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白芥子
牵肠挂肚的滋味,他或许到今日才真正尝到。
其实并非虚情假意,他从前说的每一句思念都发自肺腑,那时却总能得到回应,所以忽略了,那本就不是易得之事。
是容兆说的“做人不能太贪婪,既要又要”,他真正是个卑劣之人,什么都想要,又什么都放不下。
乌见浒趁夜色出城,御风而行,夜半时抵平昌山间大营。
他知道容兆在这里,说好了不去烦他,便不入营,不惊动任何人,只驻足在远方山崖边遥望。
依稀可见营中灯火,山野上下无数帐子,辨不清哪一顶是属于容兆的,只能远远看着,猜想他此刻在做什么,是已然睡了,还是正入定打坐。
但不会有答案。
天幕低垂,夜色浓沉,澹月寡淡缀于天边,不见星子。
乌见浒仰头看了片刻,想起在北域他们一起看过的飞星宿光,可惜这里不是北域,飞星宿光也可遇不可求。
他抬手,送出灵力,驱散了山间浓雾、天际积云。
星月终于显出原貌,洒落更多辉芒。
山间值夜的修士抬头,见此异象,不觉生疑,试探之后却未觉出异状,便也作罢,只当起风变了天。
容兆才自梦中醒来,睡得并不安稳,浮浮沉沉,总是梦到一些人和一些事,俱是不那么叫人愉快的。
又或说,所谓的愉快,都不过镜花水月,到最后他总是一无所有,孑然一身。
他的仇报了,执念了了,但天恩祭那夜许下的愿,却未必能有实现的那一日。
起身他随手拿起发带绑了发,才松手又散开,试了两次依然如此。
发带换回来后容兆时常觉得不适,分明是从前用惯了的,这发带却像认了别的主,总是绑不住他的发,时不时地便会自他发间滑落。
他不由心烦,扔下发带眼不见为净,去桌边倒了杯茶。
握住茶杯时目光却一顿,窗外进来的月华淌过桌沿,温柔倾下。
他下意识伸手去接,那样的温柔便淌进他掌心间。
却也如梦幻泡影,稍纵即逝。
容兆垂目盯着许久,忽而自嘲一笑,搁了茶杯,回去榻边。
躺下他重新阖眼,屏除了杂念,放任自己再梦一场。
美梦也好,噩梦也罢,反正总会醒的。
第54章 鸿门宴请
=
商洛城上,围城战已进行到第三日夜里,城池上方辉光如炙、火焰接霄,将整片夜空映得亮如白昼。
四处雷鸣惊爆声不断,雷霆万钧,一遍遍猛烈冲击着护城法阵,无数修士陷于其中斗法,疾风骤浪排山倒海倾泄而下,于八方爆裂炸开,不断掀起烈焰滔天。
整整三日三夜,愈演愈烈。
乌见浒出现在城楼之上时,整座城池上方都已陷入乱斗中。
随时有人殒命,眼前是无处不在辨不清方向的刺目灵光与炙火,耳畔响彻阵阵惊雷,他在这样的混乱间,一眼锁定今夜终于出现在阵前的那个人——
前方风火燎天里,容兆执剑以一敌三,对上的皆是南方盟中修为在他之上的长老。炽焰灼烧进容兆眼里,烧得他的双目一片赤红,有如嗜血,沉在他眼里的,却是没有半分退缩之意的坚定。正面迎击而上时,似他整个人都被裹夹在那样绝强震荡的剑意中,强势绞散那些直冲他而去的攻击。
他的身后是熯天炽地的烈焰,如他自火中来。乌见浒只是看着,却在余光瞥见硝烟弥漫中忽然闪现的身影时,眼神一冷,出了手。
点墨出鞘,剑意将容兆身后的偷袭之人利落斩下——也是南方盟里某位小宗门的宗主,只闻得一声凄厉哀嚎,那人已浑身是血自半空坠下。
容兆冷冷一瞥,迎着那三位南盟长老的惊愕目光再次出手,剑似龙吟,一剑惊天,如同能刺破苍穹的剑罡碾出,将猝不及防的三人重重撞开。
天光熹微时,在围攻商洛城数日后,众东大陆修士终于如潮水一般退去。
商洛城的护城法阵轻易不能下,他们本也不指望在短时间内破城,能重创南方盟的锐气,便已足够。
商洛城中却已然乱了,临沧宗与徽山派内斗未休,各宗各派都有自己的心思,乌见浒阵前倒戈对自己人下手,更是成了众矢之的。面对一双双愤怒讨要说法的眼睛,他却只有一句轻飘飘的“失手了”,不多解释。
人心溃散,如一盘散沙,再聚不起来。
东大陆人依旧屯兵在商洛城四方,呈包夹之势,叫城中人无路可逃。退也只是暂时的,或许休整不了两日,他们又会卷土重来。
城中气氛愈发紧绷,当日夜里,便又出了事。
乌见浒正入定,听人匆匆来禀报,徽山派宗主的两名亲传弟子趁夜色偷摸去正南门,想给城外之人开城门,被一直盯着他们的临沧宗人当场抓获,直接斩杀了,徽山派宗主已带人打上了临沧宗的驿馆,今夜是真正要不死不休了。
乌见浒闻言,散漫抬眼,望了望窗外,城南边火光冲天,不比昨夜消停。
“徽山派的人像是想赶回去救宗门,急着要向东大陆人投诚,临沧宗人料到如此,特地盯着他们的。”侍从道。
“随他们打吧,不用管。”乌见浒无所谓道。
话毕,他眼神一顿,视线快速扫过窗外浓稠夜色:“院子外头有人,去抓了。”
侍从立刻领命。
乌见浒没放在心上,不定又是哪冒出来的宵小之徒。
一刻钟后,侍从来回报,他们抓住的人自称是元巳仙宗先前派驻在仙盟的仙使,特地来投靠灏澜剑宗,想以元巳仙宗那位新任宗主的秘密,换一个灏澜剑宗的入门机会。
“仙使?”乌见浒眉梢微扬。
“是,他是如此说的。”侍从道。
想到什么,乌见浒吩咐:“把人带进来。”
来人正是瞿志,满脸谄媚,上前便一揖到底:“小的瞿志,见过乌宗主。”
“说吧,你有元巳仙宗新任宗主什么秘密,要特地来与我说。”乌见浒淡漠开口。
“……乌宗主若是愿意让小的入灏澜剑宗为您效劳,小的自然知无不言。”对方拿乔道。
乌见浒的嗓音愈冷淡:“那得看你能说出什么,若是没有我想听的东西,你今夜故意来消遣我,少不得要付出代价。”
“不是,我真的有,”瞿志咽了咽唾沫,意识到面前这位也不是个好说话的主,不敢再提条件,硬着头皮直言道,“元巳仙宗那位新宗主,他会用邪术!”
乌见浒目光一顿,眼里终于生出丝异色:“邪术?”
“千真万确,”瞿志咬牙切齿道,“他在我身上就用过,邪气入体,每时每刻都侵蚀着我的神魂,我只要稍有异心不顺着他,便觉脏腑滚烫,随时有丹田爆体之相。”
乌见浒垂目盯上他:“依你这么说,你今日将他的秘密告到我这,早该丹田自爆、死无全尸了。”
瞿志没有听出他语气里的嘲弄,不忿解释道:“是我命不该绝,先前萧氏那位大皇子举事时,将东大陆各宗门派驻在仙盟的仙使都杀了,我假意投靠萧氏,才得保命,后头宗门派人来救萧督守,我还出了大力,他们却留不得我。所幸我早料到这一日,做足了准备,虽被他们捏碎了丹田,却假死蒙混过去。或许是老天开眼,因丹田已碎,我体内邪气也散了,终于不再受他控制,今日才有机会将这些事情说出口!”
乌见浒:“你丹田碎了?”
瞿志愤恨道:“侥幸才保住性命。”
“那便是个废人了,”乌见浒偏头,眼里盛了更多轻视,“元巳仙宗留不得你也不奇怪,像你这样,为求保命便背叛宗门投靠他人,谁能留得你。”
“我没有!”瞿志焦急试图争辩,“我那时当真只是假意投靠萧氏,后头元巳仙宗想救出萧督守,我也出力了,若我真有背叛之心,那时便已然爆体而亡了!”
“你那时背叛的是元巳仙宗,并非云泽少君,既未说出云泽少君之事,体内邪气自然不会有反应。”乌见浒几句话戳穿他。
瞿志面色变了几变:“乌宗主这么说,便是信了我的话,那位云泽少君他当真会用邪术!他将来才必成仙盟祸害!”
乌见浒垂下的眼中看不清神色,嗤声道:“那又如何?”
瞿志试图撺掇他:“只要将这事传出去,元巳仙宗内必要再生出乱子,如此他们便没精力再来对付南方盟……”
“我为何要担心他来对付南方盟?”乌见浒缓缓问。
瞿志急道:“如今他们的人就在商洛城外,若是商洛城被攻破,南方盟先前的盘算便全部付之东流了……”
“与你又何干?”乌见浒截断他的话,凉道,“我方才说了,你这种两面三刀、一再背主之人,谁能留得你?”
瞿志一愕,抬眸间对上他杀意毕露的眼,终于慌了:“不是,我——”
乌见浒不再与他多言废话,抬起的手缠着灵力随意一拧,拧断了瞿志的脖子。
“扔出去喂狗。”
他冷声吩咐,眼中只余厌恶。
待屋中重新安静下来,乌见浒又阖眼,心绪却难宁,这么久以来的疑问——容兆那些特别的本事究竟因何而来,今夜似乎终于有了答案。
但若非逼不得已,容兆那样的人,又怎会选择这条路。
眼前又浮起昨夜的火光中,容兆瞥过来时寒似霜的目光——
那般漂亮的眼睛,轻易勾了人神魂。
他的眼里却没有任何人,睥睨众生。
平昌山间大营内,容兆此刻正率众议事。
此次围攻商洛城,众多东大陆宗门参与,今夜一众宗主长老齐聚于他帐中,皆以他为首。
他直接说出自己早就计划好的事情,要以萧如奉这位仙盟督守的名义,重开仙盟大会。
此言一出,却是叫人意外。
“云泽少君,我们已经打到这里了,只待攻破商洛城,便能大获全胜,这个时候难道要与南方盟那些人和谈吗?”有人不满问。
“商洛城没有那么好破,”容兆道,“如若强攻,三年五载都未必有结果,虽然我们耗得起,但没有必要。”
“和谈岂不便宜了他们?!”道理谁都懂,说起来却未免意不平。
“自然不是和谈,”容兆微微摇头,“说清算更合适,南方盟做的这些事情,也该付出代价了,怎能便宜他们,他们吞进去的东西,必得千百倍吐出来。”
更有人担忧道:“我们说开仙盟大会,他们会同意?”
“会同意的,他们内部已然乱起来,再僵持对他们更没好处。”容兆说得笃定。
“我看最该清算的人,便是灏澜剑宗那位!所有事情皆由他挑起,自从他登上灏澜剑宗宗主位,挑动南地那些人的狼子野心,才使我等陷入今日境地,他才是最该死的那一个!”
一长老悲愤唾骂,众多人附和。
容兆容色如常,平静嗓音道:“灏澜剑宗宗主所做种种,自然要与他一一清算,只待揭穿他所作所为,将南盟分化,再构不成威胁,之后之事,便皆由我们说了算。”
“当真?”便有人犹豫问他,“云泽少君,不是我等不信你,只是实在奇怪,为何昨夜一片混乱中,灏澜剑宗那位会出手助你?”
容兆从容道:“我也不知,那位向来狡猾,焉知他又在打什么主意。不过也无妨,无论他打什么主意,都不用理会,待仙盟大会后,他自会成为众矢之的。”
众人议论纷纷,又见他如此胸有成竹,便也不再问了。
容兆虽是他们这些宗主长老中资历最浅的一个,但这大半年,他是如何援助四方、力挽狂澜的,所有人都看在眼里——若无元巳仙宗相助,他们必不能这么快收回失地,驱逐南地人。元巳仙宗本就是东大陆宗门之首,如今他们更是愿意以容兆马首是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