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唯玉生烟
放下碗,他深吸一口夜晚的凉气,又缓缓地吐了出来,在一刹那间,只觉连热水咕嘟咕嘟的冒泡声都突然远了。
周遭只有轻轻撩动他们衣襟的微凉的风,两人就在这喧嚣褪尽的夜里相对无言。
罢了……
在这惬意的夜风里,顾山青忽然觉得心中有什么东西松开了,放下了。
怕什么呢?纠结什么呢?只要同在这一片天空之下,他和阿鹰就必定会再度相见。而就算不见,也不过是在最后的最后,如那樵夫和云娘一般,同归碧落黄泉。
他站起身:“走罢。”
第二日在日光照耀下醒来,顾山青呆呆地从床上坐起身,只觉得与前半夜他睡梦中的那段漫长过往比起来,后半夜他与苍殊在街市的相遇和同吃倒更像是一场不真实的迷离梦境。
他支撑不住地倒在床上,把被子拉起来蒙住脸。
他是怎么想的?居然就那么不认生地坐到苍殊大人旁边去了,而且最后吃完了,完全忘了付钱这码事,恬不知耻地起身直接往外走,还是苍殊替他结的账。
苍殊甚至亲自把他送回了家,就好像他是什么不能独自行走夜路的引人觊觎的妙龄少女一样。如果不是他坚持吃得太多,要多走一走,苍殊都又要变出原形,让顾山青骑在自己身上,飞着送他回家了!
顾山青拉下被子,不由生出一丝疑惑:苍殊这么平易近人,谢丰年到底是依据什么对他做出“凶神恶煞、冷酷无情”这样的评价的?甚至连张文典都在一旁心有戚戚焉地点头。
就在这时,突然有“笃笃”的敲门声响起,王伯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公子,离辰时还有半个时辰,您该起了。”
他们从城外回来时,约好于第二日辰时在镇异司会面,各自解开加在装息壤的箱子上的封印,将息壤收归藏宝阁。顾山青担心昨夜回来睡得太晚,早晨醒不来,于是留了条子劳烦王伯到了时辰叫他,正是此时。
正事要紧。顾山青强行把苍殊那张英俊的脸压到脑后,从床上一跃而起,迅速地穿好衣服,梳洗完毕,急匆匆向镇异司赶去。
等他到镇异司时,张文典和不空已经到了,就守在装息壤的木箱边。
见他们抱着手臂,毫无动作,顾山青讶然道:“怎么?出什么问题了么?”
张文典大摇其头:“昨天晚上太失策了!用脚趾头想想,老谢都肯定是到得最晚的一个,怎么能让他最后一个封印!按他那个禀性,谁知道他今天什么时候能来!”
不空叹息一声:“阿弥陀佛,昨夜归城太晚,小僧的脑子也迟钝了许多,确实疏忽了……”
顾山青哑然,不死心地又问:“只能他先来么?不能先越过他的封印不管么?”
张文典摇头,道:“稍退一步,你看着!”说着,从怀中摸出一张符,对着木箱轻轻一弹。
就在符纸即将接触到木箱表皮的刹那,木箱“啪”地应声而开,几道粗大的藤蔓如鞭子一般从箱中飞快窜出,直冲天上,又张牙舞爪地向下抽来,一声巨响,符咒被瞬间劈了个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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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藏宝阁
张文典看也不看,又连丢几张符,轻飘飘的符纸好似化作了尖锐无比的利刃,破空而去,“唰唰”几下,将所有藤枝尽数割断。而就在爆出汁水的枝叶断口,又有不知多少细蔓争先恐后冒了出来,瞬间胀大,如触手一般张牙舞爪地向他们扑来!
身后传来一阵阵细微的抽气声,他们那些刚好路过或者特意跑来围观的镇异司同僚们纷纷跑开,躲到了安全的地方,只露出一只眼睛悄悄偷看。
不空轻轻念一声“阿弥陀佛”,拈起一个手诀,整个手掌在阳光下散出几不可察的淡淡金光。而后,出手如电,探入拧成一团乱麻的藤蔓深处。那些藤枝仿佛终于有了一个明确的攻击目标,如雨后洪流般疯狂地向不空奔涌而去,刹那间将他整个人淹没。
顾山青被挤得后退两步,不安地动了一下,想要出手,却被张文典拦住,道:“没事,你看着。”
果然,就在那无边绿意之中,有金光闪现,接着,那些藤蔓就像被骄阳暴晒了许久一般,迅速地干枯、萎顿,蜷缩成一团团干巴巴的败叶,最终化为飞灰,消散不见了。
而就在藤蔓消失之处,立着一个完好无损的不空和那个装着息壤的木质箱子,仿佛从头到尾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张文典对顾山青无奈道:“这下你看到了?我们试了半天,只有不空这个办法有效。如果再去碰箱子,那就再来一轮。虽然不可能永远这样没完没了,但想把它消耗到那个地步,那可就太费劲了!”说完,又嘀咕一句,“虽然费的不是我的劲吧。”
不空点点头,合了一个掌,也道:“阿弥陀佛!正是如此。虽然小僧也并不介意多试几次,但谢施主的法宝可就要折损许多了。我们还是稍稍等他一会儿罢!”
谢丰年道:“等我?为什么要等我?我不是已经在这了吗?”
他突然出声,张文典毫无防备,立时被骇了一跳,回身怒道:“来了你怎么不说话?不对,你是什么时候来的?”
谢丰年无辜地对着不空一指:“他把手往里探的时候我就来了啊!”
张文典:“……你既然都来了为什么不赶紧出手?看我们被你的法宝折腾很好玩吗??”
谢丰年更无辜了:“啊?你们不喜欢吗?我看你们玩得挺开心啊!”
张文典:“……”
顾山青笑道:“好了,先别说这个了,还是赶紧把你的法宝收走吧!你看人家都等急了!”
他们昨夜把箱子放在了藏宝阁门口,看守藏宝阁的人此时正一个个小心翼翼地探头往外看,脸上的表情比起“焦急”,倒更像是“惊吓”。
“好吧。”谢丰年不情不愿地走到箱子前,从怀中摸出一个斧头状的小铁件,在手中一抖,转眼化作一把真正的纯铁制的斧头。他掂了掂斧头的分量,十分满意,而后,双手将斧头高高举起,重重劈下!
低低的惊呼从各个角落传来。然而装着息壤的木箱并未如所有人预想中那般四分五裂。在一声如金戈交碰的铿然嗡鸣之后,原本光滑平整、扣得严丝合缝的木箱突然颤抖起来,抖动之剧烈仿佛它即刻就要散架,接着,一个方方正正的木块从中浮现出来,静静地躺在箱盖正中。
谢丰年从身边随手摘了一片叶子,用叶子裹起那木块,放入他随身携带的小木盒里。他一边将木盒揣进袖中,一边扭头得意地坏笑:“哈哈,我就知道你们谁也过不了我这一关!”
张文典:“你……这是怎么做到的?”
谢丰年抖抖袖子:“告诉你你也不信。”
张文典:“你说不说?!”
谢丰年一勾嘴角:“你去问白鸿吧。”
张文典:“……他怎么会知道?”
谢丰年:“就是从他那来的,他怎么不知道?”
张文典认真地盯住他的眼睛,见谢丰年坦然回视,不似在信口开河,终于勉强道:“好吧。回头我去问问他。”
立在一旁的不空轻咳一声,从怀中摸出一杆狼毫细笔,道:“那接下来,小僧就开锁了?”顾山青微笑点头。
昨夜他同样是用这根笔在木箱上写写画画,在箱盖与箱体交接处画了三个样式不一,精雕细琢的水墨大锁,画的不是寻常挂锁简单的外形,而是如同将一把锁沿着截面层层剖开,又一层层画了上去,画一层,消失一层。
此时他弯下腰来,又如昨日那般画了起来,一层叠着一层,只不过画的不是锁,而是里出外进、参差不同的三把钥匙。待一把画完,那钥匙便自发而动,自如地插进现出形来的锁中,和它一同消隐而去。
三把钥匙画完,不空直起身,轻快地道:“好了。”
之后便是顾山青和张文典。顾山青随意一招,招回了他如麻绳般密密缠在木箱上的草灵,而张文典则直接拿出一张提前备好的符纸,往木箱上一贴,箱体上让人眼花缭乱的符文滚滚而过,尽数收入了符中。
四人设下的禁制全部解开,张文典正要搬起箱子,藏宝阁里立刻跑出了两个人,顾山青认出其中之一是昨夜值守的人,旁人都叫他小李。
小李忙忙道:“我们来吧,张大人!”说着,一人一边,也不等张文典推辞,麻利地将箱子搬进了藏宝阁。
四个人紧随其后,也进入藏宝阁。
藏宝阁门一进了门便是前厅,四周都是书架,负责编纂造册的几个人趴在桌上异常专注地低头写着些什么,仿佛谁也不曾扒着门往外看。
小李将木箱放下,对其中一人说了几句,那人点点头,起身从书架上找出一本又大又厚的册子,翻到空白一页,连同手上的笔一起递给了他。
大致的来龙去脉昨晚已经说过,无需再多言,很快登记完毕。
小李对他们说了一句“请跟我来”,又和另一人抬起箱子。两人沿着书架一路走到底,拐了一个弯,不见了。
顾山青这才发现书架后还有一道敞开的小门,连着架在水上的通廊,通廊尽头则是两扇刻着复杂符文的木门€€€€无疑这才是真正的藏宝之处。
在小李拿出令牌开门时,顾山青避嫌地移开眼,随谢丰年一道垂目望向清澈的池底。五彩的锦鲤群聚成团,在水中活泼泼地游动,不时翻起尾巴,溅出一点水花。
谢丰年满脸嫌弃:“叶一那个死板的女人,玉鳞金翅鲤我都给她抓来了,她居然不让养!”
张文典轻咳了一声,问不空:“那个鲤鱼的全称叫什么来的?”
不空答:“巨齿玉鳞金翅鲤。”
张文典又问:“叶司台的原话是怎么说的?”
不空作批阅文书状,头也不抬,惟妙惟肖地道:“‘如果你来承担它饵料的费用,我就让你养。’”
谢丰年:“……”
顾山青忍住笑意,听见小李剧烈地呛咳了几声,道:“几位大人,可以进了。”
顾山青来到镇异司之后,总共只带回来过一个核桃,而那枚硕果仅存的核桃直到现在还在谢丰年手里,一时半会没有要上交的迹象,因此除了门厅,他其实从未进过藏宝阁。
此时迈入镇异司真正的藏宝之地,他不由轻轻发出一声惊叹。
在两个相对而坐的值守者身后,宽阔的大堂四面俱是石墙,画满了符文,一个又一个顶天立地的巨大架子上堆满了大大小小、千奇百怪的物件。有装在盒子里层层封印的,也有就那么大剌剌摆在那里的,不分高低贵贱,挤作一团。
小李跟值守的人打了一个招呼,其中一人默默地站起身来,跟在他们身后。
他往里走了几步,又停住脚,道:“对了,还有几点事项,大人们想必都知道,还是容我再提醒一下。藏宝阁中不许施术、不许画阵、不许念咒、不许召灵,不得私自触碰架上的物品,更不得随意带出,请几位大人注意了。”
他们几人之中只有顾山青是第一次来,这话是说给他听的。顾山青心知肚明,对小李微微一笑,以示知晓。
小李得他肯定,点点头,道:“请跟我来。”便往前走。
谢丰年凑到顾山青旁边,悄声道:“说得这么严重,其实都是经年累月积下来的破烂,没有人丢,就在这堆着。光我知道的就有什么被鬼附身过的椅子啦,砚精毛笔精碟子精被制服后化成的原型啦,还有某个傻瓜蛋扮鬼吓人披的破床单。要我说,就该一把火烧了,看哪个能留下来,还有点保存的价值。”
张文典反手拍他一记,道:“瞎说什么呢。把封印的盒子都烧了,真放出什么吓人的玩意,你负责?”
谢丰年“啧”了一声,算是作罢。顾山青一笑,也未多言。
大厅极深,他们走的通道自然也十分长。顾山青一边走,一边饶有兴味地观察着架子上的东西,发现其中当真无所不包:符€€、木鱼、拂尘,刀枪剑戟,破烂的卷轴、古书,光洁漂亮的珠宝首饰、妆奁、绣裙,染着锈、沾着血,散发着不详之意的胸甲、旌旗,漆黑的油灯,颠倒的香炉,不知为何的鸟兽骨骸,不知用途的古怪仪器……
诸此种种,夹杂在更多被封印住了的,材质各异的大小盒子之间。
所有架子的边缘也同样刻着深深的符文,有个别几个与旁的不同,想来是针对架子上的东西专门设下的。
他们一路走到大堂最深处,来到一个不起眼的小石门前。说它不起眼,只因旁边的物事太过夺目。
那是一个约有半人高的星盘,构成底座的数个玉盘深蓝如墨,缠金鎏银,相互交叠,夜明珠的碎片镶嵌其中,有大有小,以细细银丝勾连,繁复细致无比,璀璨奇丽无比。盯得时间久了,几乎让人觉得不是镶嵌在玉上的星盘,而是真正满天繁星的深邃夜空。
若说它有什么瑕疵,那便是在最大的玉盘中心有一个漆黑的空洞,仿佛被挖去了一块,显得十分突兀。
顾山青观察了片刻,道:“咦?这个星盘似乎并不准确啊?”
小李讶道:“这您都能看出来?您说的没错,这个星盘和实际的星象并不一样。不过,就是因为不一样,所以才能用它来守门。”
顾山青:“什么意思?”
小李:“等一下您就知道了!能否借一下您的令牌?”
顾山青将令牌给他,小李又从怀中摸出两个,一个是他本人的,另一个由白玉制成,剔透而光润,却是叶一的司台令。顾山青这才发觉石门旁有三个凹槽,正合三个令牌的尺寸。
谢丰年挑眉:“你是什么时候向她要令牌的?”虽然没说具体是谁,但这个“她”显然指得是叶一了。
小李一愣:“叶司台早上路过时看到了箱子,问了问情况就直接给我了。”
谢丰年点点头,不语。
小李将令牌依次塞入凹槽中,少顷,原本看起来毫无缝隙的石墙上突然凹陷一块,现出一个长宽各约一尺的小格。小李从中一掏,掏出一个巴掌大的摆件。
这摆件形似浑天仪,用与星盘相同的玉做成的玉环交相嵌套,大小不一,有粗有细,底座似分了好几层,每一层都刻满难以认清的小字。
小李举起它,对顾山青道:“您看这底下的字。”
顾山青看了两眼,认出了底座上的字:“天干地支、乾坤八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