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金船刻月
郁月城垂下头,把视线放得比方渡燃低一点,脑袋往前一送险些碰上他的鼻尖,后背微微弯曲,用比他矮一截的姿态把自己靠过去:“校霸也有不敢出手的时候?”
方渡燃发现他在借用自己说过的语气,伸手轻轻碰了碰凑上前的黑色发梢:“你现在特像一只等人摸头的猫。”
郁月城眸光微动。
方渡燃垂眼对视:“不能摸。摸了又得造型。”
郁月城唇瓣轻抿,过了两秒,方渡燃听到他用两个人能听到的音量小小地叫了一声。
“喵……”
总给郁月城套上的臆想从他的描画里真实走出来,方渡燃愣了一瞬。
眼前英俊的少年还是他圈在自己领地里温驯的大白猫,会配合他,并没有改变什么,只是真实的模样更透出郁月城原本沉积在气质里的修养。
要十几年的时间,优渥的家境,严谨规范地行为准则,还要……可能什么都有,也不一定能养出来郁月城这么好的大白猫。
方渡燃摸不了头,就捏捏他的耳垂,权当给大白猫顺毛:“没拿手机,不然我一定给你录下来。”
“想听拍完了再让你听。”郁月城说。
“诱惑我?”方渡燃提唇笑道:“陈风雨让你这么干的?”
“他让我开导开导你,说你对待镜头存在心理排斥。”郁月城没有否认,摄影师的建议和对方渡燃的断定,他不打算完整地复述,但方渡燃有资格知道。
“可能是吧。”方渡燃握上他的手臂将他后背拉起来站直:“他们以前也拍过我,我不喜欢正面配合。”
“有原因吗?”郁月城问。
“……”不知道三个字卡在当口,这一次方渡燃选择不回答。
他也发现了,他现在越来越不习惯在郁月城的面前撒谎。
或者说,他越来越倾向拿自己来面对郁月城,而不是藏起来。
“他说镜头里面的你不自信。”郁月城说:“他不知道为什么你会不愿意展示自己美好的肉.体。”
“美好的肉.体。”方渡燃打眼望去周围散开一大截的工作人员:“亏他也说得出口。”
“我也这么想。”郁月城道。
方渡燃指指自己:“我?”
“美好吗?”他问。
郁月城:“嗯。”
“他给了你多少好处费让你违背良心,我出双倍。”方渡燃面上的一点笑意又轻又薄。
“那你需要再加一份本金。”郁月城说:“是我说的。”
“我觉得你很好。”他完整道。
方渡燃大概能猜出来,拍摄一直没有进展,陈风雨会给他们俩做工作,会让郁月城来带他进入状态。
然而少年的眼睛里是满载地真诚,最关键的是,方渡燃也并不认为郁月城会欺骗,编排些漂亮话。
他好像还有那么一点相信,郁月城说得是真的。
“我也没有觉得我很差,虽然也八九不离十,算不上个好东西,好歹问心无愧。”方渡燃顺势往打扫干净的场地上坐,扬起下颚就可以看到天边开始吃掉一小口的大蛋黄。
“不自信是他想的,我都敢非礼校花了,没那么小气。”他一脚把篮球踢郁月城脚底下。
郁月城踩在篮球上,划了半圈将篮球踢起来在膝盖上掂起,然后拿手接住运球,顺着往后倒退几步留出篮球的活动范围,然后一脚踹回去,踢还给方渡燃。
方渡燃坐在地上,是拿手接住的,没急着抛出去,到手的一瞬间随手拿在掌心里转了几圈,又拍了拍球,他明白郁月城在帮他调整状态,重新回到他们默契的互动里。
五分钟的话,应该已经快到点,但周围远离的人群没有回来的意思,方渡燃也放松下来。
“不是排斥镜头,是排斥我自己吧。”
他一边跟郁月城玩球,开口淡淡道:“我不喜欢我那个监护人。也不喜欢他养出来的我。”
“是字面意思吗?”郁月城问。
方渡燃把自己的话往回推了一下:“字面意思。”
还好是郁月城,换个人他真解释不了,还好郁月城明白。
不是因为我没自信,所以排斥我自己。
就是物理上的这副身体让我厌恶,我厌恶它,它并不属于我,也代表不了我。
当它站在镜头面前被记录,让我觉得虚假。
虚伪。
冠冕堂皇。那不是我。
好像只是一具会动的装载数据的躯壳。
“也许正是因为你的不喜欢,才造就如今的你。不是吗?”
郁月城再一次把球扔给他,人也走过去,朝地上的方渡燃伸出手:“你满意你自己,也可以试着去接受它是你的一部分。”
这是方渡燃从未设想的道理,要和这副身体和平共处,接受它还不如毁了它重建亦或是灰飞烟灭。
“手给我。”郁月城说。
方渡燃把手握上去,掌心里是郁月城温暖的体温,站起来的时候对方的力道收紧,他往前撞了两步及时刹住车,扬唇:“故意的?”
“有感觉的。”
郁月城把他的手拿起来,低头去看:“它有体温,你能感受到。你可以不喜欢它,但它也是你的一部分,因为有它,我才能够看到你,感受到你的重量和温度。”
“也能感觉到拉我的手。”
方渡燃动动手指尖,低头顺他的视线观察交握的双手,有丝孩子般的稚气,手上的触感清晰:“便宜他了,占这么多好处。”
郁月城唇角一弯:“他也是一段时期的你,就当作他出远门一次,你的想法和意识凌驾于他,你还可以把他找回来。”
他真的很聪明,方渡燃想。他能猜到我在摆脱那个人,还会无缝衔接到认识里方方面面。
“我肯定能找回来。”
方渡燃反问:“一般人都会搞点鸡汤,说点什么要接受自己的废话,你怎么还搞分裂啊。”
“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人是可以往前走的,没有义务一定要去接纳不认同的经历。”
郁月城稍加停顿:“虽然很不巧,我恰好遇到这个时候的你,但是你拉过我的手,不能推给他所以就不承认了。你还要和我合影,也不能因为不喜欢他就不出片。他只是你的一部分而已,不要为不喜欢的某一段时间就否定自己,你才是最重要的。”
“……你的开导夹带不少私货。”方渡燃低低道,仍旧垂着头,过了几秒扯扯他的手指:“怕我耍赖啊?”
郁月城意料之外地说:“怕。”
方渡燃抬眼就笑:“终于也有你会怕的时候了。”
郁月城直直看着他,墨色瞳仁如寂静深空闪耀荧荧星辉:“现在在我面前的是你,跟谁都无关。你能为自己做主。”
方渡燃突然想起来郁月城送给他的那张银行卡,郁月城那时候应该就知道了,他需要的是什么。
是他自己选择的路,以后都能为自己做主,也只有他能。
“我宣布你的思想辅导成功了,郁月城同学。”
方渡燃拿脚把地上的篮球掂起来:“他得听我的,我不能被他牵着走,不就是拍个照片吗。”
快门声轻轻一响,方渡燃和郁月城一起看过去,才发现陈风雨已经在场地外面朝他们开拍。
直到晚霞铺满大半天空,夜幕升起,晚自习的预备铃也打响,他们才拿走带过来的制服外套回教室。
走的时候,方渡燃回头看了一眼正在收场的画面,陈风雨站在原地,镜头正对着他们俩的背影,抬起头朝他挥手:“辛苦了!”
方渡燃:“不好看我揍你。”
陈风雨和周围几个工作人员都笑起来,一个脖子上挂着化妆师牌子的女生喊回来:“没拍过这么好看的!”
“哎。”方渡燃转过脸拿手肘推推郁月城:“听见没。”
郁月城提醒他穿好手里的衣服:“听见了。”
方渡燃看也没看随手套上,有点得意:“他们说没拍过这么帅的。”
郁月城看看他:“嗯。帅。”
“看我干什么,我知道我帅。”
方渡燃揽住他脖子炫耀道:“我是说你,那个化妆师我刚才问了,她跟她师父给几个男明星都画过妆,郁月城同学,你可是她见过最好看的。”
郁月城笑了笑:“这也要比?”
方渡燃摇摇头:“不比。但我听着高兴。”
郁月城好看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方渡燃也说不上为什么这一句让心情不错。
到现在他也没法接纳实验室里养出来这副身体,跟大白猫说得一样,他可以选择不接纳,只要当时当下他能做自己就够了,他在用他的心和感官去认识世界,接触他想要的人和事。
那就没什么可怕的。
开始面对镜头还有些生疏,后来他们配合的都很好,方渡燃想到和郁月城留下一组正式的合影,莫名有些踏实。
好像这些照片洗出来,拿在手里,就能成为他们在这里的印记,他有记录,有东西留下来。
他的东西总是很少的,真正属于自己的也就一张郁月城送给他的银行卡和母亲留下来的一个遗物。
失忆让记忆断层,时空也断层似的,到实验室之前的时光是空空的,手里也是空空的,他就很希望能把这些共同存在过的印记留下来。
因为身体机能的不确定性,方渡燃最近偶尔也会想,自己以后会不会又忘了什么。
底下穿的是短裤,身上披着学校的制服实在不搭,但晚自习也会有仪容仪表的抽查,并没有体能课,也不需要出操的时候,衣服不能乱穿。
学校发的卫衣和夹克其实也可以穿,下午赶过来的时间紧张,没注意。他拿了自己的外套,还去郁月城的宿舍把他的也带上了。
抖抖衣领,他想把郁月城的制服拢在他身上,视线瞥到里侧晃动的标识。
借由路灯光线,他翻过来看清楚了。
上面有青训的校徽,底下一排小字是十二中的英文,最大的一串字符是方渡燃自己的名字。
这是他的制服,不对,这是郁月城的。
因为他身上穿的才是自己的。
从他发现自己的制服是郁月城之后,他就考虑过郁月城知不知道自己拿错了,要不要提醒他一下,后来大概是私心作祟,他也没提。
现在衣服拿在手里,方渡燃意识到以郁月城的细致程度,应该知道的,自己随便抖抖都能看见,他怎么会看不见?
那就是他不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