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郁都
繁清虚弱地笑了笑,她猜得到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子,也确实不想要别人看到。
不甘心吗?这是一定的。
后悔吗?这个没有。
不是他们说要帮她,她就得感恩戴德地接受。她走的原本就是一条无法回头的路。
被渔网缠住的时候,被剥光衣服被人骑在身下的时候,被术法割开鱼尾的时候,她流过许多眼泪,想哀求所有人,什么人都行,救救我吧。
一辈子都等着别人来搭救的人,是永远不会得救的。
而这世上有些耻辱,只有用血才能洗干净。
“别哭啦。”繁清轻声说,“我从来没有喜欢过你,只是利用你帮我做事罢了。为一个不喜欢你的女人流眼泪,不觉得丢脸吗?”
她听见自己说:“你说要……要带我去看草原上的日落,我说,要带你去看……海上的日出,我都看不到了,你自己,自己去看吧……”
她的喉咙里咯吱咯吱地吸着气,片刻后,抬起来的手垂落下去,不动了。
万水之源的另一边,谢苏好像树木生根一样立在原地。
他没有来得及过去,就算过去了,发生的一切也已经发生,不会有任何改变。
他只是听到了贺兰月困兽一般的嘶吼,请求他们不要过去。
直到指缝间一片滑腻,谢苏才发觉他的手攥得太紧,手背上被咬伤的地方再度迸裂,鲜血汩汩而下。
在贺兰月的悲声长啸之中,谢苏转过身,看到从行宫宫殿的方向,赶来了一队侍卫。
四面八方都有侍卫赶来,将整座万水之源的阵法团团围住。
方长吉皱了下眉毛,他身前的知昼望着飞身而来的国师,向后退了半步。
国师的身法快得不可思议,谢苏几乎只是刚看到他飞掠而来,就已经跟国师面对面了。
这位鹤发童颜的老者环顾四周,在看到贺兰月怀中繁清的尸体时,神色波澜不惊。
“这里出了什么事?”国师的神情堪称诚恳,“我在行宫之中,察觉此处阵法被压制,看起来,应当是蓬莱主的手笔吧?”
明无应依然凌空站在万水之源的上方,居高临下道:“国师耳聪目明,难道没听见这里出了什么事吗?”
国师微微一笑:“我年纪老迈,如何还能耳聪目明啊?”
“国师一连数日留居行宫,不在金陵城中,我还以为国师是在躲我呢。”
国师叹道:“这是从何说起啊。城中瘟疫肆虐,陛下命我将长公主送入清水行宫,这才耽搁了些日子。”
明无应嘲讽道:“那么这位长公主也知道,自己腹中怀着的是天魔种吗?”
有那么一瞬间,谢苏几乎以为国师要对明无应出手,可是他的脸色只是微微一变,旋即恢复如常。
“这话我可就听不懂了。”
“听不懂没关系,”明无应淡淡道,“金陵城中桃花疫卷土重来的事情,国师心中有数就好。”
国师目光一动,忽然看到了被方长吉扣在身前的知昼。
虽然他克制得极好,但谢苏还是从国师的脸上看到一闪而过的惊讶。
他心头浮现一丝异样,尚且来不及捕捉,就察觉到有一队侍卫靠近祭台,悄悄潜入他身后。
在转身的一瞬间,谢苏看到祭台之下,一个侍卫从阴影中走出,面目模糊的脸上有一种诡异之感。
祭台上长明灯光芒大放,那侍卫的脸上凭空浮现一只漆黑的鬼面具。
他伸出双手,向山河璧抓去。
电光石火之间,谢苏根本没有其他想法,仿佛不需要考虑便已经作出决定。
承影剑铿然出鞘,携着坚不可摧的气势,剑风决然劈下,比鬼面人的动作还要快,径直斩在山河璧上。
玉璧碎裂的声音灌入耳中,好像有什么更深邃,更不可触碰的地方缓缓碎裂。
长风骤起,席卷天地。
谢苏觉得自山河璧的碎裂之处旋转而出一枚巨大的风眼,霎那间到他脚下,将他卷起,令他沉入一片浑浊汪洋。
飒沓流风,一瞬停歇。
山河璧碎为齑粉,谢苏的身影消失在万水之源旁,与他一同消失的还有国师。
所有的人都被吹得东倒西歪,无法站立,乱七八糟地倒在地上,其中也包括方长吉,还有那个戴着鬼面具的侍卫。
他脸上的面具一瞬间消失了,露出下面一张寻常面孔。
只有两个人还站在这里。
明无应淡淡道:“你就没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元徵?”
在他面前不远处,知昼缓缓一笑。
第134章 殊途同归(三)
山河璧碎裂的一瞬间,谢苏无端生出一种既陌生又熟悉的感觉。
说陌生是因为他好像在霎那间被吸入一个巨大的风眼之中,狂风席卷天际,眼前的一切都随之化为乌有。
风烈如刀,割去他身体发肤,却无痛感,只好像纯然的剥离。
唯余一盏神魂,旁观天地逆转,乾坤倒悬。
虚与实的界限被一瞬打破,他如沉溺汪洋,目所能及之处,银泊万顷,辉光百道。
说熟悉是因为入水之后,他又浮出,变得无比轻盈,来到了,或者说是回到了一个曾经留驻很久的地方。
他的来处。
借聚魂灯的指引,谢苏已经察觉他那一缕缺失的魂魄就在山河璧中。
那由心而发,快极的一剑也不是鲁莽,不只是为了不让山河璧落入那忽然出现的鬼面人之手,而是谢苏心底有一种直觉,他知道他这么做是对的。
那一缕魂魄散在风中,与他融合,随之而来的是浩瀚的记忆,无论他情愿还是不情愿,都似画卷一般铺陈在眼前。
极度的困倦忽然涌来,阖眼之际,是一片微茫的银光。
再睁开眼睛的时候,谢苏仿佛正在经历此生最奇妙的一场幻梦,而他却知道眼前所看到的一切,都是曾经真实发生过的事情。
有空灵而威严的唱诵声,不是响起在他的耳边,而是在他的脑海里。
空明天,天外天,虚静境,澄怀心。
这十二个字被反复地唱诵,在这世上无处不在。
层层叠叠的流云如宝塔一般,最上面则是无法直视的灿然金光,照彻此世的一切,身着白衣披着金甲的武神隐没在流云背后,手中的兵器被上方无尽的明光耀出金痕。
这是谢苏在聚魂灯引起的高热中见过的景象,他曾以为这是幻梦。
而眼前的所有却是真实。
世上一切言语无法形容这里的威严与壮美,金光照耀之下,白云亦被五色神光笼罩,虹影万千,飞架天际。天河倒流,垂落九天。水雾之后是望不到边际的琼楼玉宇,如蜃景一般恢宏绚丽。每一处都气象万千,熠熠生辉。
此处就是空明天,天外之天。
至高无上,泽被万宇。
而天河之水滔滔而下,亘古久长,无人知其来处,无人知其去处,唯见水幕宽阔,日月之行,若出其中,星汉灿烂,若出其里。
流水如镜,映出凡世春秋。
三千尘世散落天河之中,如星辰繁密,如流水可掬。
天河之下,有一个白衣金甲的武神站在错落的玉阶之上。
他周身光彩流溢,手中有一把寒如秋水的长剑,身后有一盏柔和温润的明灯。
剑名承影,灯名无尘,取天地无尘,山河有影之意。
看清那白衣武神相貌的一瞬间,谢苏微微睁大了眼睛。
那是他自己。
这念头刚刚在他心中升起,谢苏就发觉自己的神魂仿佛一分为二,一半高悬碧空,俯视着空明天,另一半缥缈下落,杳然无踪,只那白衣武神的眉心有一道若隐若现的白光。
这感觉甚为奇异,像是回忆,更像是幻梦。
谢苏再度睁开眼睛,已经跟另一个自己融合,站在了天河之前。
在他身前,还有另外一柄长剑,剑身之上有一层朦胧的金色光华。
于是谢苏忽然想了起来,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眼前的长剑较他的承影要宽阔一分,锋锐无比,桀骜不驯。
空明天三百白衣武神,无人可调伏此剑。
他是受命来将这柄不受调伏的剑投入天河的。天河之中有万千尘世碎片,尘埃沙砾,无尽混沌,可吞没万物。
而一柄不受调伏的剑,恰如一个不可驯化的人,是不能留在空明天的。
谢苏伸出手,在这柄剑上轻轻一敲,其声铮然。可惜他已经有承影了。
片刻之后,谢苏发觉腕上一痛。
他翻过手腕,见收紧的袖口有鲜血透出,下面的肌肤已经凭空出现一道伤痕。
这种伤痕,谢苏再熟悉不过。
这伤意在惩戒,因为方才他心中有过一瞬的可惜与不忍。而这便是空明天不该有的东西。
他将袖口解开,把如水般轻滑的白绸推了上去,露出一只修长结实的小臂,上面却有层层叠叠的伤痕。
最新一道,就是腕上还在透血的那处。最旧的,是一条淡淡的痕迹,谢苏已经想不起来那是因为什么。
天河之中,无数尘世如星辰般浮现,一闪而逝。
谢苏无意中抬起头,看到流水中的一幕。这匆匆一瞥,令他心神巨震。
几乎是一瞬间,他就认出了那个人。
天河流水如镜,照出那尘世的一角。天门阵徐徐旋转,无数道凶悍戾气下,现出一个身影,从容立于浑浊天地之间。
这人生就山岗一般的静美,也如山岗一般沉凝。
他从身上握住一簇灿然金芒,随手投了下去。金色光华落下的一霎那,气度凛然,横无际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