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兆再次沉默下来,说出这种话,确实才如乌见浒的秉性。

他的心思几转,忽地问:“你与神意门的女掌门早有婚约?”

乌见浒轻拨花叶的动作停住:“你从哪听来的?”

容兆:“那便是有。”

乌见浒好笑道:“这都多少年前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你不说我早忘了,不过是当年的仙盟大宴上,我俩自以为是的爹喝多之后的一句戏言,连庚帖都未交换过,根本做不得数。”

“灏澜剑宗里与你青梅竹马的小师妹是哪位?”

“那多了去,”乌见浒随口便道,“容兆,你自己师弟师妹也一堆,连这个也要计较?”

“勾栏瓦舍里有露水情缘的妖姬呢?”容兆不见起伏的声音继续。

乌见浒笑出声:“这个真没有,谁在背后造谣编排我?若说风月之地的露水情缘,也唯有在陇川郡那夜。”

“那夜?”

“是啊,仅有那夜。”

那夜种种,念念不忘的不只他一个,容兆望向前方天际逐渐沉下水面的红霞,光色落进他眼里,轻声道:“是么?”

“自然是,”乌见浒道,“行了你,到底从哪里听来的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乌宗主名声就这样,”容兆讥讽,“酒肆茶馆里总有人将你的风流韵事当做谈资,很难不听到。”

乌见浒笑笑:“无稽之谈,我都说了我已有道侣,怎就没人信。”

容兆听着他的声音,如潮湿黏腻的海风拂面,终于吹散这几日来的烦闷。

“你自己反省吧,为何会叫世人对你生出如此偏见。”

“无非大多数人只看表象,”乌见浒岂会在意他人如何看自己,但这个他人或许不包括容兆,“云泽少君对我有无偏见?”

容兆不太想说,说这些也无意义,他对乌见浒,又或乌见浒对他,总归做不到毫无保留,既有隐瞒,便注定会生出偏见。

“乌见浒,你话太多了。”

乌见浒便自觉换了个话题:“容兆,你将半株金丝雾蕊给了我,你师尊那里怎么交代?”

“我本事不济,”容兆在暮色晚风里缓缓闭眼,“只找到了半株。”

“你师尊不会满意。”乌见浒提醒他。

“那也没办法。”他道。

“这算是你选了我?”乌见浒忽而问。

容兆垂下的眼睫轻颤,睁眼时,眼瞳里映出海的沉静与暗涌——乌见浒问的,是当日他们说的二选一,自己这算不算选了他。

“金丝雾蕊本就是你的,我只拿一半,”容兆平静道,“若只有半株,那便没办法了。”

“倒也是。”乌见浒叹息一般。

容兆愿意给他半株,已然在他意料之外,更多的,便是痴人说梦了。

容兆问:“进境不成被反噬的滋味是不是很不好受?”

乌见浒的声音一顿:“你这是在关心我?”

“疼吗?”容兆坚持问。

乌见浒轻描淡写:“也还好。”

“都吐血了叫也还好?”

“好吧,是挺不好受的,”乌见浒解释,“当时是我走神了。”

“走神?”

“是啊,想着你所以走神了。”他坦然承认。

容兆忽然想起那夜他说的那句“我很想你”,再是那之后自己所感受到的手腕红线不正常的热烫——

原来真的是那时,乌见浒出了事。

一时间容兆竟也哑然。

乌见浒没忍住咳了一声,他从先前起就一直忍着,既已被容兆看穿,索性不再遮掩。

容兆听着眉心微蹙:“乌见浒,你还没回答我,先前为何不肯直说,你需要金丝雾蕊的原因。”

“说不说的很重要?”乌见浒止住咳嗽。

“你被反噬,伤的是哪里?”容兆问得直接,“总不会是命魂,灵力沉滞,应是丹田有损,若单单如此,并不一定需要金丝雾蕊,还有其他许多丹药合用,再名贵的东西以你一宗宗主之力,总能寻到,除非——”

“除非什么?”乌见浒不紧不慢地道。

“你究竟是人还是妖?”容兆冷不丁地开口,又一次问了那日在那荒漠上,持剑相向时问过的问题。

乌见浒先是沉默,继而笑起来,意味不明的:“你觉得是什么?”

“妖丹脆弱,故而大多数妖修为都低下,唯金丝雾蕊能养妖丹,”容兆慢慢说着他的猜测——乌见浒即便是半妖,丹田亦如妖丹,“乌见浒,半妖之身能有你这般天资和修为很难得,想必也不容易吧?”

轻易被人揭穿身份,但因对方是容兆,乌见浒也不恼:“容兆,我提醒过你,聪明过头了容易遭人嫉恨。”

这便是认了。

“你说的,”容兆也提醒他,“你有我的把柄,我也有你的把柄,扯平了。”

“嗯。”乌见浒其实无所谓,说到底,所谓把柄,也要看怎么用。

眼前容兆让人给他送来的救命之药,却是实实在在的。

容兆却又问:“先前在幻境中为异兽所伤,损了灵根,是不是就已经留下了沉疴?”

乌见浒稍微意外:“……如若是呢?”

那便是了。

“如若是,即便只有半株金丝雾蕊,我也会还给你,”容兆的语气难辨,“我这人也不是个东西,但恩怨分明,更不喜欢欠人人情。”

“容兆,我当时怎么跟你说的,你又忘了,”乌见浒无奈道,“我几时说过那是人情?”

那日在那幻境里,他说的是——

“我是你夫君,理当护你,不必言谢。”

当日之言犹在耳边,容兆出神一阵,也笑了:“你说不是便不是吧,你论你的,我论我的。”

乌见浒听着他的上扬的尾音,只觉体内难消的痼疾都轻快了不少。

他望向窗外,暮色四合,夜幕沉下,有星子漫天:“容兆,你现在在哪?”

“行船。”容兆仍伫立在船头,入夜以后海风更大,袍袖间鼓着风,金色发带缠绕发丝,随风舞动。

乌见浒问:“还未出北域?”

容兆望向前方,略略估算了一下:“应当没有。”

“抬头看。”那人提醒他。

容兆依言仰头,墨色夜空中繁星闪烁,难得的清朗良夜。

“看什么?”他问。

乌见浒在心头默数,三、二、一——

“飞星宿光。”

邈然星河,依云渚而生,于霓雾间幻化。

渺渺天音隐现,星渚参然,渐化作斑驳光影,随潆洄夜潮交织飞舞,构成绵延整片广袤夜空的夺目光晕,瑰丽绝伦,是仅在这黑夜比别处更漫长的北域之地,才能偶然得见的神迹。

旖旎斑斓映亮容兆的瞳色,终留下痕迹。

“飞星宿光,仙界神迹,难得一见,”神识里的声音迤迤然道,“若能完整看到,便能心想事成。”

漫长神迹结束前,最后一抹变幻的光色在容兆眼底收尽:“你还信这些?”

“为何不信,”乌见浒低笑,“世事玄妙,总有前兆。”

“那借你吉言。”容兆道。

夜空已重归宁静,又有星辰漫天。

神识里那人唤他:“容兆,多谢。”

“你又与我谢什么?”容兆问。

“也不只赠药,”乌见浒道,“你说的,让我多保重。”

静了一息,容兆半玩笑半认真地道:“你多悠着点吧,你若是不好了,我一个人赢了也没意思。”

——即便做对手,乌见浒也是唯一的。

“好。”乌见浒应下。

又是长久的无言,容兆最后道:“乌见浒,再说句好听的吧。”

乌见浒笑问:“这次想听什么?”

容兆道:“随你。”

乌见浒却不肯,断开传音前他道:“下次见面,给我一整夜的时间,我说给你听。”

第34章 随时恭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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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霄殿。

甫一回宗门,容兆径直过来交差。

数月不见,莫华真人面色间的倦意更重,眼睑下耷,一片乌青,隐约的有邪气萦绕眉目间,他自己却浑然不觉。

看着递到面前来的半株金丝雾蕊,莫华真人眉头未松:“为何只有半株?”

“金丝雾蕊取自荒漠鬼域,适逢那场大地动,另半株花蕊毁于其中,弟子无能,勉力只保住这最后半株。”容兆奉上早已准备好的说辞。

莫华真人心有不满,半株金丝雾蕊未必救得回奚彦,但毕竟容兆帮他找回了这半株,却不好发作。

将东西交由侍从去给医师配药,莫华真人又问起自己派去的人被割舌头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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