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群青微尘
易情微笑,“噢,那敢问姑丈人,您任的是甚么职?”
他猜世人听到了“天廷”的名头便被吓软了脚,甭论象王在紫宫中是位胥吏小役,还是八府巡按。
象王哈哈大笑,良久,重重一拍四仙桌,将身子凑过来,神神秘秘地道:
“我是…大司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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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情瞠目结舌。
他知自己虽只为文昌宫星君,但因司掌寿夭,因而可称在文官里执得牛耳。他会授命于人间王侯,会掌理九霄上下祸福生死,加之他先前着实年少轻狂,常教人误以为他不可一世。他也时有听闻,太上帝对他颇为忌惮,欲对他张机设阱。
七齿象王笑道:“侄女婿,我听左不正说过了,你曾是个在南街里摆画摊的破落乞儿,是罢?想必这一辈子你只餐风饮露过,不曾念过甚么书,也对天上的事儿知晓不多,不知这‘大司命’指的是甚么官,不是么?”
男人抚着手上的金约指,仰着面,几乎是拿鼻孔瞧着易情。象王对凡人最为鄙弃,更何况一个流落街头的小叫化坐在他面前。易情想了想,念了《礼记》里的一句话,“‘王为群姓立七祀,曰司命。’您说的是这位神官,是罢?”
象王看上去却很是吃惊:“你念过书?”
易情说:“我哪儿不像读书人了?”
他叠着手,臂膀倚在月牙椅靠上,含笑望向象王。不知怎地,象王竟隐隐觉得心胆发颤。仿佛从许久以前,自己便已对这少年北面称臣了。
左不正在旁哈哈大笑,不住地蹬着桌腿。象王却摆了摆手,神色凝重,道:“左不正,你带三儿到一旁玩儿去罢,我有话要同你夫君一叙。”
少女支着脸,似笑非笑,“他是我夫君,便算得内人了,有甚么话是不能教我听到的?”
她目光里似含着严霜,这话似是令象王也十分棘手,只闭着唇,许久没回话。一片死寂里,左不正忽而一笑,煞气如雪般融去了。“罢了,罢了,你们臭男人爱说甚么话,我又何必费心去听呢?死姑父,和你在这儿喝茶可闷死人啦!”
说着,她便双足一蹬,腾地自椅上站起,抱起三儿,一溜烟地便跑走了。
两个身影穿过游廊,消失在一丛芳樟林里。七齿象王开始放心地自吹自擂,从天下王侯敬奉司命星君说起,到地上万民如何对他崇敬拱服。易情听得目瞪口呆,一言难发。象王以为他是被大司命的丰功伟绩震慑,于是唇舌鼓摇更甚。
在漫长的叙说之后,七齿象王清了清嗓,道,“总而言之,卑人昔日在九霄之上已有丰功伟烈,不过如今却误入凡尘。因而卑人一直想铸得神迹,重归天廷。”
易情呵呵发笑,问道:“神迹?”
七齿象王笑道:“不错,正是神迹。若是铸得神迹,仙班便会迎列于天磴旁,不论是凡人还是罪神,皆能再入九霄,做个高高在上的神仙。世人听闻卑人是大司命后,人人都想改易命理,来左氏宅院前叩门踏槛,可惜他们只重名禄,无一人有真心。卑人在左家中试了数十年,可却无人能铸得神迹。可自左不正呱呱坠地后,我又瞧见了些微希望。”
“若有一人能铸得神迹。”男人道,“那一人必定是左不正!”
这粗重的男人两眼生光,神色激昂。易情却摇头,道:“我看却不然。”
“为何?”七齿象王敛了喜色,慢慢地将两只眼转过来,那眼里盈满了森然的暗色。
易情说:“在她之前,已有人铸成过神迹了。你没听过么?就是那个姓文的…嗯…文劳什子玩意儿。”他想了想,还是暂且将自己的名字隐下不提。他已经从天廷里跌下来了,着实太过丢人。
“你说的是文家的那位小公子罢?”象王笑道,却猛一拍桌,勃然变色,“可笑!区区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腐儒,怎能同左不正相提并论?”
他见易情依然面色不改,脸色一暗:
“难道天廷大司命说的话,你都不信么?”
易情笑道:“不信。”
“为何?”象王咄咄逼人地发问。
“因为大司命是个大骗子,他连自己的话大抵都是不信的。”易情说,他垂下眼睫,话音里有低不可闻的叹息,“又为何能教别人相信呢?”
第十章 鸳鸯错比翼
两个身影一前一后地穿梭于香樟林间。山陂上草木萎黄,木樨花已谢,只余枯枝。
一片黯淡萧索间,女孩们的锦缎绣衣格外艳丽,像两只翩飞的蛱蝶。一个小女娃在前面跌跌撞撞地跑动,另一位俏丽的少女则紧随其后,笑盈盈地道:
“三儿,你真慢,我要捉住你啦!”
落叶铺了一地,与赭色的干土混在一起。枯林的枝杈像密集的经脉,向白而冷的天穹伸展。小女娃穿过踩过衰草,脸上却全然不见惊惶神色。她趔趄地跑了几步,却跌倒在地,骨碌碌地在草丛里滚了一周,沾了一身草屑。
左不正赶忙奔过来,心疼地扶起她。三儿的手擦在小石子上,蹭破了皮,左不正吹了吹她彤红的手,担心地问道:“痛么?”
“痛。”小女娃面无表情地道。
“哪儿痛?”左不正问她。
“姊姊。痛。”三儿却说不出来何处疼痛,只慢慢地道,“我。痛。”
若是寻常的疼痛,妹妹绝不会翻来覆去地念叨。是摔到了骨头么?
左不正小心地将她的衣袖捋起,只见她一只手上淤青遍布,另一条瘦弱的手臂上缠着一圈圈细布。细布已吸饱了血,有些地方已结成黑红的硬块。左不正看得心如刀割,颤声问:
“他们又割你手上的肉了?”
小女娃点点头,又摇摇头。她缓慢地抬手,手指碰上纽襻,费了老大的劲才解开。刺绣裙子滑落在地,刺骨寒风里,她只着一件桃红抹肚,露出纤细的手脚。那本该藕白的手臂、双腿上遍布刀伤,皮肉翻卷,正汩汩流着血。血水如蛇,从她身上垂落,游进地里。
“痛。”三儿说,“身体。痛。”
左不正怔住了。
她的眼前似是闪过了一幕幕光景:厚重的铁门缓缓掩上,小小的女孩儿被放在石台之上,无数刀尖刺破她的皮肉,鲜血奔流。
少女浑身颤抖,眼目彤红,想要伸手去将这遍体鳞伤的妹妹揽进怀里,可在望见小女娃身上的狰狞伤口时,她又似被烫着了一般倏地将指尖缩回。
宁谧的湖面泛起微澜。左不正将细布缠好,缓缓拾起金丝刺绣裙,给小女娃穿上。三儿很安静,仿佛这些可怖的伤痕不过是衣裳上的补丁。左不正牵着她的手掌,咬紧牙关,
“不会痛了,三儿,往后你都不会痛了。”
左不正喃喃自语,眼中闪过狠戾之色。
“我不会要左家再逼你铸神迹,要成神者€€€€我一人足矣。”
少女抱着女孩儿走到湖边。白草上覆了霜,像交错堆垒的玉条。湖面寒雾弥散,望不清对岸。三儿很平静,伤痛没在她神色里留下一点涟漪。她只是静静地望着湖中的倒影,仿佛那是她憧憬的另一个世界。
三儿指着枝头欲坠的黄叶,道:“姊姊。”
左不正抬头,又听她道:“荒年?”
少女笑了,轻轻搂住她,道:“不是荒年,只是冬天到了。等再过几月,孟春来临时,你要看的梅花、杏花又会开啦。”
三儿说:“春天?”她摇摇头,“不来。”
她的神情无波无澜,左不正却看出了其下隐藏的巨大的痛楚。三儿是左家用以铸神迹的祭品,她这位妹妹常年遭到族人凌虐,身上常无一处完好皮肉。
少女揽住她,三儿则搂紧了羊布偶。少女在女孩儿耳旁轻声细语:“不,三儿的春天会来的。”
“若是它不来,”左不正说,“我便把刀架在它脖子上,要它滚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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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心亭中,寒风凄凄。
瓷碗里的茶末已浇了热汤,袅袅烟气弥散。湖上一片茫白,像一张不曾写画过的白麻纸,林木在雾里远远矗立着,如几点洒落的墨痕。朦胧的水雾里,一位头戴象王铜面的臃肿男子与白袍少年相对而坐。
沉默已然持续了许久,亭中一片死寂,马褂木叶垂落湖面的滴答声清晰可闻。
象王缓缓旋着手中茶盏,蹙眉道:“侄女婿,方才你说€€€€大司命,是个骗子?”他抬起头,铜面后的目光如利刀。
那白袍少年微笑,“难道不是么?他执掌九州寿夭,信誓旦旦地说要将福运泽被世人,可到头来这话一个字儿也没实现,他不是个骗子,又是甚么人?”
七齿象王虽仍在笑,可额上却已出了层薄汗。他不想这少年不仅目无尊长,且言辞犀利,似是全然不将大司命与他放在眼里。
“对了,姑丈人,小婿有一事欲要相询。”易情忽而话锋一转,眉关紧锁,发问道。
象王略略稳了一番心神,正襟危坐,微笑颔首,“侄女婿请讲。”
“方才在这里坐着的那八九岁的女娃娃,究竟是何人?”易情问。那空洞如偶人的女孩儿给他留下了极深印象,那踉跄的步伐、布满淤青的腕节、无法连缀成句的言辞,皆叫他心中隐隐不安。
象王呵呵笑道:“侄女婿,你莫非是有童子之好?那是左不正的妹妹,如今还未长开,是不成的。”
易情皱眉,说:“我先前瞧见,她手上有许多伤,这是为何?”
这话一出口,一股寒凉之气忽而扑面而来。
马褂木叶簌簌摇落,金黄的叶片如蝶纷飞,一时间像下起了漉漉雨雪。
象王缓缓倾身,肥硕的身影像一块巨大石碑,厚重的阴影压在易情脸上。
“侄女婿,你如今也已算得左家人,我便将左家密辛告诉予你罢。她身上那伤…是为铸神迹而留下的。”
“铸神迹?”
“不错,你说你自己是个读书人,那该念过《左氏春秋》罢?其中说道:‘鬼犹乞食’,说的便是人死后变成了鬼,却仍有饥饿之感,仍会四处寻觅吃食,故而祭祀时需奉上食物。左氏欲铸的神迹便是…重召鬼王!”
七齿象王摊开两手,声调昂扬,仿佛为此沾沾自喜。
“可鬼王的吃食与常人迥异,凡人可食猪牛羊三牲,可鬼王吃的€€€€却是人。”
“吃人?”
似有一阵砭骨冷风拂来,易情寒毛卓竖。
象王点头,铜面下的嘴咧开,露出白森森的牙齿,“不错,需喂足人肉,鬼王方才能显形。左氏数十年来,已喂了成千个祭童。你方才见的那小女娃便是一位祭童,但她却与寻常活祭不同,她有宝术,名为‘十秩不腐’。意思便是在人生百年之中,无论何人对她如何火烧、刀劈、针刺,扼她、淹她、摔她,她皆不会死。她是左三儿,是左氏的一位天才!”
易情颤声道:“所以你们是…割了她的肉,喂给鬼王吃?”
臃肿的男人若有所思,只摩挲着金约指,在圈椅中一动不动。
“你们做这种事…究竟有多久了?几十年?”易情的声音冷了下来。
“是啊,数十年来,不曾断过。”象王轻轻地叹息,易情本以为他在哀叹左三儿的凄惨命运,可他的下一句话却是,“鬼王何时才可复生?一只不够,得要成千上万只,方才算得神迹。三儿的肉…着实喂不饱它们啊。”
易情面色冷冽如霜。他想起在大梁中的那个滂沱的雨夜,如肉瘤般的鬼王弓€€荼横行于街巷。那时的他曾撞见过一回七齿象王,只是后来他借天书复生,这段过往旋即被抹消。如今想来,那鬼王正是左氏召出的。
他问:“为何要纠集如此多鬼王?天廷见了下界这惨状,莫非不会派灵鬼官前来除厄么?”
象王哈哈大笑,“灵鬼官?他们是天廷的贱种,极好收买!你没见过府中的近侍冷山龙么?他往昔也是个灵鬼官!在天上吃香灰,哪儿有在地上享山珍海味来得快活!”
“召鬼王还有甚么缘由?自然是要左不正来杀它们!”七齿象王得意地大笑,“侄女婿,不瞒你说,左不正武艺拔群,神力惊世,人间的苦难早已不成她的阻碍,要予她磨难,方才能铸得神迹,得登天磴!”
罢了,他忽而压着嗓儿道,“侄女婿,你知道我为何与你说这些话么?”
易情铁青着脸,望向这头戴狰狞铜面的男人。
突然间,一股尖锐刺痛直逼背心。易情打了个激灵,倏然回头,却见一个黑衣人影冷森森地浮现在背后,头戴龙首银面的冷山龙煞气腾腾,手执降妖剑,剑尖已然刺破他背后皮肉,疼痛如火燎般蔓延。
七齿象王笑吟吟地道,“因为,死人能将秘密带到地底。我本就不想教你活过今日!”
他艰难地站起身来,背着手,在亭中踱步,望着易情的目光充满鄙弃。
“你一个街头的小叫花子,想攀左氏这高枝,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左不正那小妮儿同我置气,放着文家那风华绝代的公子不管,故意择个又穷、又残的小子来糊弄我,我怎会教她称心如意?还不若今日便抹了你脖子,丢入这湖里。如此一来,不正方才能同文家的公子成婚…”
象王凝望着湖面,喃喃道,“这湖中也不缺你一个,你下去罢,那儿还有许多人陪着你,也不孤单。”
白雾€€€€,湖天一色。易情望向宁静的水面,那水底游弋的似乎不是水草,而是扭曲的怨魂。
他咬牙切齿,忽一矮身,欲从降妖剑底逃开。那叫冷山龙的灵鬼官却出手似电,倏地扭住他手臂,将他狠狠按在桌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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