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世盗命 第91章

作者:群青微尘 标签: 相爱相杀 欢喜冤家 玄幻 玄幻灵异

“……而如今,他来了。”

地宫在震颤,神道被一个漆黑的影子充塞。一个躬背驼身、肌肤青灰的怪人慢慢地踱了进来,穿过青石板门,堵在他们面前。

是清河。

清河利齿如锯,口中流涎,咬着指头望向他们。仔细一瞧,他十指伤痕累累,有几根手指已见了白骨。

清河喃喃道:“好饿,好饿。冷山的臭虫,这便是你说的午膳么?瞧起来难以下口!”

祝阴攥紧了降妖剑,却在阴阳怪气地笑,“哪儿来的王八大鳖?冷山龙,你不怕你搬来的援军会被祝某捉去做甲鱼汤么?”

“是啊,他是清河鳖。食人血肉,恣睢凶横。”

耳旁传来当啷声响,祝阴猛然回首,却发觉冷山龙竟抓住贴颈利刃,以千钧之力将其一点点扳开。男人站直了身,像巍峨巨岳,横于身后。两位灵鬼官前后夹击,将他们包围。

冷山龙笑道:

“而如今的你们,亦是瓮中之鳖。”

第五十章 何处又逢君

清河张开血盆大口,猛地一吞。驰风皆被他咽入腹中,那张口如一只无底黑洞,将一切物事狂烈地攫入肚里。

沙砾、纸屑被吸入洪流似的狂岚中,风声灌满两耳,祝阴与左不正亦衣摆猎猎,脚下不稳,须紧咬着齿关,方才不被他吸了去。清河张嘴良久,突而不满地收口,砸吧着满嘴石砾道,“吃了这么久,怎地不曾见肉馅?这两个小崽儿为何还不快到我嘴里来?”

说着,他又将口一张,更猛烈地吸起气来。浩荡狂风自两人耳边擦过,像瀚海湍流猛烈击岸。左不正抱着门页,浑身都在打颤。她方才被下麻沸散,身子大半僵劲不能动,还是靠在手心上划刀口方才能神志清明。

此时她却咬紧牙关,无畏地笑,“成,你若想饱食,我将自己送与你吃!”

清河听了,两眼放光,却见左不正松了青石板门,猛然拔刀。刀出金桃鞘,刚劲动天裂土,刀光似流泻的清水,直向他斩来。

清河见状,却丝毫不惧,只是嘿嘿一笑。他伸颈一咬,上下齿列钢钳似的一合,竟将那厚脊薄刃衔住。但听喀嚓一响,那刀刃竟断在他口里。

“不好吃,火候过了,硬得发慌!”清河三下五除二咬碎了刀铁,舔舔唇,旋即叫嚣道。左不正与祝阴瞠目结舌,一时无话。清河那暴突狭目在两人身上转了一圈,涎水从口角淌下,浸湿了靴底,“那玩意儿不好吃,我如今只想吃肉了。瞧你们身上长着许多,能不能分我吃一点儿?”

他鹰头雀脑,蜂目豺声,教左不正心底涌起一股恶寒。她望见手中断刃,心里倏地一沉,可抽身后退已然太晚€€€€清河蹬跃而起,庞重身子如万仞山岳,重重压下!

左不正措手不及,被他砸在身上,动弹不得。清河急不可耐,张口欲咬,如蝉腹龟肠的饥饿野兽。

祝阴啧了一声,飞奔上前,清河却瞥他一眼,忽而两颊一瘪,从喉咙深处呕出如雨石块来。方才被他吞入的沙石此时如机杼连发,砸向来人。

祝阴身躯柔如柳丝,在如飞矢掷来的石块间轻盈穿梭。穿过玉壁,旁侧的板门里忽然撞出一个黑影。冷山龙在螺旋甬道中像乌蝇一般冲撞,白蜡枪头黏着祝阴的影子,几次要刺到他身上。

两方夹攻,祝阴像饺耳馅儿,被密不透风的攻击裹夹其中。冷山龙见他身上披挂几条绲边似的伤痕,一张脸庞儿苍白如雪,心里如饮醇醴。

“你认不认输,认不认输?”冷山龙发狠地用白蜡枪捅着他,像要将他捅成蚂蜂窝。男人说,“祝阴,你总是轻慢自大,瞧人时抬着颔,从来没将人瞧在眼里,咱们早吃够了你这臭脾气。只要你承认你供在龛里的那神君是个臭不可闻的泥团子,是只配用来擦屁股的土坷垃,我就放过你。”

他有意嘲弄这性情孤僻的昔日同僚,果不其然,在对待神君之事上,祝阴像个爆仗,一点就着。

祝阴犬齿咬得格格响,恨声道:“认输?祝某先把你全身碾成土坷垃!”

他一摆袍袖,声音冷而沉,嗓子里似含了一块冰。衣袖鼓了风,像火一样飘曳。冷山龙和清河望着他,心中忽而生出无由的恐惧,那仿佛是一尊应受她们拱卫的神明。

象牙白的天便忽而被滚滚乌云吞没。云色漆黑无光,从里头倾出的纷纷雨点也是墨黑的。雨水落下来,初时只如几枚牛毛细针,后来却似万骑长驱,自地宫破洞中蜂拥而入。黑雨像虎齿饕餮,将藻井、梁柱尽数吞吃进腹。

祝阴居高临下,踩在风里,冷声道:

“宝术,风雨是谒。”

黑雨倾盆而下,像墨汁一般将青天黄地染黑。雨声似熊咆龙啸,擂动着耳鼓。清河惊恐地后退,祝阴乘机驱风将左不正卷出,他一手拎着左不正后襟,踩在黑潮之端,红绫后的眼似在冷冷俯瞰着地宫中的二人。清河手上沾了雨滴,像被啃噬了般被咬出坑坑洼洼的小洞。清河惊恐地叫道:“我没吃上人,但有人在吃我!”

这宝术凶险之至,能将碰到的一切尽数吞没,连自己也不例外,因而祝阴不会轻易动用。冷山龙与清河被围困在黑雨间,寸步难移。可冷山龙却不慌忙,只是嘿嘿地低笑,仰头对祝阴说:

“你这黑雨,会将碰到的一切都侵蚀殆尽?”

祝阴冷冷道:“是,专吃你这种王八羔子。”

冷山龙却微笑,笑容像水波,在他脸上阴晴不定地摇荡。“可你那黑雨是不是不能吃人?你是灵鬼官,吃着云峰宫官俸,是杀不得人的。”

“你俩一条臭虫,一只大鳖,哪儿算得人?”祝阴说。

“不,我说的不是我们。”冷山龙缓慢地摇头,笑容像刀片子在脸上擦出的裂口,歪歪斜斜。“地宫里还有许多人,多得如蚂蚁一般,你没发觉?”

祝阴确是没发觉,经冷山龙一说,他才发现青石板门后慢腾腾地走出了许多人影。那些人影像是驮了八百斤重的秤砣,又像是力竭的老牛,口里呼呼地喘着气。他们的关节咯咯吱吱地响,仿佛未上辖脂的破车。仔细一瞧,那是无数戏偶,可与寻常戏偶不同,并无丝线牵引,一张张脸蛋儿像绉巴巴的丝瓜瓤,每一道细密的纹络里都藏着一丝悲苦。他们在呼吸,他们不是人俑,而是血肉被困在陶土中的人。

“这是甚么?”左不正惊愕地道。

“是左大人以三小姐血肉所饲的人牲。他们死得比寻常人晚,身上的血肉能收割几轮。三小姐似那生如牛肝的视肉,不论割多少肉皆不会死。他们就像黑埴,虽终有一日会枯竭,却是能长出血肉来的沃土。”冷山龙说。

左不正咬牙:“你把他们比作黑土,他们在你的眼里从来不是人!”

冷山龙呵呵地笑,“不,他们只是在左家里当不成人。但我要他们绊住祝阴手脚时,他们又是人了。”他对祝阴张臂,说,“来呀,把你的黑雨洒到这群人牲身上罢!你是不能害人的灵鬼官,只要杀了人,便一辈子不得同你那相好的神君重逢。你若有这胆子,便来罢!”

人俑们缓缓前进,眼口皆似黑洞,从里头冒出源源不断的哀声。祝阴猛一收袍袖,黑雨兀然止歇。

冷山龙笑道:“看来你没这个胆儿,你确是缩头王八。”

祝阴心想,若他能见神君,甚么王八他做不成?

云销雨霁,天色泛出鱼肚白,冷山龙和清河见他退却,像饿狼猛虎一般狂扑上来。一人撞他右手,一人咬他左腿。白蜡枪像水车一样地旋着,吱溜溜地要碾到他身上。

祝阴将左不正挟在臂弯里,只余一手执降妖剑对敌。冷山龙与清河加起来却有四只手,每一只手都足以打得人措手不及。几人乘风而起,如鹰€€直撞横冲。

左不正在祝阴臂弯里焦急叫道:“咱们再往天上去些,这儿人多,磕磕碰碰皆会伤人命!”

祝阴微微侧脸,道:“不错,祝某正有此意。此处狭窄,祝某施不开拳脚。”

他忽而发足一蹬,如流星般冲破青霄。冷山龙与清河紧咬着他不放,亦紧随其后。清风托着左不正,他们四人在空中展开一场死斗。云海茫茫,风浪磅礴,人影如霹雳雷霆,在其中腾跃穿梭。

地底上有许多人,祝阴施不开黑雨之术。冷山龙枪如豹尾,力掀云尘。清河齿牙如刀,凶仆嚎叫。祝阴一面驱风躲闪,一面留神托着左不正,一时有些力不从心。

白蜡枪犹如魑魅,擦过祝阴耳畔。祝阴猛一扭头,咬着牙。他此时浑身披创,气喘吁吁,对冷山龙道:“你既有如此能耐,又为何屈居于象王之下?”

冷山龙枪出如蛟,哈哈大笑,“我倒还要问你,你有这般本事,又为何去做大司命的走狗?”

祝阴厉声道:“€€€€因为祝某乐意!”

冷山龙说:“不错,因为我也乐意!”

道理说不通,他们如狂兽般厮扭在一起。他们披了人皮,骨子里却淌着戾兽的血。日头自€€谷里爬起,又从丰沮玉门山滑下去。云海染了他们的血,霞光铺了漫天。左不正最先力竭,她是个凡人,只能落下地来,拄刀喘息。待第三个日头被夜色啃去,他们皆浑身鲜血淋漓。

清河舔着手,想把身上的血都吃回肚里去。冷山龙和祝阴都失了最开始时的从容模样,一个目光滚烫如铜浆,一个神色疾利似尖刃。

白蜡枪断了几截,降妖剑破了豁口。冷山龙喘着气,道,“咱们灵鬼官相斗,从无你死我活的道理。往往是两败俱伤,黄泉路上一块儿走。但只要你认输,从此屈膝臣服,咱们便能一起活。祝阴,你看如何?”

祝阴顶着满面的血,咬牙切齿地微笑,“祝某看,不行。”

冷山龙叹气,“那就当我方才是随口一问。”

“但祝某可并非随口一答。”祝阴说。

他们沉默片刻,忽而如离弦之箭般射出。两人执兵刃飞冲上前,降妖剑在风里悲鸣,细碎的破裂声在耳畔响起。祝阴知道这剑也撑不久了,便如他千疮百孔的身躯一般。黑暗的夜里飘起缕风细雨,电光一闪,劈在他们中央。

惨白电光间,祝阴霎时触上眼前红绫。这是设于他眼上的禁制,只要抽下,他便能动用第二种宝术,清涤人间。

可那一瞬间,他又心头动摇,真要解下这红绫么?

如此一来,他会与神君渐行渐远,会在永久的黑夜里迷途而不知返。

只踌躇了一刹,白蜡枪却已如紫蛇电光,冲至眼前。祝阴心头一颤,猛然后退,却又被身后清河血口一张,狠狠咬住肩头!

“捉住你了。”冷山龙冷笑道。

清河发狠嚼着他肩头肉,含糊不清地叫,“这滋味倒还不错!”

祝阴吃痛,猛一咬牙,将红绫抽开。金瞳睁开,流光绚丽如彩绡飘舞。浑身骨骼在震响,他正要发力,却忽见冷山龙和清河向后仰跌而去。他们像被抽了筋,软绵绵地自空里落下,在地上被砸成一滩烂泥。

天际墨黑的云忽而似被劈裂了一个小口,有光从那里流泻出来。一道陡曲天磴浮于暗霄,无数斑斓旗伞像花儿一般夹道而迎,仙曲笛、天扬琴里淌出丝绸般的乐声。几个着€€边霞裳的星官踩着五色云,在天磴的尽头迎列。

左不正在地上仰望,似被这景色攫取了心神。她不曾见过这般宏丽的光景,天边晕霞绚美,云如漪痕,天顶似藏着无数流金,似要烫穿九霄而下。

她喃喃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祝阴乘在风端,亦震愕无言。

他曾见过这光景,在久远的往昔。

良久,他颤抖着唇,道。

“那是神迹。”

€€€€凡世中,已有人铸成了神迹。

第五十一章 何处又逢君

阴惨惨的地宫中,酷刑在一刻不停地进行。

缣囊被从棺床上搬下,放入净水池中。粘稠的水波在身边逸开,易情嗅得清淡的桃花香,那是微言道人的疗伤金津。微言道人入了左府后仍不忘手头生意,把自个儿的丹丸与金津卖了些。可即便有金津也无用,天山金刃犹如烙铁,会在他身上留下不可愈的疮疤。

隔着缣囊隙,他望见自己身上的血肉被一块块拿走。他像是拴好待宰的活叫驴,任刀刃在身上动作。光阴仿佛在此壅滞,每一刻都似一场漫无止境的噩梦。鼻子、耳朵、双足、双手被一件件拿去,他的身躯在变得愈来愈轻。后来甚而连骨架子都要被斩碎,他已然失去人形,只是一些放到肉摊上皆不会有人多瞧一眼的零碎散肉。

痛楚如一场飓风,将他卷在风涡里。他像被塞入长满尖刺的铁盒中,左磕右碰。剧痛如九天惊雷,在他脏腑中一刻不停地迸开。后来他痛得昏厥数度,梦里仍如砧上鱼肉般被斩杀。每当亮闪闪的铡刀落下,他在后悔那为何斩的不是脖颈。

不知觉间,易情开始呻吟,继而绵绵不绝地流泪。他已不想活了,为何活着尽是烦苦,唯有死方能无忧?易情泪流满面,涕如雨下,在剧痛间凄声讨饶:“好……痛。轻一点……痛……”

施刑的私卫队兵惊奇道:“四小姐撑不住了!”

“已零割到这份上,若不是有金津浸着,早该去见阎王爷了。刖了足,其次便该是腐刑,只是不少地儿都被笞打成醢酱,咱们不好下手。这时候才哭,已是条硬骨头了。”另一位队兵叹道。

易情似被无数斧钺劈斩,天山金刀一入体,便烤烙着他的血肉。镊肉剪指,身挂剑树,急火蒸躯……十八般地狱的滋味他一一尝过。他在痛楚的海浪里噎泣,在挣扎间不自觉地低吟:

“救我……谁来救我……”

无人可对他施以援手,因他是救世安民的神仙,求救并非他的本分。到最后,他声泪俱下,却发觉自己口里喃喃叫唤着一个名儿。

藻井绘着漫漶的地狱变相图,无数厉鬼在镬汤中滚沸烧灼。恍然间,他也似在那其中翻滚,阿傍罗刹咬噬皮肉,将他六腑扯得支离破碎。泪水涟涟而落,他哽咽道:“祝阴……祝阴!”

易情猛然惊觉,在他受百般折磨之时,竟在企盼着祝阴来拉他出这两万由甸之无间地狱。

素来孤苦伶仃的他,也在祈求着有人能照拂自己么?

脑海里的昏沌云雾拨开些微裂隙,落入明珠似的清晖。他未想起祝阴,一刹间,他好像望见了许久以前的自己。黎阳县街头柳色疏疏,曙光寒凉,他被一伙儿无赖小贼围住,把烧着火的木棍按在他脸上。皮肉焦灼声滋滋响起,他惨叫连天,然而贩夫行客们只是瞥他一眼,旋即无情迈步而过。天黑如炭,雷鼓雨澍,行人在如注暴雨中像蜉蚁般惊惶蹿逃。他如丧家之犬一般趴在水洼旁,皮肉焦黑溃烂。

暴雨滂沱而下,他被浇得浑身水漉,心中亦一片冰凉。草叶忽而€€€€€€€€地响,叶尖的雨珠子拥撞在一起,碎了一地。一条鲜红的小蛇爬出来,吐着火一般的信子,在一片晦暗纷迷的雨雾里,它似在燃烧。他绝望地闭眼,等着它伸出毒獠咬他,教他脱离这疾苦世间。一道滑凉游过手背,攀过脖颈,最终在他头顶驻留。少顷,他艰难地睁眼,却见那赤红的小蛇在他头顶盘成了一圈儿,雨水溅在鳞上,碎成满地银光。红蛇像一只小小的伞盖,替他遮住了散珠密雨。

悲哀犹如纷纷坠叶,落在心头,将他的心尖压沉。易情忽而涕泪满襟,他想起来了,他才不是甚么慈悲救世的神明。

他曾经是如此地痛恨世人,恨如芳草,在心中绵绵而生。

他几乎忘却身边曾有过这样一条小蛇。曾为他在人间蔽雨,纵遇风霜,亦与他形影不离。在天记府中时,它在案上盘踞,卷着尾在古砚中替他磨墨,乖巧而宁静。

为何他会祈求祝阴帮援,却未立即想起那身影,反倒想起了这般久远的光景?

不对,这不似是他的记忆。他的脑海中似掀起骇浪惊涛,往昔的回忆像被拍散的浪花,落入思绪的洪流中再不可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