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奇安静等在殿外,神情始终平和,全无半点不耐烦。

乌见浒不着痕迹地打量他,眼中多了几许深意。

后头妖仆又送了些茶点进去,出来时苍奇将人叫住,问:“宗主是否没用什么东西?我见他那份茶点似乎没怎么动过?”

妖仆捧着原封不动送进去又送出的茶点,摇头:“宗主没什么胃口,说不吃了。”

苍奇交代妖仆,一会儿待众长老离开,要再给容兆送些吃的进去。

乌见浒看在眼中,忆起在汴城的那夜,这人看容兆的眼神和那时的欲言又止,明白过来。

他移开眼,心头哂然。

再一刻钟,大殿门终于开了,一众长老陆续出来,脸色无不难看。

他们走下殿前天阶时,隐约的抱怨声传来,皆是数落容兆的强势和不给他们面子。

“早知如此,我等当日又何必执着推他上去……”

乌见浒冷眼扫过几人,目光落在正不忿抱怨的那位身上,抬手,指尖悄无声息地送出一簇妖力,没入对方后脑。

说话声远去,一众人皆无知无觉。

苍奇也只进去了一刻钟便出来,临走时犹豫又停步,叫住了一名妖仆,递出他从先前起就捏在手中的东西:“这是我自神恩宫为宗主求来的护身灵牌,你送进去给他。”

当着容兆的面始终没有勇气送出的东西,到底不甘心。

小妖接过,领命应下。

苍奇离去,那妖仆转身进殿中,却被乌见浒拦住。

“东西给我,你退下,宗主方才传话出来,这里不用人伺候。”

打发了人,他接过那枚灵牌,随手扔进了一旁的火盆里。

稍晚些时下了雪,纷纷洒洒。

乌见浒望向前方夜色下的玉絮飘飞,心头难得轻快——同样的春日雪夜,同样的地方,与去岁截然不同的心境。

那时他在出云阁外守了一夜,连自己也不知想要的究竟是什么。今夜此刻他在这里守着殿中人,却唯有心安。

容兆自殿中出来,打算回去出云阁,忽又停步。

乌见浒站在殿外廊下,凝神盯着廊外风雪,专注沉敛,像他又不像他。

“宗主?”身后妖仆不明所以,小声问。

乌见浒同时回头看来,容兆沉下心神,迈步出去。

乌见浒看着他一步步走出来,恍如生出错觉,像他在一步步走向自己。便也笑了,嘴角轻弯起弧度。

“你笑什么?”容兆停下,隔着几步的距离,淡淡看着他。

乌见浒问:“宗主要回去出云阁?”

容兆不答。

他又笑了笑:“能带我去吗?”

“你不是紫霄殿这里的侍卫?”容兆不含情绪地问。

乌见浒本也没指望:“也是,总不好让宗主破例。”

他偏头看向容兆身后妖仆,为首那个臂弯里搭着容兆的氅衣。

于是上前,自然而然地接过抖开,帮容兆披上。

“手。”

乌见浒低声提醒,垂下的视线落至容兆水波不惊的眼,近在咫尺的目光交汇。容兆似在打量他,更多的实则是冷眼旁观。

“手。”乌见浒再次道。

容兆慢慢抬手,双手伸进袍袖里,任由他帮自己将氅衣穿好,系紧腰间系带。

“乌见浒,”他冷调的声音开口,“我不信你,你现在做的这些,我通通都不信。”

“信不信是你的事,做不做是我的事。”

系好系带,乌见浒抬眼,看着他:“因为之前对我太失望?”

容兆微微拧眉。

“我昨日说了,我劣迹斑斑,你不信我,是我活该,”乌见浒逡巡过他脸上每一个细微神情变化,“容兆,你最生气的是什么?是觉得我之前那些,全是虚情假意?

“若当真都是假的,我今日又何必在此?”

“那日仙盟大会上,说出我半妖身份的不是你,你还是对我留了余地。你说我拿你修炼邪术之事威胁你,实则那个来告密的仙使早被我杀了。容兆,你对我从不是虚情,我对你的也不是假意,你这么聪明的人,又怎会看不透?”

容兆眯起眼:“乌见浒,你是觉得你现在想通了,回头了,我就该如你所愿?凭什么我该由你牵着鼻子走?”

“所以是不甘心?”

容兆不再回答。

乌见浒一叹,他与容兆针锋相对了这么多年,就连情爱这回事,也要争个先后输赢。

先动情的先输,他却不觉得自己赢了。

或许在这件事上,他们之间本没有赢家。

“那你牵着我走吧,我说过了,以后无论你想要什么,我都满足你。”

容兆轻哂,眼神示意他让开,带人离去。

走了几步,身后人又叫他:“容兆。”

容兆身形一顿,回了身,不出声地看去。

灵符自乌见浒指间释出,裹挟着一团火冲向前,于他面前倏然分散,萤火似夜星,映亮他漆深眼眸。

从前白鹭山的山林间同样的一幕,在这一刻重现。

容兆凝眸望去,漫天花火璀璨后,那人微笑冲他道:“明日见。”

第60章 我好疼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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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早,容兆才至紫霄殿,来人报那位许长老这两日被恶魇缠身,决意闭关一段时日。

他在书案前坐下,撩起眼皮:“被恶魇缠身?”

“是,据说前几日来紫霄殿议事回去后,就一直如此,说是他从前杀了太多妖,现在都化作厉鬼夜夜来找他,他私下还与人抱怨是紫霄殿里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叫他沾了回去。”侍从小声道。

这许长老是几位长老中脾气最直,最爱挑他刺的一个,容兆听罢却也无甚反应,像事不关己。

乌见浒恰在这时进来,手里照旧拿着两株刚折下还开得娇艳的桃枝,插进他案头白玉瓶中,每日如此。

——是从前在那幻境中的每岁春日,桃花开时,容兆日日会做的事情。

容兆只看了眼那桃枝,并未理会他。

侍从接着问:“紫霄殿是否要派人去许长老处慰问?”

“你带两个人去走一趟吧,不用说太多。”容兆吩咐。

乌见浒顺口便道:“恶魇缠身,怕是亏心事做太多了,他既不敬宗主,宗主又何必将他放在眼中。”

容兆目光瞥过来,乌见浒神色自若,还扬了扬眉。

容兆挥手,让侍从先退下。

“你做过什么?”

他问得笃定,一眼看穿了面前人。

“一点小把戏而已,”乌见浒摆弄瓶中花枝,说得随意,“他若是当真没做过亏心事,也中不了招。”

“别做多余的事,”容兆不悦提醒他,“这里是元巳仙宗地盘,容不得你在此撒野。”

乌见浒定定看他一阵,点头道:“宗主不让我撒野,那便不撒野吧。”

容兆示意:“你出去。”

乌见浒听话告退,走了几步却又停下,转身回来,从瓶中取出了那两株桃枝。

容兆似乎愣了愣,便听他道:“你不喜欢,我拿走了。”

一直到他迈出殿门,容兆才似回神,笔尖滴下的墨污了案上文纸,他皱了皱眉,将之揉成一团,于掌间化作齑粉。

后头一直守在殿外的人不见了人影,容兆也懒得管。

晌午,他用过午膳,去后殿里小憩。今日却无睡意,这几日他走哪跟哪的人不在,他确实有些心烦。

说好了不再见,那人却又觍着脸缠上来,若无其事地一再搅乱他心绪。

直至嗅到隐约芳香,容兆盘腿坐于榻上,静息片刻,睁了眼。

他起身,循着那幽幽香气迈过几道门,自后出了紫霄殿。

山溪泠泠处,酒坛置于其间,寒潭泉水环绕,那人正以灵力搅动其中酒液。

那股芳香更浓郁,是花香里夹杂了酒意醺然。

桃露的味道。

乌见浒随手一扬,那两株花枝上的粉瓣飘落,落入酒坛中,再以灵力封印,深埋泉水下。

壬水灵力最后拂过整片溪潭,溪面波光粼粼,辉耀于天光之下。

做完他才回头,冲容兆示意:“借你灵力用用。”

容兆上前,垂目盯着那一潭溪水,如他眼波中也有细碎光亮浮动。

半晌,他开口:“你在做什么?”

“你不都看到了,”乌见浒道,“酿酒,桃露酒。”

“你每日折桃枝就为了这个?这些桃枝从哪里来的?”容兆怀疑问,紫霄山上并未种桃树,乌见浒每日折下的这些,却不知从哪里弄来的。

“紫霄山没有,别的山头有。”乌见浒轻快说着,毫不掩饰自己不问自取的宵小之举。在这元巳仙宗里,他的种种行径何止撒野,算得上嚣张放肆了。

容兆睇他一眼,又错开,停了一息,沉声道:“桃露酿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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