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郁都
“因为苦涩,所以没人用这里的水制盐,”明无应拍掉掌心盐沫,“这池心水才会留到今天。”
身后忽然响起水声,谢苏转过身去,见繁清已经从池心上来,手中拿着一只玉瓶。
她这一去一回,远比谢苏先前以为要快许多,心下也松了一口气,又见繁清身上轻纱一般的素色衣衫湿透,隐隐约约露出双腿上层叠的狰狞瘢痕。
贺兰月先将自己的外衫披在她身上,又伸出手臂借力帮她站起来,随后以术法弄干她身上衣物,目光很是珍重爱惜。
贺兰月低声问道:“没事吧?”
繁清摇摇头:“水下也没什么,你们看到的那层东西很奇怪,像是水,又不像,但能让池底这种深红色的水流不出来。我取了一瓶,不知道够不够用。”
温缇自盐岸另一边匆匆跑来,由衷道:“多谢。”
玉瓶倒在盐岸之上,被明无应捡了起来。他只有一只手能动,便嘱咐谢苏拔下木塞,将瓶中水倒了一些在掌心。
那池心水浓稠深红,竟有一种妖异之感。
明无应沾了一点池心水送入唇间一抿,“这是血。”
温缇问道:“那么天魔尸解于此,血肉化为盐湖的传说,就是真的了?”
明无应把玉瓶的塞子塞好,交到温缇手中,转身看向谢苏。
“这个味道,你觉得熟悉吗?”
谢苏同样捻了一些在指尖,片刻后猝然抬眸:“朱砂骨钉上就是这个味道。”
明无应笑了笑:“现在你知道骨钉是沾染过什么东西才变得如此阴寒了。”
以烛九阴之骨和朱砂的炽烈,也抵不过天魔血的阴寒。
明无应看向周围这百里盐湖:“数千年前,天魔陨落,尸解于此,天下红雨,大旱十年。我猜那白家的先祖也曾经参与过众仙门对天魔的围攻,只是后来没落了,偏安一隅,后人也不知道骨钉上还有这样的渊源。”
谢苏看明无应的神情,总觉得他还有什么话没说出来。
果然,下一刻明无应就嘲讽一笑:“不过这血的味道,我还在另一个地方闻到过。”
“是哪里?”
“你还记不记得,初到天清观的时候,与国师在坐忘台上喝茶,他身边那个知昼真人不小心打碎了茶杯,割破了国师的手?”
谢苏道:“……国师就是天魔。”
他心中无数念头纷乱,抬眼时见到贺兰月和温缇都靠近过来,已经从他和明无应的只言片语之中听出前因后果,均是一脸凝重。只有繁清听得半懂不懂,神色茫然。
谢苏忽然想起了什么,又道:“那山河璧……”
明无应笑道:“嗯,我们现在就去取。”
取到了池心水,温缇自然要同他们一起返回天清观,试一试能否解丛靖雪的毒。贺兰月要先将繁清送回醉月楼,再去天清观与他们会合。
盐湖平滑如镜的水面上,掠过他们的身影。
天上无星无月。
作话:
解池的名字和传说是化用了现实中的河东盐池,在今山西运城。传说这里是黄帝与蚩尤大战的战场,蚩尤身首被分解之地,故称解池。
第132章 殊途同归(一)
谢苏返回天清观时,丛靖雪已经从昏迷中恢复了神智。
既已知道一应症状是中毒所致,治疗之法便截然不同。小神医诸般手段齐下,令丛靖雪身上高热稍退,虽然仍是虚乏无力,好歹能清醒着同人说话了。
他是冰雪聪明的一个人,见到明无应和谢苏将温缇带回来,三言两语之间,便将今夜发生的事情知道了一个大概,纵然知道温缇此举实在有些鲁莽,可她如此行事又是为了自己,两个人反倒是相对无言。
小神医见他们平安回来,也松了好大一口气,又取来药碗,倒出玉瓶中的天魔血,埋头研究。
繁清曾说醉月楼中的伙计染上桃花疫,就是从郭乾手中得药,服下之后便转危为安。
但到底并非亲见,这池心水就是天魔血,究竟能否解毒,不在中毒者身上试过,谁也不知道。
倒是小神医当真胆大,无人注意的时候,她已经沾了一点天魔血送入口中,还咂摸了一下滋味。
小神医理所当然道:“我要写医书,碰到什么珍罕药材,当然要自己先尝过才行!”
温缇脸上稍有犹豫之色,丛靖雪向她安抚地笑了笑。
“总要有人试一试这血能不能解毒的,”他的目光越过半开的窗,看着药堂庭院中遍地的病患,“他们是人,我也是人,我与他们本无贵贱之分。”
他神色自若,从小神医手中接过药碗,一饮而尽。
温缇急忙问道:“你感觉怎么样了?”
丛靖雪温柔一笑:“你别担心,我并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
小神医的神色半是紧张,半是期待:“要起效哪有那么快的,你们都出去吧,我来守着他。饮下天魔血后,每过一刻什么脉象,什么感觉,我都得知道才行。”又向温缇望一眼,抿嘴笑道:“温姑娘可以留下。”
她这样说,温缇反而摇了摇头:“我去外面等着。”
谢苏也跟出门外,只向明无应看了一眼,明无应就知道了他的意思,一同向坐忘台行去。
坐忘台下,荷叶在夜风中轻轻摆摇晃,清洁宁静。
而静谧到了极点,就会令人生出不安的感觉。
谢苏回想起上一次前往坐忘台,在那个清谈会上,他似乎受到国师的牵引,神游在这无边荷塘之上。
那一日的神游像是做梦一般,谢苏甚至不能确定到底是不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
而国师所言似乎意有所指,谢苏也不知道为什么,并没有将这件事告诉明无应。
如今再提似乎不合时宜,谢苏按捺下心思,与明无应一道走上坐忘台。
此处是国师会客及举办清谈会的地方,景色清幽,一尘不染。
而今无数病民涌入天清观,弟子们早已无暇打扫坐忘台,到处都是灰蒙蒙的
山河璧却安然搁置在条案之上,只是周围原本有数瓶馥郁鲜花,现在早已枯死了。
自从来到坐忘台,谢苏心中就有一种不好的预感,此刻看到那面被供奉起来的山河璧,内景之中的聚魂灯却毫无应和之意,原本一丝微妙的联系也不知道何时断掉了。
谢苏脱口而出道:“这玉璧是假的。”
他只怕这面假的山河璧上有什么机关或是禁制,可是提醒的话还没说出口,明无应已经将玉璧拿在了手中。
玉璧有常人小臂那么宽,玉质极厚,可明无应随手拿起来,好像那只是一片轻飘飘的东西。
他问道:“你感觉出来的?”
谢苏点点头:“此前每次看到这面山河璧,都会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明无应掂了掂手中玉璧,说道:“这就是一块普通的玉,没有灵气,也没有戾气,什么都没有,雕工倒是不错。”
谢苏有些懊恼,明无应离开金陵城的时候,他就在天清观里,日日夜夜不曾离开,居然一点都没有想过要来试探一下这面山河璧,却让它不知何时,不知被何人掉包去了。
明无应玩味道:“你若是真有这个心思,岂不是真成小贼了?”
他将假玉璧丢回条案上,又道:“早知道不会这么容易。”
坐忘台下虽有禁制,只有身负修为之人可以进来,寻常人则只能看到一片无边荷塘,但这几日无数流民涌入天清观乞求一条活路,谢苏几人都是数日不眠不休,就连天清观的弟子都无暇来台上洒扫。
这山河璧是前几日就被人掉包,还是丛靖雪中毒之后,他们离开天清观时才被人拿走,已经不可查,抑或是……拿走山河璧的人就是国师自己。
谢苏自见到山河璧时,就有种异样感觉,想过自己缺失的那一缕魂魄是不是就封在这面玉璧之中,而今他们晚来一步,玉璧已经丢失,却是多思无益。
只是从他们进入金陵城中,一切的事情都好像被人牵引,受人摆布。
种种看似毫无关联之事,千头万绪地搅缠在一起,却总是会适时出现一个线头,将他们带入局中。
这受人算计的感觉,就好像行走在浓雾之中,只能看清脚下的路,心里却知道前方必有一处断崖,在雾中走得越深,就越要走到那无路可走之处。
明无应忽道:“谢苏,抬头。”
谢苏做了明无应这么多年的徒弟,对他说的话作出反应,早已习惯成自然,自己还没觉得什么,便已经顺从地抬起头来,对上明无应的眼睛。
他的眼瞳深沉漆黑,眼底却像是幽微生光,目光之中有淡淡的笑意。
“觉得不悦吗?”
被人算计,眼前全是迷局,又处处落于人后,心中自然不悦。
明无应又道:“那觉得不安吗?”
谢苏答话之前,却是先微微一愣。若不是明无应提起,连他自己也没有察觉,不悦和不安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情绪。
他心中觉得不痛快,略有燥意,却自始至终没有害怕的感觉。
谢苏摇了摇头。
明无应笑了笑:“为什么?”
因为此刻我是跟你在一起。这答案在谢苏心底一瞬浮现,几乎就停在舌尖,被他自己咬住了。
明无应眼神一动,谢苏无端觉得他已经将自己看透,这句话说出口与不说出口,其实已经没有什么区别。
“不用告诉我,”明无应轻描淡写道,“只要你心里记得就行。”
谢苏低下头,这才后知后觉,明无应是在安抚他。
恰在此时,远处有风声袭来,不止一人。
明无应扬声道:“方司正,我在这里。”
御剑而来的人正是方长吉,他单手提着一个人,于空中向下一望,落在坐忘台之上。
跟在他身后的却是贺兰月,二人距离极近,彼此之间气息毫无掩饰,显然是一道来此。
贺兰月向谢苏走近几步,脸上笑容颇为灿烂。
谢苏问道:“你将繁清姑娘送回去了?”
“是啊,”贺兰月仿佛想起了什么,又道,“狗六儿也找到了,咱们出去的时候,他就在座位下面藏着呢,我把他先留在醉月楼里了。这臭小子大概是记恨我不带他走,看见我那个眼睛瞪的,一句话也不说。”
谢苏点点头,又问道:“你与方司正认识?”
贺兰月哈哈一笑:“清正司坐落这金陵城中,想不认识也不行啊。”
他又靠近谢苏耳边,压低了声音。
“他还想招揽我去清正司为他做事呢,我跟他说,他有什么明面上不好做的事情,出钱雇我了结麻烦,该怎么做是要听我的。我若是进了清正司,日后岂不是大事小情我都得听他的了?这买卖蚀本,我疯了才会答应。”
贺兰月虽已压低声音,但同在坐忘台上,修仙之人耳聪目明,方长吉早已听到了,只是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