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郁都
那时江上雾气已经十分浓重,常小四添完灯油,回身时已经看不到其他人的生硬,他心中一慌,便出声叫刘家三兄弟往青灯之下靠近。
等了许久,并没有任何人靠近,常小四心道他们或许已经回到了船舱之中,自己也摸索着往船舱走。
走到一半,他听到有人挥刀砍东西的声音,随后就踩到了什么东西,自己把自己给绊倒了。
低头看时,踩到的却是一段被砍断的缆绳。
刘家三兄弟站在他面前,双目中似有白雾涌动,已经完全不认识他。他们手里都拿着刀,将固定商船的缆绳全数砍断。
常小四以为他们是中了邪,不敢惊动,立刻就要后退逃走,却跌入江雾之中,再没了意识。
他们几人全被画衣仙卷入了幻境之中,游衣仙来脱了他们的外衣,翻翻捡捡,觉得他们穿的衣服都很寻常,并没有看上眼,就打算立刻吞食他们的魂魄。
只是幻境忽然发生震动,似乎又有其他人进入,游衣仙用青藤网将他们困在原地,自己离开去查看出了什么异动。
画衣仙的幻境奇异非常,修士进入其中,身上的修为会被压制,修士无法动用灵力,也就察觉不到自己的修为正在被吞噬殆尽。
好在刘福天生巨力,强行破开了青藤网。他们四人在逃离的途中,误打误撞发现了一条流入地下洞穴的暗河,在入口处找到了青螭的鳞片。
随后,他们就被突然出现的明无应带到了那个亭子里。
春掌柜接过常小四拿出的青螭鳞片,在月光下细细端详。
那鳞片大约有手掌大小,通体深青近乎墨色,中间厚而边缘薄,质地十分坚硬,触手生凉。
逐花楼此行最重要的目的就是捕捉这条青螭,只是出师不利,先遭遇了画衣仙。
大家在画衣仙的幻境之中损失了不少修为,此刻并不是捕捉青螭的最佳时机。
可出行前他早已得到逐花楼主的授意,这一次出航若是遇到青螭,如何进退并不全由他做主。
只因蓬莱主要寻找的石中鱼与这条作乱的青螭关系紧密,逐花楼主将石中鱼的消息送给明无应,固然是存了交好之意,只怕也是希望由明无应出手,在他们料理青螭之时从旁帮助一二。
春掌柜手握鳞片,举目向水边的明无应谢苏二人看去。
月色浸染树影,夜风萧瑟。
谢苏坐在潭边青石之上,低声问道:“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明无应自然知道谢苏问的是什么,但他只是一笑,答道:“我一直跟在你身后啊,你什么时候来的,我就是什么时候来的。”
承影剑横在谢苏膝上,素面剑鞘光洁细腻,被他扣在掌心。
“你明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谢苏道,“画衣仙的幻境,你是什么时候进去的?”
明无应道:“在她说要问你三个问题,答不上来就杀了你们之后。”
在第一个问题之前,绸幕后久久没有动静,想来就是那时,明无应拎着那几个伙计现身亭中,还不等画衣仙有所行动就无声无息定住了她,又操纵她在纸上写出问题丢出来。
明无应笑了一下:“那你又是什么时候发现后面是我的?一剑就斩上来了,你怎么对我这么狠?”
谢苏的手骤然扣紧承影剑,脸偏到另一个方向,既不去看明无应,也不答他的话。
在他身旁,却有点点星芒似的萤火从虚空之中浮现,翩飞如蝶,又似珠串一般接连滑入水中,化成星星点点的柔和光团在水中沉浮,将谢苏玉色的脸映得清俊又柔和。
那些萤火一时又深入水下,拖曳流光似的长尾,竟在水中也久久不散,又似粲然烟火在水里的倒影。
此时尚是早春,哪里会有萤火虫,即便有,也不会纷纷滑入水中还莹然生光。
谢苏知道这不过是明无应的术法。
他沉声道:“你不用哄我,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谢苏自觉这句话说得很有底气,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明无应竟然笑了一下。
水中晶光灿然,将明无应英俊侧脸映亮。
“既然不是小孩子,为什么要学小孩子一般赌气?”
他这样一笑,谢苏只觉得心头恼意更甚,冷淡道:“你欺我眼睛看不见。”
谢苏说的自然是在画衣仙的幻境中,明无应知道自己无法动用灵识,眼睛又看不见,藏在绸幕之后操纵画衣仙写字,问出那几个无聊问题。
明无应也没想着不认。
“不趁你眼睛不方便的时候欺负你,那什么时候欺负你?”明无应笑了,“还是说,是要等你眼睛好了,要亲眼看着,我是怎么欺负你的?你就不怕……”
他这一番说辞明明不讲道理到了极点,可明无应姿态散漫,口吻随意,仿佛就是心里怎么想嘴上就怎么说。
谢苏反问道:“我怕什么?”
他神情冷淡,嘴角因为负气微微向下抿着,素衣坐在水边,却是说不出的好看。
明无应低头看他:“怕我下次可能就不只是说说而已。”
他说这话时忽然收束了脸上一贯漫不经心的似笑非笑,听在谢苏耳中,无端让他心头一颤。
谢苏在画衣仙的幻境之中转身就走,不是怕春掌柜等人听到他的回答猜出他的身份,亦不是怕他们要对他跟明无应的关系暗暗生出何种猜测。
如果他是会在意别人眼光的人,谢苏也就不再是今日的谢苏了。
他在意的是明无应就这样迫使他把答案说出来了。
这怒意之下有气恼有羞赧,还有一种逼他不得不正视自己的意思在。
谢苏冲口问道:“那你呢?你在画衣仙的幻境里见到的又是谁?”
这一句话问出,明无应却是扬了扬眉:“她又不敢来侵入我的灵识,自然影响不到我,你想我能见到谁?”
话说出口的时候谢苏就知道自己问错了,画衣仙依靠侵入修士灵识来幻化出他们心中最想见的人,可是对上明无应,只怕画衣仙逃还来不及,又怎么敢去试探明无应的灵识。
谢苏微微低头。
他问出这句话,是赌气,更是掩饰,是他重生一遭还是犯在明无应手里,被他捉弄,被他牵动,所以自己生自己的气。
有些话,从前蓬莱山的谢苏可以说,可是现在重生的谢苏不能说。
没了明无应的术法支撑,那些水中的萤火渐渐黯淡沉没,消散于水底。
远处春掌柜望了他们一会儿,终于还是举步过来。
谢苏站起来,走下那块青石。
他明知此刻明无应在看着自己,却是装作不知道一般,想迎着春掌柜走过去。
明无应拦下他,淡淡道:“没有幻境,我也可以告诉你这个问题的答案,你真的想听吗?”
谢苏微微启唇,这一刹的犹豫极短极快,后面蕴藏的东西却漫长沉重得像是不可负担。
“我……”
春掌柜已经走到近前,脸上的神色除了恭敬之外,又有一分共度生死之后的坦然熟稔。
他伸手递来一物:“已经找到了那条青螭的痕迹,二位的意思,是不是此时就动身去寻?”
春掌柜说完这句话,忽然觉得气氛古怪。
他是察言观色的高手,当然知道这时候最好是不要来触这个霉头,只是伙计们伤的伤昏的昏,急需休息,他也不想等得太久。
他看明无应是敬畏,自己又代表着逐花楼,不得不小心拉拢。
至于那位宋道友……春掌柜心中怀疑他就是那个蓬莱逆徒谢苏,但这话不必去问,也不能问,更不会经由他的嘴流传出去。
他眼观鼻鼻观心,纯粹就事论事,这二位是花前月下还是恨海情天,他看不出来,也不想知道。
谢苏收束心绪,从春掌柜手中接过那东西,认出了这是青螭身上的鳞片。
明无应的目光在鳞片上一扫,整个人又恢复到了那种漫不经心的样子。
远处水边,那些逐花楼的伙计们正在休整,服用一些恢复灵力的药物,虽然已经没有什么大碍,但如果今夜就去捉那条青螭,实在是太勉强了些。
可春掌柜心知青螭神出鬼没,错过一次还不知道又要花多少时间去寻找它的踪迹。
明无应随口道:“让你的人回去休息,至于那条青螭,我来捉。”
春掌柜心里打的就是这个算盘,只是不好自己说出来,现在明无应主动这样说了,他便放下心来,只是面上还是要稍微犹豫一下的。
“这……”
明无应道:“洞穴里什么样子谁也不知道,暗河水系复杂,人多了也是碍事,何况……”
听明无应说前面的话时,春掌柜不禁连连点头,他心中也是这么想的,又听明无应话锋一转,便抬头看去。
明无应似笑非笑道:“你们逐花楼从一开始打的不就是这个主意么?借我的手杀了那条青螭,你们取螭胆?逐花楼从来不做蚀本的生意,我说错了?”
春掌柜面上讪讪的:“这个……不敢,不敢,青螭距化龙只差一线,又吞噬了数十人的精血,确实不是我们可以贸然捕捉的……”
谢苏看向春掌柜,淡声道:“不用往心里去,他说着玩的。”
春掌柜干笑两声,对这两人究竟什么关系,倒是更加看不懂了。
倒是明无应听到谢苏这句话,挑着眉毛看了他一眼。
“化龙?”明无应笑了,“那就让我看看,它到底化了个什么东西出来。”
第26章 石中鱼(十)
一弯蛾眉月高悬天际,淡淡光辉之下树影婆娑。
画衣仙的幻境消失之后,春掌柜查看了那些水中的死尸,共计十五具。
他做过酆都的走无常,看出那些死尸都魂魄缺失,想来是早就被游衣仙吞食了。
建昌城中因青螭丧命的百姓,不到一两天的时间都有浮尸现世,另有十几个人失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或许就是误入了画衣仙的幻境,最终死在这里。
众人又对此处的秘境做了一番探查。
水潭深处那团光华流转的白雾就是这个秘境的出入口,将建昌城与秘境连接在一起,青螭可以从这里游入城中作乱,却无迹可寻。
画衣仙则在这个秘境之中又设了一个幻境,引诱生人进入。
跟现世的建昌城相比,这个秘境是一个虚境。
而画衣仙的幻境则是在这个虚境之上造就的新的虚境,既像是寄生在秘境之中,又像是一种附随,所以跟青螭互不相犯。
春掌柜亲自从潭底那个通道走过一次,将逐花楼那些伤势较重的伙计接引到了商船之上,服用药物,好生休息。
此外,常小四、飞云和刘家三兄弟倒是留了下来。
飞云是惯用刀的,那些死尸之中似乎有几个人生前是修士,随身带有刀剑武器,他便挑了一把死人刀,拿在手中挥了挥,似乎颇为满意,就此收用。
常小四发现青螭鳞片的位置就在那个洞穴的入口,更兼有一大片树木草植凌乱倒伏下去,料想是青螭进入洞中时压断的。
那洞穴入口阔大,暗河奔腾涌入,发出轰隆水声,里面则是一片漆黑,形如一张巨大的兽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