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丹碎裂后 第46章

作者:郁华 标签: 玄幻灵异

他垂着头,细长的脖子弯出一道脆弱的弧度,他将双手覆在额头上,任凭清泪从眼角溢出,再由秋风吹落。

夜愈发深沉,风亦加紧了脚步,树叶沙沙作响,扰得人心神不宁。新酒送到嘴边,苦涩的滋味在舌尖蔓延开来,旋即变得滚烫、发呛。

楚晏清大口将坛中的酒饮尽,是月光太冷了么?还是今天的风格外凛冽,明明胃里已是翻江倒海,思绪却越发清醒。

他的肩膀剧烈地抖动着,喉咙中发出一阵呜咽,泪却被风吹干了,干涩的眼睛中,再淌不出一滴水。

他的心里装了很多,有自己与江河的点点滴滴,有自己少年时代失落的修仙路,有这些年来锥心的疼、刺骨的冷。

他心里又好像什么都抓不住,往事如烟,一幕幕在心间飞快略过,须臾过后,便再抓不住头绪。

半梦半醒间,他丢下手中的酒坛,四仰八叉地躺在屋檐上,整个人都放得很空。这一刻,他分辨不出自己究竟是更想忘记一点,还是想要握紧那些回忆。

翌日清晨,楚晏清被一阵赛过一阵,钻心般的疼痛唤醒。他艰难地睁开双眼,空洞地望着床顶上雕刻的龙凤图样,身上的衣服早已褪去,他呆望了许久才反应过来,自己正睡在三清山脚下的客栈中。

微微转过头,江衍果真盘膝坐在自己身侧。见楚晏清醒了,江衍立马将温热的水递到楚晏清嘴边,就着江衍的手,楚晏清抿了几口,嗓子传来的刺痛终于得到些许的缓解,他清清嗓子,用沙哑的声音说,“谢谢你啊。”

江衍皱眉,表情有些烦躁,似乎是在责怪楚晏清的宿醉,又像是不满于他的致谢。

楚晏清眼睛半阖,他朝着江衍的方向看了一阵,可视线却是散的,“找到江长鹤了么?”他轻声问。

江衍摇摇头,“他已经不在三清山了。”

又躺了一阵,楚晏清挣扎着起身,江衍体贴地递来面盆与毛巾,细细为他擦拭。

江衍沉默地梳着他的发丝,直到头发顺滑如丝绸,江衍却仍是一下下地梳着,仿佛这简单的一个动作他永远不会厌倦,能够坐在这里为楚晏清梳到天荒地老。

不知怎地,楚晏清没由来的心里发毛,这感受不同于爱侣间浓情蜜意的情趣,倒显得压抑怪异。

楚晏清抽走了江衍手中的梳子,转过身问他,“怎么了?”

江衍立马摇了摇头,他接过梳子,放在桌上,拉起楚晏清的手,“晏清,走,我们下去吃点东西。”

楚晏清疑窦丛生,江衍却只是催促他下楼吃饭,楚晏清没辙,只是离开房门前,他下意识地朝屋中一撇,看到了梳妆台上倒扣着一把铜镜。

他走到梳妆台前,正欲拿起铜镜来,却被江衍摁住了,江衍的声音中有着不正常的紧张,“哥哥,走了,别照了。”

楚晏清觉得古怪,语气亦多了几分玩味与不解,“我只是看看,又能耽误江大侠你多少时间?”

江衍眼神乱瞟,焦点没落在楚晏清身上,只是握住铜镜,不肯让楚晏清看。

楚晏清微微头疼,他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也没责怪江衍,只轻声叫了他的名字,“江衍啊……”

江衍眉心紧缩,然而他自知漏了马脚,又拦不住楚晏清,只得任由他看。

窗外的烈日漏进屋内,阳光打在楚晏清的身上,让他浑身都散发着隐隐的光芒,铜镜之中,映出他白皙秀美的脸庞,精致的五官恰到好处,那一头秀发柔顺地垂在耳边,其间掺杂着一根根扎眼的白丝,触目惊心。

楚晏清伸出手指,轻轻摩挲着铜镜之中映出的自己,末了轻声笑了一下,淡淡说,“人老了,自然会有白发,纵然是修仙之人,亦不能永生。”

江衍眉心不解,一张脸上写满阴郁,他微微低下头去,坐在木椅上久久地凝望着楚晏清的背影。

数个微凉的深夜,楚晏清躺在他的臂弯,柔顺的青丝铺在床上,他或是轻轻抚摸,或是将楚晏清的发丝撩起,看他的头发如瀑布般倾泻而下。

楚晏清可以不在意自己的华发,或者说,佯装不在意,可身为楚晏清的伴侣,江衍却不能不在意。

身为修仙之人,他们原有着漫长的一生,他知道楚晏清的白发究竟因何而生。

楚晏清将铜镜倒扣,指尖轻轻拂过江衍的脸颊,他放软了声音,“阿岩是吃醋了么?”

江衍抓住楚晏清抚摸自己的手,指尖轻轻摩挲着楚晏清的手背,他摇摇头,“我何必吃一个死人的醋?再说你早就不爱他了。我还没有那么小心眼。”

楚晏清眉眼一弯,眼神柔和,“那你为什么不开心?”

江衍不敢看他,垂眸道,“因为心疼。晏清,我很心疼你。”

楚晏清脸上的表情滞了几秒,他在江衍面前蹲下身来,将江衍的手握进自己的手心,温声说,“不要心疼。我疼过了也就过去了。这是我的人生,我只能自己经历。我只能……坦然面对。”

“坦然面对……”江衍抬起头来,这一刻他很想问楚晏清,倘若他们不想坦然面对呢?他们难道可以不面对么?

命运如此,天道如此,时光如浪花推着他们向前走,他们只能随波逐流,他们只能逆来顺受地接受命运或好或坏的所有馈赠。

无论这人生究竟如何,他们也只能过下去。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修仙之人尚且如此,这天下间手无缚鸡之力的寻常百姓更是如此。

江衍阖上眼睛,他深吸一口气,再次睁开双眸时,已将自己的满腹愁闷收敛。他扶着楚晏清站起身来,将他揽入怀中,轻声说,“无论以后发生什么,我都会陪着你。永远陪着你。”

楚晏清点点头。他听过太多甜言蜜语,大多都落空了,但无论江衍说什么,他总是愿意相信的。

他们在东风城中暂歇一日,翌日便出发前往云川。

江河虽死,但江长鹤至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更何况,比起江河,江长鹤才是那个最让他们棘手的人。

身负元婴修为的江河,凭借魔道诡术尚且可以迸发出如此可怕的力量,那么拥有化神之身的江长鹤,又将何等可怖。他们对付江河尚且无能为力,倘若与江长鹤硬碰硬,只怕唯有死路一条。

现如今,江长鹤一天不露面,他们就一天不可能松弛下来。

只是,他们没等到江长鹤的动静,却等来了洞天府掌门赵碧光。

原来,孙雄从翠微山回到洞天府后,整日借酒消愁,赵碧光心疼自己的师弟,一问才知是梅依雪要与孙雄解除婚约。

赵碧光性情火爆急躁,当即带着十余弟子冲去云川兴师问罪。

梅依雪与孙雄虽落了个一地鸡毛,但云川与洞天府却是百年的兄弟门派,梅依雪念及门派间的情谊,立即派了寻冬等人好生招待。

翌日,梅依雪抽出时间亲自接见了赵碧光,避了仆从,将孙雄与谭€€之间的丑事说了个原原本本。

赵碧光当即大怒,手中的茶杯都捏了个粉碎,咬牙切齿道,“梅掌门,天下谁不知道雄儿一心爱你,你如此含血喷人,存的是什么心?难不成,你真被楚晏清那厮蛊惑不成?”

梅依雪微微一笑,不再解释。

那赵碧光打又打不过,更何况此时又身在云川的地盘,虽窝了一肚子气,却终是没辙,只得拂袖而去。

如此一来,梅依雪与赵碧光、孙雄师兄弟,乃至云川派与洞天府之间的梁子便彻底结下了。没过几日,江湖上便传出了梅依雪悔婚、梅依雪水性杨花云云。

不过,梅依雪并未将这些传言放在心上,也没工夫和心思搭理洞天府的诸多小九九。

在云川的几日,他们过得安宁而平静,不过他们谁都知道,这份静谧是偷来的,江长鹤不可能放过他们。

一天晚上,楚晏清与江衍正坐在屋檐上聊天赏月,突然听到东北方向传来一声尖锐刺耳的奇异乐声,那乐声响彻云霄,与此同时,金色的光华随声浪钻入云层,在云间“嘭”地炸开一朵光芒璀璨的烟花。

“是玉哨!”江衍皱眉道。

“在长澜!”楚晏清心脏一颤,“砰”地从屋檐上起身,遥遥望着远处长澜山的方向。

第87章 新坟

突然,楚晏清胸前一热,他眉心一蹙,连忙从怀中掏出块玉€€,原本晶莹剔透、光泽温润的玉€€竟发出夺目的光芒,放在手中温度滚烫。

“玉翎”,楚晏清施动法力,试图通过通灵玉€€与玉翎对话,可短暂的光亮后,通灵玉€€却倏地暗淡下来,没有任何回音。

楚晏清心中“咯噔”一下。他与玉翎相识多年,这通灵玉€€他早在十七年前就给出了,然而玉翎生性隐忍,一个人经营一家酒楼,虽常有地痞流氓打扰,可这十七年间他却从未通过这通灵玉€€找过自己。

怎么在这个节骨眼上,通灵玉€€突然有了反应?

玉翎既然对玉€€施动灵力,又为何一言不发?

这太不对劲了。

不只是莫名发烫的玉€€,长澜山施动的玉哨更是离奇。长澜自有师兄坐镇,究竟发生了什么要以玉哨召唤他人?

在长澜山,亦或是杨城,究竟发生了什么?

想到这里,楚晏清一个时辰、一炷香都待不住了,当即便要御剑离开。

楚晏清关心则乱,相比之下,江衍倒是冷静许多,连忙拉住了他,“晏清,我们能看到长澜山的玉哨,四派八门自然都能看到。以我们现在‘叛徒’的身份贸然前去,恐怕会滋生诸多麻烦。不妨先等一等,四处打听一番。”

听了江衍的话,楚晏清怔住了,稍作思虑后,他缓缓坐回到屋檐上,还未等他们抽丝剥茧,梅依雪便急匆匆地找到他俩,见他们在屋檐上,梅依雪脚尖点地,飞身一跃,跳到他们身旁。

她眉心紧锁,严肃道,“晏清,长澜有难。会不会是江长鹤出现了?”

楚晏清心里乱糟糟的,他微微摇头说,“我不知道。”

早在当初云川群雄宴上,李恕便当场与自己划清了界限,而在场英雄豪杰亦无意迁怒于长澜,就算江长鹤此时要找楚晏清与江衍二人报仇雪恨,也断然不该找上长澜。

只是……

只是凭李恕的本领与长澜在修真界的地位,若非江长鹤现身,又有谁能令长澜向众人求助?

江衍思量片刻,沉声道,“晏清,这件事很不对劲。现在长澜既然已经发出玉哨,那么四派八门自然会赶过去。”江衍顿了须臾,“只是€€€€”

“只是玉翎那边,我们不得不走这一趟。”楚晏清未等江衍说完,便出声打断了他。

江衍叹了口气。若单单是长澜求助,尚不足以让楚晏清乱了阵脚,只是玉翎一届弱质女流,虽学了些法术,却到底未成气派,若真碰上什么修真大能,是断然无法自保的。

梅依雪不明所以,疑惑道,“玉翎是谁?她怎么了?”

江衍简短地将前因后果说清,一时间,三人都缄默不语,难以抉择。

不过多时,白松也急匆匆地赶来,“师叔、晏清仙君!”

白松飞身而上,朝三人作了一揖,问道,“师叔、晏清仙君,梅掌门,你们要去长澜山么?”

江衍点了点头,白松正要开口,却被江衍直截了当地打断,“白松,你得留在云川。”

“师叔!”白松急道,“江河是我杀的,江长鹤与我有着深仇大恨,让我随你们一起去吧。”

江衍摇摇头,“白松,在今天之前我与晏清仙君、梅掌门就已经决定了,无论发生什么,你都得留在这里。你是江氏父子最信任的弟子,你是白露的兄弟,故事只有在你的口中讲出去,这一切才会有人相信。”

“师叔,我……”白松犹豫了,他垂了垂眼眸,“我人微言轻,会有人相信我么?”

江衍拍拍他的肩膀,“白松,这不是一个简单的任务,甚至比我们要面对的更加重要、更加艰难。让你留在云川,不是对你的保护,而是对你的考验。”

听到江河的话,白松的脸色顿时变得严肃起来,他深深望着江衍,眼神中闪过几丝笃定,“是,师叔。白松一定不负期望。”

楚晏清微微舒了口气,他亦拍拍白松的肩头,轻笑一声,“除此以外,还有一件事要拜托你”,说着,楚晏清将怀中的小白塞进了白松的怀里,“喏,我这小家伙从小被灵丹妙药喂大,已经通了人性,你可要小心点。”

等到梅依雪将门派中事一一向寻冬等人交代,三人御剑离开云川。

他们穿云而过,等到东方吐白,方在杨城城外落地。

清晨,杨城渐渐苏醒,市集上,三三两两的商贩打着哈欠收拾着各自的摊点,包子铺冒出热腾腾的香气,街道的两旁,有读书人背着书篓慢慢悠悠朝书院走去,再朝里走走,有妇人撑开窗户,小孩在院中哭闹。进城以后,三人径直朝着盛食坊的方向走去。

玉翎向来勤快,这些年来,每每都是整条街第一个开张的,每天天不亮,她便在后厨中、院子里忙里忙外,备菜、备料,事事都要亲自盯着。可今天,只肖得远远一眼,楚晏清就发现盛食坊与往日大相径庭。

进了大堂,没有跑堂上前招呼,唯有玉翎一个,坐在柜台当中,她容貌€€丽,只是头发散乱,像是一整夜都没有梳理,脸色也白得吓人,纸糊一般,不见一丝血气。

楚晏清用余光环视四周,他一边朝玉翎走过去,一边问道,“玉翎,怎么回事?”

见了楚晏清,玉翎吓得浑身一抖,手中的毛笔“唰”地撂在了桌上,豆大的泪水瞬间夺眶而出,她嘴唇翕动,最终却只是缄默着一言不发。

楚晏清心急如焚,“玉翎,到底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玉翎站起身来,她走出柜台,楚晏清这才看清她身体正剧烈抖动着,一身的冷汗湿透了衣衫。

她久久凝望着眼前的仙君,深吸一口气,急促地吼道,“长澜有炸,羽萧豁出性命才将消息传出来,快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