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郁都
坊里什么人都有,什么东西都可以买卖,只看有没有门路。
宝云坊是在金陵城的影子之下,却也可以说,这里本来就是影子之下的金陵城。
宝云坊外有些术法镇守,从外面看来,似乎只是一团烟云昏昧,进入其中,才发现别有洞天。
废墟之上建起不少亭台楼阁,商铺鳞次栉比,单论规模,不比金陵城中最繁华的地方差。
只是金陵城被瘟疫席卷,上至王公下至平民,不少人都已经外逃,宝云坊中也十分萧条,许多店铺都上了门板,到处黑漆漆的一片。
只有一处依然张灯结彩,开门迎客。如今还在宝云坊中行走的人,也几乎全是往这里来的。
一路行来,谢苏已经从路人口中的只言片语,知道了眼前这座金碧辉煌的木楼是什么地方。
此处名为醉月楼。
醉花宜昼,醉月宜楼。这名字起得风雅万分,其实是宝云坊中最大的一处勾栏院,也是最大的一处赌坊,彻头彻尾的销金窟。
现今宝云坊中如此萧条,醉月楼却依然开门做生意,且楼中的客人竟还要比寻常时候多上许多。
一是因为今夜醉月楼的花魁娘子要赐下一杯酒,得她青眼的人自可成为入幕之宾。
二是因为醉月楼中,有人售卖可以治愈桃花疫的仙药。
明无应轻笑了一声:“有意思。”
金陵城瘟疫泛滥,这里就真的有可治疫病的仙药。
而温缇既然往这宝云坊中来,若无意外,此刻应当也在这醉月楼中。
能让金陵城中无数人中毒,下毒之人真可说是好大手笔。
进入醉月楼之前,谢苏低声问道:“是否我们追到宝云坊,也在那幕后之人的预料中?”
明无应漫不经心道:“我一直不喜欢走别人给我安排好的路,不过偶尔走一走,也挺有意思的。”
进门之时,自有侍者从旁呈送面具供客人挑选。这是醉月楼的规矩,不戴面具,不得入内。
又因城中有桃花疫,想要进入醉月楼,还需要挽起双手衣袖,由侍者验过并无红疹才行。
门廊之下一道灰雾般的禁制,却瞧不见里面是何景象。
醉月楼的侍者脸上戴着的是一模一样的白色面具,只将上半张脸遮住,面具上泛着珍珠般的色泽,右脸则有红色芍药花的徽记。
而他们提供给客人的面具则是琳琅满目,谢苏随手拿了两个,将其中一个放到明无应手里。
明无应执着那面具一看,似笑非笑般附在谢苏耳边,低声道:“你是故意拿了两个一样的吗?”
谢苏低头看自己手中的面具,黑色素面,无甚装饰,转而将面具扣在脸上
“比你那时候戴的那个好看多了。”
面具的嘴唇处只开了一道薄薄的口子,令谢苏说话的声音听起来瓮声瓮气的。
明无应没有听清,问道:“什么?”
谢苏微微一笑,不再说话,率先走入那道灰雾禁制。
几乎只是一瞬间,他就从灰雾里面穿了出来,身边还有其他鱼贯而入的客人。
而这道禁制还有隔绝声音的效果,醉月楼内歌吟舞乐,到处都是嘈杂人声,从外面却是听不到的。
今夜汇聚于此的宾客,大半是为了一睹花魁娘子的芳容,此刻正翘首以待。
而这醉月楼中也有不少术法痕迹,从里面看去,第二层似乎隐于雾中,唯有一道楼梯通下来,铺着华丽的红绸。
一楼却是营造得如一座清丽庭院一般,假山拱桥,芳花绿植,雾气蒸腾,湿润的石板路光可鉴人,又开凿出一道浅浅水渠,弯弯曲曲流经各桌,水上浮着许多小小漆杯,里面盛的不是酒,却是红色芍药花。
想来这红芍是醉月楼的徽记,谢苏看了一眼,收回了目光。
可他等了一等,明无应却始终没有从那道灰雾中走出来。
面具之下,谢苏微微蹙眉,不觉向那道禁制靠近了半步,又等了片刻,见灰雾中走出许多人,都不是明无应。
身旁传来一个带着醉意的声音。
“你是第一次来吧?醉月楼中八个方位,共有八道门,宴饮,听曲,还有……各自不同,从这禁制里走进去,未必是从哪一道门出来。若你有同行之人,嘿嘿,听我一句话,在这醉月楼中,有时或许是相遇不到才好。”
说话的人就坐在离谢苏最近的一张桌子上,握着酒杯,眼神朦胧,大有醉意。
谢苏心知是自己方才犹疑,这才露了端倪,又听此人话中似乎有别的意思,看他一眼,淡淡道:“怎么说?”
那人自斟自饮,暧昧一笑:“大家来这醉月楼是来找乐子的,你若是……或是他……之时,撞见了岂不是尴尬,哈哈哈!”
他语调轻浮油滑,话中的意思十分下流,又醉眼朦胧说道自己是来看花魁的,问谢苏是来醉月楼做什么。
未等谢苏作答,此人便已经醉倒在桌子上,不知等花魁现身之时,他能不能清醒过来。
谢苏心知明无应必是被这道禁制送入了别处,偌大一个醉月楼,到处都是宾客,想要相遇,实为不易。
他伸手拢了拢腕上的白玉玲铛,还是打算暂时不动,又寻了个侍者,说自己是来买那种可以治愈桃花疫的仙药的。
楼中有许多人是为那仙药而来,侍者了然地点点头,态度恭敬非常,为谢苏指了一条路,又给了他一朵红芍簪在衣襟之上。
原来这醉月楼还是黑市中最大的牙行,凡是能想到的所有东西,没有在这里寻不到的,售物者众,价高者得。
襟上的红芍则是记认,以示自己是要往拍卖场去的客人。
谢苏一路行来,只觉醉月楼中人人皆似微醺,醉眼朦胧,惬意无极。外面瘟疫泛滥,四人无数,与这里全没什么所碍。
醉花楼中格局复杂,回廊绕来绕去,好在每隔一段就有侍者引路,谢苏走在几个襟上也簪红芍的客人之后,踏上了另一条走廊。
不多时他便发觉这走廊曲折向下,四周悬挂的灯盏却是越来越多,心知这拍卖场大约是在地下。
又走一段,渐渐拥挤起来,似乎是最前面一处小门之外有人喝多闹事,挡着一干人都过不去。
那道门恰好是在两道走廊交汇之处,每个人经过时都略停一停,人就越堵越多。
而门上似乎也有着与入口相类似的禁制,谢苏虽在走廊的高处,却看不见门后是何景象。
今夜要入这拍卖场的,有的是为那生死肉骨的仙药而来,也有人是为其他珍宝而来,被耽搁在这里十分不满,有一二性子不耐的已经破口大骂。
走廊上的侍者纷纷赶过去,一面调解一面安抚。
谢苏无意中往前一望,看到门中逆行穿出一个女子,她身形轻巧,步法飒沓,从那几个醉汉身边绕了出来。
虽然戴着面具,但看她身形衣着,应当就是温缇。
谢苏眨眨眼睛,还未来得及对温缇用出传音之术,就看到她脚步不停地进入了另一条走廊,从他视线之中消失了。
谢苏看了看自己距离走廊尽头还有多远,中间隔着许多人,一时是挤不过去的,索性隐去身形,提气跃起,在一个男子肩头借力一踏,从众人头顶飞身而过。
被他踩在肩膀的男子身形稍厚,只觉肩上一沉,还以为是什么东西掉下来砸中了他,抬头看了看天花板,又低头看了看脚边,却什么也没发现,兀自纳闷。
谢苏无声落地,抬眼时正巧看到温缇的身影没入拐角之后,便追了上去。
此处应当已经进入地下,走廊之上连一扇窗户也没有,墙上挂着的灯盏却并不很多,显得有些昏暗。
几息之间,谢苏已经追到了温缇身影消失的那个拐角。
就在他迈步而出的一刹那,谢苏敏锐地感知到,周围好像有些异样。
然而他尚未落下脚步,身后忽然传来一股巨力,将他推入了拐角之后的一道暗门中。
谢苏眼前一黑,只觉得身上突然有一瞬变得十分寒冷,不假思索拔剑出鞘,旋身后退的同时,反手挥出一道虹影般的剑光。
剑锋斩向的是他身后,片刻之前,好像有一个人在他身后出掌,掌力雄浑,却不伤他,只是将他推进了暗门。
然而剑锋过处,斩断的却只是两道撩开的帷幔,丝绸无声委地,背后竟然是一堵白墙。
方才他就是从这堵墙里面穿过来的。
谢苏浑身湿淋淋的,衣衫各处都在向下滴水,好像他方才穿过的不是一堵墙,而是一道瀑布。
他的灵识放出,一触即收,却没有在这里感知到任何人的气息。
眼睛稍稍适应此处的昏暗光线,谢苏才看出这里是一道同外面一模一样的走廊,只是墙壁上悬挂的灯盏要更少些,有一种湿淋淋、甜腻腻的香味。
谢苏张开左手五指,只觉走廊尽头有湿润的凉风吹来。
他拨响了腕上的白玉铃铛,坦然向前走去,又在心中过了一遍自进入宝云坊以来的所见所闻,心知明无应的猜测不错。
他们此刻走的是一条别人设计好的路,悬丝引线,将他带到这里。
方才他所看到的那个“温缇”未必是温缇本人,而如果真的是她,也只能说明,幕后那个人布局之高超,恰如下棋之时,落子一步,已经在心中推演出其后百步。
甚至可能不是从丛靖雪中毒,他们进入宝云坊开始,而是从进入金陵城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入局。
可是真的落到棋盘之上的时候,一个小卒子是按部就班、用过即弃,还是冲锋陷阵,走出那将军的一步,有时就由不得那个下棋的人来操控。
谢苏于下棋一道上一直不很精通,可是既已入局,他势必要走一条自己的棋路出来。
既来之则安之,若是明无应此刻跟他易位而处,恐怕也是一样的想法。
谢苏拨动白玉玲铛,并不是觉得此地诡谲危险,已经到了自己无法应对的地步,而是意在让明无应知道,他这边生出些变故,这醉月楼花团锦簇之下,正有一迷局要请他们进来。
走廊尽头是一处黑漆漆的洞口,里面传来水声,那股甜腻的异香不淡反浓,却压不住飘溢而来的水腥气。
和血腥味。
谢苏从墙上取下一直灯盏,进入洞口,沿台阶而下。
此处寒冷湿润,连墙壁上都有潮湿水汽,台阶开凿得十分平整,只是越往下,腥气和香味就越重。
谢苏压住气息,走下最后一层台阶,提灯一照,神色微微一变。
漆黑之中,无数双恐惧的眸子,被他手中灯盏映亮。
他所在之处,竟是一座巨大的地牢。
左右两边全是牢房,根根栏杆均是生铁打造,坚硬无比,上面不知涂过什么,在这湿气深重的地方竟也不生锈。
牢房之间以木盏托着几颗明珠,被谢苏手中灯盏辉映,散出柔和的光芒,照亮牢房中的囚犯。
那些囚犯不分男女,均是上身赤裸,下身却是长长的鱼尾,无法站立,只能躺在地上浅浅的水池之中。
这里关着的全部都是鲛人。
鲛人天生容貌殊丽,可谢苏站在这里,只觉得恶心欲呕。
每一个鲛人的鱼尾之上,都有铜环穿透血肉,扣在尾骨之上,铜环上系着手腕粗的铁链,另一端钉死在墙上。
那铜环穿骨而出,伤处化脓腐烂,却透出谢苏方才闻到的那股甜腻异香。
那些鲛人见他走进这里,皆神情恐惧,拼命向水池深处躲去。
可那水池不过两尺来深,堪堪可供他们容身,更是一览无遗,又能躲到哪里去。池中的水不知多久没有更换过,发黄浑浊,散发出臭气。
那些鲛人却是想要躲藏,就越是拖动锁链,发出叮叮当当的声音,脏水四溅,流得满地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