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郁都
只是小路尽头的花影之后,似乎有什么东西盛放出金色光华,如呼吸一般明灭。
谢苏举步向前走去,绕过最后一丛遮目的花影,见到了一棵树。
那是一棵枫树,却与世间的枫树大为不同。
它的叶片生得极低,扩散开来,如同华盖一般。
这一层叶片之上又有一层,只是延伸的范围要稍小一些。
如此反复,总共有五层,便如宝塔一般,最上面一层叶子大约只有那些芍药花一般大。
这枫树不高,最顶一层也不过就是比谢苏高一点点。
然而最奇异的,是斜切进枫树树干的一柄剑,那些金色光华就是从这柄剑上散发出来的。
谢苏绕着枫树走了半圈,这才看到被剑斜切进去的那边全然没有枫叶,枝干焦黑,如枯死了一般。
这枫树一半生机盎然,另一半已经枯朽。
走得近了,谢苏才看到树干上疤节扭曲,树皮皱起,竟像是一张人面。
而那柄散发着金色光华的剑恰好将人面的额头从中剖开,其间似乎有红色的汁液。
那说不清是鲜血还是枫露的汁液极为浓稠,缓慢聚成一滴。
枫树下面则摆着一个小银瓮,里面已经收集了一些红色汁液,只是因为太过浓稠,几乎凝固在瓮中,如一块红玉一般。
谢苏低头看着那个银瓮,发觉枫树周边的泥土与其他地方色泽不同,而且更加湿润,想来这棵枫树是最近才移栽在这里的。
恰在谢苏低头时,人面伤口处的汁液缓慢聚成了一大滴,倏尔落下,映在谢苏的眼睛里。
那深红倒影仿佛墨一般化开在谢苏琉璃色的眼眸之中,霎时间似有风吹过,满树枫叶抖擞,齐齐坠落。
那些落下的枫叶竟在同一时间化为无数翻飞的红蝶,蝶翅振动之间光华灿烂,蓦然全数涌向谢苏。
谢苏睁开眼时,枫树红蝶全部消失不见,眼前只有看不到尽头的台阶。
那些台阶仿佛都是白玉制成,凭空出现在一片空茫之中。
谢苏只觉得自己的后背被什么极重的东西压着,令他连站立都十分困难,不由得伸手撑在台阶上,缓缓松了口气。
他另一只手向后摸去,摸到了坚硬冰冷的剑柄。
而他周身,尽是剑身散发出来的金色光华。
谢苏只道这沉重压力是这柄剑加在他身上的,握住剑柄想要将它取下。
在他试图拔剑的一瞬间,有一个女子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这柄剑,现在的你是拔不出来的。”
谢苏恍若未闻,握剑的手缓缓加力,掌心处被剑柄硌着的皮肉已经麻木,修长手指骨节处尽数泛白,显然是力竭的迹象。
下一瞬,似乎有铿然一声轻响,那柄剑被谢苏拔出鞘不足一寸,又立刻被强大的吸力合上了。
而谢苏已经全然脱力,就在他拔剑出鞘的这一刻,肩上重量蓦地一轻,台阶两侧的空茫也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天际烂漫红云,金光普照。
至高处有琼楼玉宇,在云间若隐若现。
然而这奇异景色也只是一瞬,随着那柄剑收回鞘中,一切景色化为虚无,如溃散的梦境一般无处可寻。
那个女子的声音也没有再出现。
谢苏眼前一黑,再无知觉。
第33章 拨雪寻春(五)
谢苏醒来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姚黄。
姚黄见他醒来,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坐在床边,关怀道:“你总算是醒了。”
谢苏觉得自己的身体并没有什么异样,坐了起来,问道:“我怎么了?”
姚黄一袭淡黄色衣衫,似乎稍稍有些疲惫,又仿佛有一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仔细观察着谢苏的脸色,道:“你昏过去了。”
他问谢苏是不是要喝水,随后又道:“都怪我。那些芍药喜欢跟人亲近,我本该告诉你的,没想到它们喜欢你不假,却又稀里糊涂地把你引到了枫鬼那里。你昏了十几个时辰,可把我急死了。”
谢苏没有想到自己竟然昏了这么长时间,他自觉没有受伤,见姚黄担心,轻声安慰道:“我没事。”
他仿佛想起什么似的,抬头看向姚黄:“那里有一把剑,我……”
姚黄随手指向床头:“喏,你是说这把剑吗?你昏过去的时候,可把它握得紧紧的呢。”
谢苏低头看去,这才发觉床头其实一直斜靠着一柄剑。
看剑柄和护手的形状,正是自己在芍药园中见到的那一柄。
长剑古意盎然,剑鞘是暗金色的。
明明剑锋已经收入鞘中,但谢苏却觉得那柄剑上似乎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东西。
他想起那忽然出现在自己眼前的无尽玉阶,当时这柄剑正负在他背上,仿佛一座山峰压下来,他用尽全力也只不过能将这柄剑拔出一寸来。
可姚黄又为什么说,他昏倒之时将这柄剑紧紧握在手里?
那如梦似幻的景色在谢苏心中一闪而过,他轻声问道:“我……我没有误事吧?”
姚黄闻言,偏头看他一眼。
谢苏想起在芍药园中,这柄剑斜斜切在那颗奇异的枫树之上,那不知道是鲜血还是枫露的东西一滴滴落入小银瓮中,显然是珍贵之物。
他见姚黄一语不发,面色微微发白,复问道:“是我弄坏什么了吗?”
姚黄忽然歪头看他,道:“原来你脸色不佳,是因为担心这个?”
他豪气地一挥手:“你能弄坏什么呀,就算你把天捅个窟窿,也有人能补上。”
谢苏稍稍觉得心安,终是好奇自己在芍药园中幻梦一般的经历,问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能告诉我吗?”
姚黄望向谢苏,索性从头说起。
那些芍药花都是修炼尚浅的花灵,因此喜欢靠近修为高的灵物,也十分喜欢亲近人,往日都是姚黄为它们浇水的。
见到姚黄过来,芍药们自然是七嘴八舌把遇到谢苏的事情告诉了他。
等姚黄听到它们说起谢苏莫名昏倒的时候,他自芍药们分开的小径一路奔过去,看到一片耀目的金色光华中,明无应已经站在谢苏身边。
谢苏倒在地上,手中还握着牧神剑。
他身上并没有伤痕,胸口亦缓慢起伏,显然尚有平稳呼吸,姚黄稍稍放下心来,却发觉明无应脸上的神情似乎颇有兴味。
牧神剑是明无应的佩剑,可是明无应低头凝视谢苏,并没有召回牧神剑,不知道在想什么。
姚黄在自己手上出了这等纰漏,一时之间也不敢去打扰明无应,静悄悄地站在那棵五重枫树旁,伸手拿起了小银瓮,里面的枫露几乎凝固,宛如一块红玉。
枫树树干上的人面额头处被劈开,已不再有枫露流出,只是半朽之处有点点光华闪现,已经重现生机。
这五重枫树上生出的人面叫做枫鬼,是化妖途中出了岔子,未来得及修炼出完整人身,只能长久留在树身之中。
这颗枫鬼受魔气沾染,已经枯死了一半,是受人请托才移栽在此。
牧神剑斜劈在人面之上,将树身中的魔气都逼到了枫露里,如此枫露流尽,枫鬼也就逆转了枯朽之势。
姚黄低头看着躺在地上的谢苏,心中只觉得十分歉疚,轻声道:“他身上没有灵力,就是个普通人……是我错了,请主人责罚。”
明无应却忽然笑了一笑。
“你怎么知道他身上没有灵力?”
姚黄微微一怔:“可我并没有察觉到啊?”
他是花妖,对于各种气息的感应十分敏锐,可是在谢苏身上确然感受不到半分灵力的存在。
姚黄在镜花水月境中见过谢太医常年让谢苏试药,只道就算谢苏被那些丹药灌出来一两分浅薄根基,也全数被那谢太医毁去了。
他将自己的想法说出来,明无应却道:“不对。”
淡淡的金色光华映亮明无应英俊无俦的侧脸,他伸出手,点在谢苏的眉心。
谢苏双目紧闭,长睫之下弯出一弧阴影。金色光华之中,他眼下那粒胭脂色的小痣分外鲜明。
明无应淡淡道:“无论是他吃下的那些丹药,还是那个谢太医毁去的,不过都是表面浅浅的一层,来来去去,没什么可在意的。”
他低头凝视谢苏,微微一笑。
“就像溟海上的一层雾,日出之后就散了。”
姚黄想着明无应的话,心中着实有些惊讶。
原本他看谢苏,只是觉得谢苏长得很好,很合他的眼缘,想到这毫无灵力根基的少年要去做明无应的徒弟,委实太艰难了些。
此时听明无应话里的意思,分明是说谢苏这具身体里潜藏着磅礴灵力。
姚黄尚未来得及接受这件事,就听到明无应似笑非笑道:“方才你说,想要我怎么罚你来着?”
“呃,”姚黄定了定神,很快小声反驳道,“我没说。”
明无应道:“那就罚你每天看着他好了。”
姚黄不解:“看着他做什么?”
“等他醒了,让他每天走动时都背着牧神剑,什么时候能自如行走,也就差不多了。到时候是想下山还是想留下来,都随他去。”
姚黄听到前半句时,习惯使然,不由得微微点头,一一记在心里,可听到“下山”两个字,他瞪大了眼睛望向明无应:“我以为主人是想收他为徒。”
明无应扬眉道:“不是你在我门缝里塞了纸条,长篇大论说强求无甚趣味,一切贵在自然么?”
姚黄挠头道:“我那说的不是……我觉得他跟蓬莱挺有缘分的。”
明无应看他一眼,英俊的脸上终于微微现出赞赏之色。
“就是这个道理啊,世上的因缘太多了,最终都是要看自己是不是想要。”
姚黄张口,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举目望去,芍药花丛低低向两边拂开,明无应的身影在其中一闪而逝,如流光掠过。
此刻望着谢苏,姚黄便将他昏倒之后自己所见讲了出来。
出乎他的意料,谢苏并未听到自己身体内潜藏灵力就喜出望外,那双琉璃色的眸子波澜不惊地望向靠在床头的牧神剑。
“要我走动之时,把这柄剑背在身上?”
姚黄点头道:“正是。主人说你身上似乎有个封印,需要用牧神剑的锐气破开。”
谢苏一连昏了十几个时辰,此时已经入夜,屋里点了灯,柔和光芒之下,谢苏微微低头,侧颜如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