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夜很贫瘠
“这与我无关。”
“你是人们生命的源头,你的意识和灵赋予了他们秩序。如果你不了解人,你就无法守护他们,也无法对他们降罪。”
崇苏没有答应山神的邀请。他回到了水中,沉入漆黑的水底。
他知道人之中的个体多有差异,可惜短暂的寿命令他们大多未能领悟延续的真正含义。个体的私欲能够汇作一艘欲望的大船,一人的公道却无法搭建一叶扁舟。因而他们永远在重复同样的错误,经历同样的灭亡。
当然他不得不承认,人的生命力不可小觑。也因此他们能够在无数次的血流成河之后,依然还能开始新生。
可惜,他实在看厌了这场重复千年的人间戏剧。
日月轮转的漫漫时光里,他常常在沉睡。他不喜游历,不理外事。
直到有一天,他被惊醒了。
一缕亡魂撞进了他的意识,还未等他反应过来,就被那魂魄中蕴含的强悍力量拽去了神智。他顷刻间被痛苦和怨恨的意念吞没,他被强行唤醒,从那密密麻麻庞杂的黑色诅咒围起的牢笼中,他看到一个漂浮的、孤独的小孩。
那个孩子坠入了人间的一条河,与他一同坠入的还有无数的亡灵。它们在崇苏的意识里掀起浪潮,崇苏看着那个浑身残破的小孩。
漆黑静谧的水波中,他伸出手接住了那个孩子。
在他触碰到那个孩子的一瞬间,“人”的记忆涌入他的意识。恐惧的、悲泣的、绝望的陌生情感如利剑劈进他的心中,他惊愕地睁大眼睛,血淋淋的记忆一幕幕在他的眼眸中闪过。
他接住了那个孩子的魂魄,一念之间读完了他们全部的人生。
这就是人的情感和存在的意义吗?
这就是人的善恶两面,光明和黑暗?
违背生命诞生与湮灭的规则,不识天道、不见万物,带来混乱与灾祸的人,充满了愚昧和不可救药,毁灭是你们注定的道路,罪恶是你们的天性。这世上有太多名为“人”的灵,自诞生就没有存在的意义。
为什么残害你们的同胞?
为什么屠杀你们擅自定义的“异类”?
无敬畏之心者,须受天道责罚;滥杀无辜者,必受地狱之苦!
神明的怒火化作天罚降临河下村。洪水冲垮了村庄,掀出山中与水底的白骨,如撕下人间又一幕丑恶的幕布。洪水过后,无穷无尽的暴雨袭来,河水暴涨,雨日夜不休地下着,淹没一切。江水涌入村庄,山体被暴雨冲垮,人类的村庄在自然的力量前被一举摧毁殆尽。人们仓皇逃离,留下一个曾经居住过的空壳之地,渐渐地,江河与雨水汇聚为湖泊,湖水没过村庄,没过树木和山。
无尽的水吞下了这座罪恶的人类聚落之地。
第32章 三十二
芙蓉塘上空,一条巨大的蛟龙咆哮喷出龙息,龙尾狠狠抽飞围攻的鬼使和神将,大鱼张开遮天蔽日的双翼,挡住大庭的进攻。
水神的鱼龙二侍,自水神玄冥诞生时便伴随水神左右的妖兽。大鱼和蛟龙搅得芙蓉塘一片天翻地覆,随着红光愈盛,照得天地如被血光笼罩,被怨灵包裹的萧雪抬起手,黑色的不详咒文从他的手中密密麻麻浮现,越来越多,越聚越快。
萧雪咧起嘴角,惨白的脸上露出诡异的笑容:“如今的芙蓉塘,尽是畜生的后代。你们的祖辈,我会去地狱一个一个找出来,而你们……身体里既流着畜生的血,生而污秽,多活无益,我就一同带你们走,去见见你们的好先人吧!”
随着他的话音落下,咒文眨眼间铺散开,密密地笼罩了整座芙蓉塘。下一刻咒文大震,所有人的魂魄同时离体,无数灵魂被吸向天空中的咒文!
陈心爬上大石块,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万魂离体,天星晦暗,芙蓉塘眨眼间将变成一座坟茔!陈心奔向高处,一边跑一边从斜挎包里拿出一卷画轴,竭力大喊:“萧雪,别做傻事啊!”
他奔跑到悬崖上,展开山川居意图,狂风吹尽他的冷汗。他的声音几乎被风扯散,画卷被吹得猎猎作响。
随着陈心的念唱,画卷开始浮起光。
“敬请画中仙,敬念画中人,山河如墨意,万千入光华。”
陈心捧起画卷,他焦急的眼眸被画卷绽放的光芒照亮。一缕温柔的白光从画中飞出,如画中雪白的飞仙飘向天空,在黑色的咒文天顶下汇聚成一个巨大的白色法阵。法阵嗡然发出强光,如烈火灼烧密密麻麻的黑色咒文,红光中央的萧雪被法阵的光芒照耀,露出厌恶的表情。
他怒而扬起锁链抽向大地裂缝中的冥府,于烈火中砰然击碎了地狱的大门,一瞬间无数恶灵尖啸逃出。
萧雪再一挥锁链,卷走从地狱仓皇逃出的恶灵,紧接着漫天咒文如雨花尽收,萧雪消失在了咒文燃烧的黑雨之中。
七月初七,天降飞雪。
鬼门尽碎,山林枯萎,亡魂与恶灵在残败的地狱中冤鸣。
山间的悬崖,漆黑的湖底,皆不见了陈心和崇苏的身影。大鱼和蛟龙也在眨眼间尽数化作水汽,大庭挣脱束缚正立马要追,却被一个飞身而上的人影拦住了去路。
大庭看清那人,怒而反笑:“武嬴,看了这么久的热闹,终于准备出手了?”
武嬴耐心道:“帝君放心,我不会阻拦地府执行公务。只是出于私心,希望帝君能暂缓执行,我想玄冥会处理好这件事。”
“数万人的生魂差点被他一夜之间全部带走!这就是你说的‘能处理好’?”
“有山川居意图在,不会有事。”
武嬴一手轻掐诀,白色法阵缓缓降下,散落成无数轻柔的花瓣,牵引着芙蓉塘中一个个离体的魂魄归位。
“我以山神之名为他们担保,可以吗?”武嬴温和问。
大庭:“你的私心来自何处?”
武嬴淡淡道:“来自……曾经我日复一日,怀抱着那群无主的枯骨。明明是人类新生的希望,却一个个在我的怀中痛苦地死去。”
“他们的骨肉在我的身上腐烂,他们的未来在我的眼前毁灭。我视每一个生灵如自己的孩子,可我没能保护他们,也无法降罪任何人。我不是既无情又温柔的水神,我只是一个……沉默的见证者。”
她是不言不行的山,生命在她的怀中诞生与死亡,她见证人间的苦乐兴衰,沧海桑田。
波涛万顷的江水上,武嬴与崇苏立于山巅,俯视这片人与自然共存的土地。
武嬴问:“玄冥,你不是已经看腻了人间的自相残杀与涂炭生灵吗?”
崇苏沉默很久,他注视着芙蓉塘大湖的方向,却不知在看什么。
崇苏忽然道:“一个死去的凡人,掉进了我的梦里。”
“过往的怨灵集于他的亡魂体内,力量之强大将我从沉睡中唤醒。他们的记忆和情感一同进入了我的神识,那一刻我似乎也成为了‘人’……我就像也变成了他们。”
“你也感受到痛苦了吗?”
崇苏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转而说:“你说得对,武嬴。如果我不了解人,我就无法保护他们,也无法作出惩罚。”
武嬴笑道:“你有什么打算了吗?”
“我翻过这孩子的命簿。”崇苏答:“这孩子命入丧星神,一世早亡,二世枉死,三世孑然一身,同样孤苦而死。”
武嬴疑惑:“一个凡人的灵魂,为何会被降下如此大凶大苦之命?若按功德罪行轮回报应的规矩,也不该三世都如此才对。”
崇苏道:“星神不在三界内,自然不照我们的规矩来,这群外来者巴不得天道大乱。现下想的是,若要改变这孩子的当世,须得重置因果。”
武嬴惊讶:“你想为他改命?可他命中已有丧星神,改变命神可不是件容易事。”
崇苏看着脚下浩浩汤汤的江水,面容平静淡漠:“区区丧星神,我若想取而代之,谁敢有异议?”
武嬴忍不住问:“玄冥,为何为一个凡人孩子做到如此地步?”
崇苏沉默良久,低声答:“我也不知。只是感到冥冥之中,和该如此。”
长江之水亘古恒流,世事变幻,沧海桑田。百年以前,这片土地上战乱频频,百姓流离失所,饿殍遍地。
战火蔓延之地,人们纷纷携家逃离,一座城空了。正值寒冬,城中被雪覆盖,房屋垮塌,遍地脏污。一身形修长的青年穿过寥落的街道,走进一个破败的屋子里。
万幸屋子里还未被民兵土匪洗劫,角落里传来婴儿微弱的哭声。崇苏循声而去,在凌乱的棉被和草絮下找到婴儿。
天寒地冻,婴儿已冻得浑身青紫,快没声了。
这个一生下来父母就死于病患的孩子,原本寄养在亲戚家,然而很快战火来临,亲戚携家逃命,扔下了他。
不久后这座城就会被洗劫一空,这个孩子将被辗转送入他人手中,从此在乱世中苟延残喘,并于十六岁前病逝,早早结束颠沛流离、孤苦无依的一生。
崇苏把婴儿抱起来,抚去小孩脸上的脏灰和寒霜。小孩渐渐不哭了,身体也恢复了温暖,在崇苏的怀里陷入沉睡。
崇苏带着小孩上了山。山中远离人世尘烟,不受战火波及。溪涧潺潺绕山而行,茂密的林木静谧无声,如神明立下的结界。
山中不知日月,十数年一晃而过。人间不知何境地,山中仍年年如一日,日升日落,春去秋来。
小溪边,一少年正蹲在溪水旁洗衣服。少年穿着身简朴的棉布衣服,皮肤白皙干净,脸颊润泽仍有稚气,五官清秀,一双眼睛清澈漂亮。
萧雪拿皂角搓干净衣服,拧干装进盆里,抱起盆往坡上走。穿过树林间的一条小道,山中有一间不起眼的小院,院里一间普通的屋舍,屋顶正升起淡淡炊烟。
萧雪在院子里把衣服晾好,闻着饭香进屋去。桌上已摆好三个菜,他最近长身体,饭量大,桌上的肉菜都变多了。
他在后院找到崇苏,崇苏坐在一张小凳子上,正用盆洗着什么。萧雪小跑过去趴在崇苏背上,低头看见崇苏正在清洗摘下来的梅花。
萧雪亲昵地抱着崇苏的脖子:“师父给我做梅花糕吃吗?”
崇苏一手搅过盆里的清水,把洗干净的梅花一颗一颗捞出来,晾在纱布上,“嗯,下月就到你的生辰了。”
“我最喜欢师父做的梅花糕了!”
崇苏一笑:“自己添饭去。”
萧雪进屋去添好饭,两人坐在小桌前吃饭。萧雪吃惯了崇苏做的饭,偶尔下山进城时都不愿意在城里的饭馆解决,嫌别人做的饭菜不好吃。
自崇苏把萧雪捡回来,便一直在山中将他养大,平日里小孩的一应吃穿用度也都是他亲手照料。起初崇苏也生疏,是请来几位有过养孩经验的山中小仙前来协助指导,才慢慢学会。
因刚出生时便流落辗转,常常饥寒交迫,萧雪一直体弱。似是从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崇苏是他的救命恩人,萧雪从小就乖,小狗般跟在崇苏身后到处跑,像生怕崇苏把他丢了。
萧雪也不喜热闹。偌大的山中除了崇苏,多年如一日就是与山水和鸟鸣作伴,萧雪也不觉得无聊。有时有人误入山中迷路,萧雪好心为他们引路,那些人却以为他是山中的仙灵,想赠与他礼物,有的还想再回来找他。萧雪不愿与人结缘,此后再不做为人引路这些事了。
崇苏问他:“怎么不喜欢与人相处?”
萧雪端着碗专心吃饭,答:“我只想帮助他们,他们却有目的地接近我,我怎么会喜欢他们?”
“生在乱世,人都会想寻求出口。”
“那我就更不能和他们做朋友了。我也只是个凡人,什么都帮不了他们,何必给他们无谓的希望。”
崇苏说:“每天读些书,都能说会道了,看来还是要多让你念书。”
萧雪不乐意了,但也不敢和崇苏说不,只小声说:“家里的书还没看完呢。”
“还剩多少?”
“嗯……一两本吧。”
“这两天就看完,然后带你去镇上买新的。”
萧雪只好答应。他的识字念书也都是崇苏教的,写出来的字与崇苏的有七分像,好看得很。
家里的书柜摆了很多书,都是崇苏每月下山带萧雪去镇上买的。按崇苏的说法是,萧雪是个凡人,总归要沾点烟火气。
萧雪也知道,崇苏不是凡人。
他的师父是一个好心的神仙,把被遗弃的他捡回家,为他取了名字,将他平安地养大。
“平生萧然,自北之乱,如民之屋,盖雪倾覆。”
“……去而往生,周天复地。”
那个寂寥的雪夜里,小孩睁开清澈的双眼,稚嫩的手轻轻抓住崇苏的手指,好奇地看着他。
崇苏的声音低缓,如雪夜里一道遥远沉沉的钟声,敲响无边的黑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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