,因天地本是我囊中物,我不过是来取回我之所有罢了。”

“你……你是……”少司命隐隐猜到了他是谁,脸色一白。

“我是钟山君,是将来的太上帝。”钟山君痞气地笑,“不过,古时的人们常叫我€€€€烛龙。”

屋中陷入一片死寂,少司命缓缓回头,望向文坚,从方才起,他便不发一言,仿佛一切皆在其预料之中。日光像金钿,细细碎碎地落于其身上,他的笑蔼然可亲,却又似带着冷意。文坚看着钟山君,笑道:

“你怎么从五重天上来的?”

“那几把老骨头破了老子的魂心,却没想到老子留了一手!”钟山君桀桀狂笑,“你害我落下去时,我便在紫金山里藏了半块儿魂心,我与你们不同,天精地气皆能为我所用,哪怕魂心破裂,也可堪堪拼起。我借了个将死之人的壳子,便速速上九霄来见你了!”

文坚说:“若是你来做太上帝,我倒能放下心来了。毕竟比起尊荣,这更像一个靶子,会引来无数明枪暗箭。”

“所以你便将这位子放心予我?”钟山君冷笑,“文公子,你还是与以前一样惹人厌。不过,你若碎了魂心,说不准咱们那教人怒火中烧的过往你便再也不记得了。”

两人说着,却开始如旧友一般默契地发笑。少司命看看文坚,又看看钟山君,不知应如何插口。直到床上的少年向她看来,指着钟山君笑道:

“他是我信得过的人,有他来做太上帝,我便安心了。”

钟山君左右环视,忽问道:“小泥巴呢?”

文坚脸上白了一白,像有冰霜覆盖,他别过头,钟山君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却见桦木几案上盘着一条小赤蛇,正睡得香甜。

钟山君的脸色也似被石灰浆白了。“他……怎会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