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异闻录 第27章

作者:唯玉生烟 标签: 玄幻灵异

他那时年纪尚小,之后又有一阵神志不清,母亲的面目早已模糊,她在梦中的声音和姿态却是令人心碎的熟悉。刚刚做完手头活计的她将在院中玩耍的他叫过去,交给了他一把碎银,是父亲不久前刚刚发了例银,母亲吩咐他去市集上买上那么一小条肉开开荤。

顾山青早就忘了他久远的那个家在哪里了,甚至连那个故居小城的名字都不大记得。梦中的他却轻车熟路地穿过大街小巷,转眼来到一个人群熙攘的市集,又循着人流到了肉贩摊前。

肉摊的摊主正在和相熟的主顾说话,语速很快,神情中有几分紧张,语气却又有几分激动。他在说什么呢?

顾山青莫名觉得他说的话应该很重要,可小时候的他早被肉摊角落里的一个笼子吸引了全部注意,只听到了一个尾巴:“……听说死了好多人啊!”

€€€€是了。一切都是从这里开始的。草蛇灰线,伏延千里。所有的灾祸都是从人们漫不经心错过的细节、不以为意的偶尔议论开始的,直到可怕的现实张牙舞爪地拍到他们的眼前。

但即使是这句“死了好多人”,那时也没能引起他的注意。他还在看那个笼子,或者说笼子的生灵。

那是一只鸟,一只猛禽,一只原本应当很精神、很漂亮的苍鹰。

它的身量不大,应该还未彻底长成,却早早折断了一只翅膀,拖在肮脏的笼底。它背后的羽毛凌乱地支起,嘴角沾着血,一双眼睛里却没有慌张、没有害怕,甚至不似寻常猛禽那般割人的锐利,而是一种彻底的平静,甚至有几分冷漠,就像一个人明知死到临头,却仍在漠不关心地审视自己的处境。

它和顾山青对视了几秒,漠然地偏开了头。顾山青却无声地笑了,心中满是怀念。小时候的他则在一股突如其来的冲动下开口道:“那只鸟多少钱?”

除了母亲交给他买肉的钱,他还有偷偷去替人写字抄书赚来的一点点钱,原本想攒下来,买一套上好的文房四宝。

肉摊摊主瞥了他一眼,见他是个还没有案板高的孩子,丝毫没有把他当回事,也不答他。于是顾山青大了点声音,把问题又重复了一遍。

这一次不只摊主转向了他,连那苍鹰都扭过头来,不动声色地端详他。

摊主噗嗤笑了,用沾满油花的大手揉了一把他的头,触感即使在梦中也出奇的真实:“那不是小孩子养的东西。更何况它的翅膀折成那样,好不了了,只有鹰骨能当药用。”

顾山青听见幼时的自己心里咯噔一响,接着就见那屠夫弯下腰,从案板下的笼子里抓出一小坨白乎乎毛茸茸的圆球,道:“你要是想养个什么玩儿,这只兔子,我便宜卖给你。”

小顾山青毫不领情,坚定地摇了摇头:“我只要那只鹰。”

摊主认真地打量了他一眼,看出他没在说笑,把小兔扔回笼子,收敛了笑意,冷淡地报出一个数字,而后也不看他,开始给等在一旁的客人切肉。

小顾山青却只觉有一块烙铁沉沉地坠入胃中€€€€就算是他攒下来的钱加上母亲给他买肉的钱,也要差上那么一点点。他又踌躇了许久,捏得手心里出了汗,才将所有钱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案板上:“我只有这么多钱。”

摊主扫了一眼,一把将银子扫进兜裙的大口袋里,随意地一挥手,意思是不用补了。

小顾山青没想到他会这么好说话,吃了一惊,犹豫一阵,才不好意思地轻轻地道了个谢,去抓笼子。然而他手伸到一半,就听那摊主道:“谁说我卖给你装它的笼子了?”

梦中的他不由一僵。

另一半清醒的他却不由自问:为什么在隔了这么多年后,他对这细节依然记得这般清楚?是因为记恨吗,还是委屈?或许也不是,可能只是因为这是他第一次意识到人的矛盾和无常。

这苍鹰虽然断了一只翅膀,但依然有尖喙利爪,若出了笼子,必定会挣扎。摊主无疑是在故意为难他。但他给的钱原本就不足,更不好意思厚着脸皮去争执,只得硬着头皮去开笼门。

出乎意料的是,那只鹰竟十分老实,仿佛知道顾山青是在救它,乖乖地任由顾山青将它抱出来托在手上,不飞不动,不声不响。

他就这么托着它回了家。

回了家,母亲看到他没带回来肉,却带回来这么一只断了翅膀、毫无用处的鸟,顿时惊呆了。等回过神来,抄起手边的扫把追着他便打。

他抱着鹰东逃西窜,直到最后逃进了父亲的书房,躲在他的身后,父亲才苦笑着拦下了怒气冲天的母亲。他在袖中摸了半天,摸出了私藏的银子,让母亲再去市集上另行买一点肉。却不料母亲接过银子,神色更凶,是彻底被父亲的私房钱转移了注意。

之后抱头鼠窜的就不止是他了。

但说归说,闹归闹,母亲后来还是去了市集,不止带回了肉,还带回来了一些下水,是给鹰吃的。

那只苍鹰就这么在他家呆了下来。

顾山青用坚硬的树枝给它固定好了折断的翅膀。不能飞,它便在院子里屋里走来走去,不像能击九天的雄鹰,倒很像一只温驯的芦花鸡,时而陪着母亲在院中做事,又或跳上父亲的书桌和他一起读书,就是不肯陪顾山青玩游戏€€€€顾山青原本想训练它去取回自己扔出去的树枝,却被狠狠地鄙视了。

而在买来的下水吃完之后,顾山青又逃了许多课,去设陷阱抓老鼠、野兔和鸟,再做好了给它吃€€€€那只鹰的习性十分奇怪,只吃熟食,不吃生的。他的父亲,同时也是他的先生,则背着他母亲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他能做好当天的功课,就毫不追究。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平和而又静好,仿佛能持续到很久很久以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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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顾山青

最先开始的永远是流言。

饮茶吃饭,日常往来,街头寒暄,在江水般川流不息的生活中,某个人突然停下手中的动作,一脸神秘地道听人说在很远的地方出了一个穷凶极恶的魔头,手段通天,害死了许多他们谁也不认识的人。听的人惊奇一番,惋惜一番,等散了场、回了家,还得抱一抱家里的老娘和绕膝的孩子,暗暗庆幸一番,唏嘘人生无常,今日又平安地过了一天。

若运气好,那魔头很快就会在别处被别的同样手段通天的人制服,就此再无音讯。

但若是运气不好,隔不了多少时日,便会有更多的人再次提起他来€€€€还记得上回说的那个魔头么?他害了那么多人,竟然还不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又犯下了血案!

而这一次惨案发生的地点离他们更近了一些,之前的地还只是听说过,这一次却是真的有人曾经去过了。

这时不少人心中就开始不安了,泛起了嘀咕:都这么些时日了,居然还在兴风作浪,没人奈何得了他,不会该是个了不得的大魔头吧?更重要的是,他不会到我这来吧?不过虽说不安,不安一阵,也就过去了,日子依然得照常过下去。

但若是运气更不好,这魔头在他们口中出现的次数便会越来越多,惨事发生之处也离他们越来越近,直到每个人都忧心忡忡,白天嘴里说的,夜里心里想的,全都是他。哪怕夜里门户紧闭,把所有的桌椅家具全都抵上了,也要胆战心惊地睁着一只眼睡觉。就算于事无补,也绝不能死得不明不白。

而这时候,就有许多人开始想跑了。虽说不知道跑到哪里去才是安全的,但务必要离魔头上一次现身的地方越远越好,直逃到他做下的恶事惊动哪位隐世的大拿,大拿使出霹雳手段将他降服€€€€至少话本里总是这么说的,邪不压正嘛,就算魔头再怎么猖獗,终归也是魔高一尺,道高一丈。逃到最后,要么躲过一劫,要么死于非命,此事也算了了。

至于魔头最后是真的被降服了,还是兴风作浪作腻了,还是突发恶疾西去了,无关紧要。总而言之,胜利的终究会是人间正道。

如此轮回,周而复始。

但真正身处其中的人并不关心人间正道,他们只关心今晚睡在哪。

顾山青的父亲决定带着全家动身时已经很晚了。在他们收拾好行囊,坐上拥挤的马车时,传说中的那个魔头距他们已不过数十里,刚刚在四个县之外屠了当地的一家望族满门。

为什么?不知道。

不仅是他杀人的缘由,他的长相如何,他使的什么神通,用的什么法宝,全都无人知晓。只因他但凡杀了人,必定将所有见过他真面目的人全部斩尽杀绝,一个不留。留下的只有一具具满脸惊恐、残破不堪的尸身,暗示了这些死去的人曾遭受过怎样惨无人道的折磨。

早在消息传来之前,小城就已是人心惶惶,镇里的富贾大户多半早就出逃了,条件稍微好些,或者至少有亲朋可以投奔的小户人家也走了许多,整个小城处处人丁稀落,一片凄惶。

顾山青和父亲母亲颠簸在马车上。这原本是一辆运货的板车,为了能装人,草草在四面装了几道围栏,让人不至于掉下去,又因为装了太多的人,一路上走得慢慢吞吞,摇摇晃晃。

他们坐车原本要去哪里,顾山青已经忘了,或许只是走到哪便算哪,并没有个具体的去处。他只记得马车上全是同他们一样逃难的人,每个人手里怀里都提着抱着大包小包,又不能太大,否则不仅遭车夫的训斥,更可能直接不让带走。所有人的神色都是一样的茫然和愁苦。

隔着梦境的恍惚,顾山青看到对面不住啜泣的娇小女子哀哀地抬起头来,看她的丈夫:“真的要走么?说不准,他不会来呢?”

“我们不是已经说过这个问题了么?”她的丈夫搂住她,咬牙切齿道,“他不来还好,但万一真的来了,谁知道他又要干什么丧尽天良的事?我绝对不会让他伤害你!你放心,门窗我都锁好了,等他被高人制服了……”说到这,他的声音陡然低下来,仿佛怕那不知在几十里之外的魔头听到,“咱们立刻就回来!肯定用不了多久的!”

女子却没被说服,撑起身子来看他:“可是,谁一开始都是这么说的……都这么久了,会不会真的没人敌得过他啊?”

他的丈夫无言以对,梗了半天,最终还是一声叹息,将她揽进了怀里。

他们住了嘴,马车上无人说话,一时间只能听到车轮不停歇的骨碌声。

就在这一片沉默中,一个弯弯的喙从顾山青的怀里伸了出来,接着又探出一个支棱着羽毛的鸟头,微微偏了偏,是在歪头看他。顾山青轻轻拍了拍胸口:“这才刚出发,再忍忍。”

是那只鹰。

顾山青原本以为它在能飞了之后很快就会飞走,不想它就这么呆了下来,在伤彻底好了之后依然围着他们一家三人转。除了在早晚时分会冲上云霄,不知到哪飞上一阵,其他时候表现得基本和一只家养的八哥无异,让人都忘了它是一只猛禽。

为了叫起来方便,他们都唤它阿鹰。

此时他们决定逃难,自然也带上了它。虽说也可以放它在天上飞,远远跟着,但又怕它在天上看不见地下,将马车跟丢了,便还是随身带着。顾山青在上车前将它藏在了怀中,用包袱挡着,免得引来车夫的微词。

顾山青原本打算等马车在路上走上一阵再放它出来,谁成想这才刚上路,它就自己探出了头来。

阿鹰平时就很有灵性,能听懂人话,听顾山青对它说再忍一忍,缩了缩脖子,当真要扭头再钻回去。

坐在顾山青身旁的父亲笑了,温声道:“你就让它出来吧。别憋坏了。放心,人家正忙着赶车呢,注意不到后边。”

顾山青探头一看,那车夫坐在车辕上,确实没关注后边,不过不是忙着赶车,而是起的太早了,头一点一点地在打瞌睡。

马车还能往前走,全凭拉车的马熟悉路。

于是拿开抱在胸前的包裹:“那你出来吧。”

阿鹰从他怀里钻出来,拍了拍翅膀。舒展开了,一跃跳上了顾山青的肩膀。他们周围的乘客从方才就注意到了这边,看它这一跃,不由发出低低一阵惊呼。

顾山青又胆战心惊地抬头看了一眼,见车夫仍在打盹,不仅发出了细微的鼾声,甚至冒了一个大鼻涕泡,终于放了心。

之前落泪的女子也被他们岔开了心思,原本还略微害怕地向后一缩,见它十分听话,又挂着泪珠好奇地问:“它是你们养的么?”

顾山青想了想。似乎除了最开始阿鹰不能飞时是他去抓鸟和老鼠给它吃,等它好了之后,反倒是它时不时往家里抓野味了。有一次甚至抓了一只二三十斤的小野猪,从天而降,在落到他们的小院里时仍在血淋淋地嘶叫挣扎,着实骇了他们一跳。

他文弱的父亲对着野猪手足无措,最后不得已请来了市集上的屠夫,用下水和猪头作为谢礼请他帮忙宰杀€€€€顾山青甚至记得它在看到屠夫将猪头拿走时砸了砸嘴,惋惜的神情几乎与人无异。

他摸了摸阿鹰油光水滑的翅膀,回答那女子道:“也不能算吧。它受了伤,被人抓住了,是我把它买回来的。”

女子“哦”了一声,欣羡地望着顾山青的手,欲言又止地忍了忍,没忍住:“我能摸摸它吗?”

顾山青道:“这你得问它。”

他口中的“它”威严地将那女子审视了一番,盯得她露出不安之色,才纡尊降贵地拍翅落到她身边,抖了抖翅膀,算是同意了。

女子松了一口气,也忘了哭,欣喜地将手轻轻放到鹰背上,小心翼翼地顺着羽毛往下捋。

捋到一半,突然从马车的另一边传来了一个低沉而苍老的声音:“这鹰这么有灵气,该不会是妖吧?”

说话的是马车角落里一个不引人注目的干瘦老头。他脸色黝黑,眼睛眉毛或许是因为常年皱起,早就连成一线,支着腿,两手松松地搭在膝盖上,只随身带了一个小包,和两旁的人比倒显得十分放松。

顾山青的父亲笑道:“这位老丈说笑了,它若是妖,就算先前是因为受伤化作原形,不得不和我们呆在一起,现在伤好了,又为何不走?我想也没有哪个妖会甘心一直保持原形,跟我们这样的普通人生活在一起吧?”

老人不语,过了一会儿,又道:“那倒也不一定。有一种不怎么常见的半妖,是由妖和普通的兽类,”说到这,轻描淡写地瞥一眼那鹰,“或者禽类所生。少数成妖,多数成兽。不过,就算是成了兽,多少也会沾一些妖的灵气,至少是比普通的鸟兽要聪明得多的。”

顾山青听父亲道:“这……我们就不知道了。老丈真是博闻强识。”又察觉阿鹰从老人开始说话时便一直盯着他。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似乎老人说得越多,阿鹰的眼神也越发冰冷。等他说完,阿鹰也再没了给人摸一摸羽毛的心思,又扑翅跃回了顾山青的怀里,就这么在他怀里卧下了。

就此无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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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顾山青

在梦中时间倏忽而过。顾山青他们在马车上不知坐了几日,一路上有人下去,又有人上来,无论何时都十分拥挤。行至后来,只有那对夫妇与那位老人与他们同行。

而在坐车的疲惫之外,顾山青还另多了一种煎熬€€€€他的父亲不想让他停下学业,更不想让他荒废时光,一直在马车上教他功课。几日下来,他没觉出魔头的可怖,倒先实打实地体会了功课的可怕。

那一天马车又颠簸半日,到了一个小镇。

小镇和他们出发的小城一样的愁云惨淡。街上的许多铺子、摊子都关了,行人稀疏,车夫驾着车辗转找了好几个地方,才找到一个开着的客栈供人休息,也让他能喂一喂草料、饮一饮马。

虽说只有它一家开着,但这也只是一家普普通通的客栈。堂前的柜台上放着账簿和算盘,台后架子上摆满了大罐小罐的酒。柜台边桌上油腻而沾满酱渍的大瓮小瓮紧挨着财神爷,在这种时候也没忘了供香,一如所有的客栈一样。

大堂里坐满了人,却没有平日人来人往的热闹,除了柜台后的帐房,只有一个没精打采的小二在后厨和大堂往返,一桌桌送菜。

除了他们一行,大堂里有不少人也随身带着包裹,显然不是本地人,而是同他们一样赶路到半途歇脚。每个人心里都想着同一件事,或者说不知身在何处的同一个人,也没心思交谈,一个个食不知味地闷头吃着小二端上来的本身便淡而无味的菜。

大堂里的位置有限,顾山青一家和马车上那对夫妇早就熟了,坐到了一桌,阿鹰则留在客栈外放风。倒是那个老人,在最开始之后再没和他们说些什么,就算他们开口相询,也只能换来他简单的几个字,便也作罢。此时他不在大堂,不知去了哪里。

顾山青的父亲点了两盘菜和炒蛋,邀请那对夫妇同吃,许是因为做起来简单,很快就上了。

顾山青一心想趁这空当和阿鹰多玩一会儿,草草扒了两筷子炒蛋,啃了两口馒头,撂下一句“我出去了”,便赶在母亲阻止他之前往外冲。这一冲,冲得太猛,在出门时不小心撞上了一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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