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郁都
他的右眼似乎因兴奋而微微放大,那层雾蒙蒙的白翳变得更淡了。
“十年之前,明无应孤身入酆都,来寻你的魂魄。”
谢苏的眼角极轻地颤动了一下。
鬼王似是玩味似是挑衅,又道:“你既然有本事抽取我的记忆,何不自己去看?”
郑道年轻声道:“谢小友,此时不宜……”
他仿佛是在担忧谢苏下一刻就会暴起伤人,无声无息地走到鬼王头颅一侧,声音十分平缓,劝阻的意味很浓。
谢苏恍若未闻,他的视野之中只有鬼王那只完好的眼睛。
周遭的一切像水中墨迹一般渐渐黯淡消散。
镜花水月境再度将他吞没。
他看到了十年前的酆都。
第137章 死生契阔(三)
酆都城中的二十六宫八十八殿,谢苏在学宫的典籍中见过图画。
支撑大殿的梁柱取用数千年方能成材的楠木,数以万计的青色琉璃瓦是太初混沌时陨落的星辰碎片所化。殿中更有近百面壁画,绘制的是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创世之能,灭世之威。
那是一个人的一生走到最后所应该见到的东西,魂魄降生于世,又将还于天地之间。既是一切的起始,又是一切的终结。
然而这庄严雄伟,辉煌至极的二十六宫八十八殿,此时已经化为一片废墟。
那朱红的梁柱,青色的琉璃瓦,髹涂了金漆的匾额,绘制着天地初开之时无数灿烂胜景的壁画,统统成为了堆积如山的瓦砾。
从高处望去,酆都城中大乱。
不计其数的鬼差在街上慌乱奔逃,本该木然的脸上是一片惊惶之色。
他们身后拖着长长的白纸锁链,游魂们跪倒在长街两侧,抬头望着烟云下的天空,浑身抖如筛糠。
千万道无形剑气弥散天幕,森然凌厉,周而复始,交织成一张囊括整个酆都城的巨网。
一眼望不到边际的残垣断壁之中,唯余一座宫殿矗立。
这是酆都的玄天宫正殿,供奉着十一座历任鬼王的神像。只是那金砖青瓦,俱已被无边烟尘蒙住,失却辉煌色彩。
神像之下,戴着十二旒冕的鬼王身形摇摇欲坠,不知是怕还是恨,裹在玄色锦袍下的身躯似乎正在发抖,十二旒冕上暗红的宝珠微微摇晃。
在他座下跪着的是从那些倒塌的宫殿中逃出来的判官和鬼差,大都灰头土脸,两股战战,说是跪,不如说是瘫坐在地。
玄天宫空旷高大,此刻却被惊恐填满。
鬼王的目光扫过殿中的臣子,继而透过大开的殿门和纷纷扬扬的烟尘,望向了空中那无数漂浮的白纸灯笼。
他举起双手,周身灵气释出,是呼唤,更是号令。
其中一只白纸灯笼忽然掉进了冥河。
这灯笼悬挂在空中时,无所依凭,微微晃动,轻盈至极,可是落在水上的一瞬间,像是极为实在的重物,噗通一声。
水花溅起之处,一只淡青色的手先伸了出来,然后是手臂、肩膀、头颅。他身上的盔甲泛着幽幽的冷光,那是一个鬼兵。
鬼兵手持利剑,离水上岸,向高处二十六宫的废墟行去。
在他身后,无数的白纸灯笼坠落水中,走出密密麻麻的鬼兵。
他们身上带着浓重的杀伐之气,将玄天宫团团围住。
大地忽而摇晃起来,连冥河水波都好似有倒流之势。
纵横交织的无形剑气顷刻下落,比天下最快的风还要迅疾,比世间最好的兵器还要锋利。
庞然剑气呼啸而来,湮灭一切生息。
烟云之下是无数道剑气飞过的利光,带着森然的气势,凛冽的杀意。
而那数以万计的披甲鬼兵,一招未出,尽数在这纷飞的无形剑气之中灰飞烟灭。
自开辟天地,有这凡尘人间的时候,就有了酆都。
从那一日开始,已不知道过去了多少年,酆都从未有过如此天崩地裂的浩劫。
鬼王身侧,一位判官悄然靠近,连声音都低不可闻,似乎唯恐说话的声音高一些,就会被那个翻掌间几乎毁去整个酆都的人听到。
“君上,为今之计,还是将那牧神剑交出去吧……此剑虽好,若不能调伏,留在手中终究是无用。”
见鬼王并不言语,也无动作,那判官再走近一步,劝谏道:“那一位既已过得天门,便有天神之威能,他是以牧神剑破去天道,此剑过处,如他亲至。想来他是不会放弃这柄剑的。”
十二旒冕下,鬼王一双细长的眼睛忽而望了过来,那眼神之中有言语不可及的愤恨,深处是一片惊惧,最终却被贪婪和轻蔑掩盖。
他薄唇微动:“你想说什么?”
即使是惊惶之下,判官也一直十分恭敬地低着头,并不敢直视这位酆都鬼王,因此也就没有看到他眼中最后出现的那一抹情绪。
“牧神剑落入酆都,或早或晚,那位蓬莱之主都会来取,我们何不做个顺水人情呢?”
鬼王冷笑一声,待要说话,却发现扑面而来的威压已经令他无法开口。
一道无形剑气森然而来,杀意穿连如水。
扬起的剑风浩瀚,吹得人睁不开眼睛。
鬼王头上的十二旒冕被无形剑气穿过,金玉崩裂成屑,宝珠四散飞溅。
那判官惊骇地跌倒在地,牙齿格格冷战,连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而鬼王站在原地,寸步未动,长发落下,盖住他的双眼,额头正中,一道细细的鲜血此时才流下来,蜿蜒横过眉心。
方才那一道无形剑气,不仅将那代代相传的十二旒冕毁去,更在他头皮之上留下一道浅浅的血痕。
若是往下偏移了一分,已经取了他项上头颅。
大殿之上顿时一片寂静,只有十二旒冕上的宝珠在地砖上滚动的声音。
烟尘之中,缓缓走来一个身影,他的脚步声回荡在大殿之上。
谢苏猝不及防回头,看到了正向他走来的明无应。
这一眼,让他心神俱震。
看到酆都宫殿成为废墟的时候,听到牧神剑被鬼王私藏的时候,他都不曾失态。
可是此刻见到镜花水月中的明无应,他的胸口极深处忽然迸发剧痛,摧枯拉朽地焚上来。
谢苏第一次见到明无应时,就记得他身上披着明净的雪光。
记得他淡然的笑,记得他的从容,记得他的英俊,青衫磊落,风流睥睨,也记得他身上的那种气度,仿佛翻掌之间,可以握住天地间所有高山大川,握住亘古长风。
他也见过明无应的很多种样子,懒散轻慢,似笑非笑,漫不经心,见过他与人玩笑,见过他喝酒,见过灼灼桃花落了他满身,映出他眼中一缕微光般的笑意。
无论哪一个明无应,都潇洒不羁。纵然天地如囹圄,也关不住他的逍遥。
没有哪一刻似此刻,没有哪一时像眼前。
谢苏看着明无应走过玄天宫的大殿,他所走过的地方,那些判官与鬼差眼神惊惶,浑身发抖,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
本该光可鉴人的地砖早在其余宫殿坍塌之时就落上了厚重的尘埃,又被踏出许多凌乱的脚印。
尘埃扬起,沾上明无应的衣摆。
一殿惶恐至极的眼睛,明无应好似看不到,神情平静到几乎漠然。
他衣上有血,不知是旁人的还是自己的,鬓角发丝凌乱,脸色透着苍白。然而最令谢苏心惊肉跳的,是明无应的眼睛。
往日里那幽微的流光全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隐隐约约一抹血红。
那眼中生机断绝,令他犹如困兽。
明无应从他身前走过时,谢苏甚至伸出了手,明知这是他抓不住碰不到的镜花水月,却控制不住地想要碰一碰明无应。
可他终究是碰不到的。
十二旒冕上颗颗浑圆莹润的宝珠在他脚边滚动,谢苏只能转过身,看着明无应走向那位披头散发的鬼王。
满殿的判官和鬼差,没有一个人敢动。
极度的惶恐和忌恨之下,鬼王说话时的声调变得无比怪异。
“你要找……剑……”
“剑?”明无应轻声道,“我来找一个人的魂魄。”
他的嘴唇毫无血色,声音喑哑,有如被风沙磨砺。
殿中一时落针可闻。
那名先前跌坐在地的判官最先反应过来,急忙站起,连声道:“若有此人名姓生辰,在魂簿中搜寻会更快些。”
“他的生辰我不知道,”明无应淡淡道,“他的名字,叫做谢苏。”
听到自己的名字从明无应口中说出的一瞬间,谢苏好似被人钉在了原地。
不知道是明无应教得太好,还是他生性如此,际遇跌宕至此,谢苏早就经历过常人无法想象的悲欢聚散,却很少有什么事情是他真正后悔过的。
闯天门阵,说是他自不量力也好,轻信他人也罢,自己做过的事情,哪怕那代价再沉重,谢苏也不畏惧背负。
甚至他有时会想,他因此死在天门阵中,受尽煞气凌迟之痛,可说是连本带利地为自己的轻率造次付过账了。
可时至今日,他才晓得这代价应在什么地方。
明无应几乎毁了整个酆都,不是来寻牧神剑的,是来寻他的。
那判官战战兢兢问道:“您说的是,一月之前死于天门阵中的谢苏?”
这一问过后,明无应很长时间没有说话。
良久,他轻声道:“是。”
谢苏眼眶发烫,原来这时距他死于天门阵只有一个月。
这是十年前,谢苏知道明无应的伤有多重。
他身上的外伤处处见骨,那还算是最微不足道的,不顾浸染了千年的浊气和妖气,强行收服龙骨在先,动用剑意,挥出了那石破天惊截断弱水的一剑在后,让明无应不得不沉眠十年。
蓬莱山西麓峭壁因明无应沉眠而冰封,是谢苏亲眼见到的。
而他的死竟然迫使明无应从沉眠中苏醒,来到了酆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