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种种,在这一刻才终于真正明了。

为何那个人先前执意要走通天成神路,为何他那日说那句“不救世,只救你”,还有他的“又骗了你”,究竟指的什么。

放弃通天成神路,等同放弃他自己。

六百载看似不短,于修行之人漫长无尽的岁月而言,不过弹指一挥间。

从他将通天神玉交给自己那日起,他就坦然接受了一切。所以他不在意人间风雨、世界倾塌,只为救自己。

骗的不只是那日答应的顾好己身安危又食言,更有一直未说出口的,关于他寿元的秘密。

原来如此。

楼外暴雨如注,如永无停歇之时。

一日已经过去,入夜以后天色深黯,一丝光也没有。

楼下的讲学早已结束,随从也早被他挥退,只剩他一人。

容兆浑噩不知,失魂落魄走入雨夜里,一时哭一时笑。

撕心裂肺、几欲成狂。

第70章 一条疯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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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霄殿。

自九霄天山回来,容兆命人将乌见浒安置于此,自己也在这里常住下来,方便一边处理宗门事务,一边看顾他。

虽大多数时候,容兆其实很少见外人,旁的人来求见,无论长老弟子,若无要事一概不理。

门中传言他感情用事、过于任性,容兆从不放在心上,我行我素,全凭自己心意行事。

那夜自天音阁回来,他浑身湿透、狼狈若癫,在始终昏迷不醒的乌见浒身旁趴了一整夜,也做了一整夜的梦。

梦里全是他与乌见浒的过往,好的、坏的,一遍遍在梦境中重演。

梦醒之后又仿佛一切未发生过,他依旧是元巳仙宗最说一不二的宗主。只是脸上的神情愈少、人愈淡漠,时常默不作声盯着谁时,一个眼神能便叫人不寒而栗。

谁也猜不透他在想什么,只有容兆自己知道,他心头烧起的那把火早有滔天之势。

那些焦躁不安、蠢蠢欲动的邪性时时侵扰着他的神思,即将压制不住,这一次他也不想再压制。

“今日门中有人结契,送了喜糖来。”

秋日午后,容兆如往常那样靠坐拔步床边,握着床上乌见浒的一只手,与他闲聊:“我突然想起来,我们似乎还没办过正式的结契大典。幻境中那次不算,那时我们都用的别人的身份,过后倒是在鬼域里跟你又拜过一次堂,不过那也不算。等你醒来,我们无论如何都得补办一次大典。”

最后一个字音落下,回答他的只有烛台上噼啪炸响的火光。

他耷下眼静默片刻,自嘲一笑,剥了颗糖扔进嘴里,继续与眼前之人絮语:“上次我说不喜欢吃糖,骗你的,不过这个喜糖没你给的好吃。

“我昨日去后山溪边看了看,那里灵气充裕,或许再过个两年,桃露当真能酿出来,到那时我们再一起喝吧。”

“……早知道这样,你又何必对我手软,我们光明正大地打一场,分个最终胜负,赢了的那个去走通天成神路就是了,反正,最后总是要分开的。

“你是看不起我吗?我不需要你让着我,也不需要你这样救我,我说的人各有命,你可以坦然接受,我也一样。

“乌见浒,你要不要醒过来?六百年很短,你若是一直躺在这里,我们连这六百年也没有了。”

声音渐低,沉在睡梦的人始终无知无觉。

无论他说什么,亦或在神识中呼唤,曾经他觉得聒噪至极的人,都再不给他任何回应。

层层厚重的帷帐挡住了外头每一缕拂进殿中的秋风,容兆却在这样的无声阒寂里,感受到了秋日寒潮的彻骨凉意,一颗心浸在其中浮浮沉沉,试图挣扎,又一再被裹缠密实。

直至帷帐外传来细微动静,他侧头看去,是那只灵猫自外钻进来,蹲在脚踏下,灰瞳安静看着他。

容兆与它对视,怀念的却是另一双同样深灰色的眼眸,每每含笑凝视自己时,总让他不自禁地坠入其中。

仿佛感知到他的情绪,灵猫低低呜咽了一声,容兆移开眼,不再看它。

那些翻涌的心绪,也重新归于了沉寂。

少顷,有人来报,说苍奇回了宗门,想求见他。

容兆正在帮乌见浒梳头,半晌才出声:“不见,没有要事不必来这里,让他回去。”

帷帐外妖仆应声退下。

旁的人或事带不起容兆心头丁点波澜,他握着梳子,帮乌见浒将长发理顺,银色发带缠上去,在肩侧挽起。

做完这些他静静看着面前人没有血色的脸,微凉掌心抚上,俯身,亲吻上那双始终紧闭的眼睛。

翌日,是元巳仙宗内部神恩大祭的日子,由宗主率众于神恩宫祭祀师祖。

时辰尚未到,容兆在偏殿更衣,换上祭祀大袍,苍奇再次来求见。

他眉心一蹙,有些不耐烦,允了人进来。

苍奇进门,看到前方换上宗主大袍后,愈显高不可攀的容兆,垂下眼,恭敬与他问候。

容兆问:“你特地回来宗门,是为了神恩大祭?”

“……是。”

“你自己的公务更重要,非必要不必特地赶回来。”

“各宗各派都回去后,这段时日巡卫所中也无什么大事,我便抽空回来了一趟。”苍奇低声解释,他只为见容兆而来,但他大师兄,似乎并不想见他。

人已经回来,还有何好说的,容兆冷淡道:“既已回来便算了,祭祀快开始了,你也去做准备吧。”

苍奇心有不甘,犹豫之后问了之前一直想问的事:“大师兄,上回我在神恩宫这里为你求的护身灵牌,你有随身戴着吗?”

容兆的神情微微一滞,垂着头的苍奇并未注意到他眼中渐起的冷意。

告密之事是否当真与苍奇有关,容兆并不确定,因为查不到实证,他也无心在这事上浪费心神,便暂且作罢。

但今日,他这个二师弟站在这里,欲言又止问起自己有否戴他送的护身灵牌,容兆忽然就明白过来——

其实以前他就隐约察觉到苍奇的心思,只是不在意,不放在心上,但没想到苍奇敢做到这一步。

至于所谓护身灵牌,他并未收到过,随便一想便猜到个中缘由。

容兆不动声色问:“为何送我护身灵牌?”

苍奇愣了愣,沉默一瞬,声音愈低:“我只是希望大师兄能福泰安康,无忧无灾。”

“既如此,为何要故意给我找不痛快,将我身边人的事情透露出去?”容兆的声音没有停顿,话问出口,瞧见苍奇面上一闪而过的慌乱,肯定了自己的猜测,“果然是你做的,你发现了乌见浒的身份,传字条告诉邓长老那个弟子,故意让他将事情揭穿?”

苍奇慌张道:“我也是为大师兄好,我……”

“什么为我好?”容兆沉下的嗓音里压着戾气,“做出陷我于不义之事,却说是为我好?我需要你这样为我好?”

一句话让苍奇脸上血色消失殆尽:“我、我只是……”

“只是什么?”容兆戳破他,“只是嫉妒我道侣,不想他好过,打着为我名声着想的名义,做见不得光的事情,以为这样就能毫无心理负担,催眠自己做的都是对的?”

苍奇猛抬起眼,不可思议地望向容兆——

被容兆这样不留情面地扯下遮羞布、揭穿心思,他分外难堪、无地自容,但更难堪的,却是容兆的态度——原来容兆什么都知道,他的大师兄清楚知晓他的心思,但不在乎。

此刻容兆看他的眼神里,更唯有冷漠和厌恶。

他的心思,在容兆眼里,从来不值一提。他心心念念着的人,弃他如敝履,如此厌恶着他。

这样的认知让苍奇心似滚油煎,极力克制才没有当场失态,嘴唇抖索着无言辩驳。

“你既已承认,我便不能不追究,你做的事情,已然违背了宗门戒律,必得严惩。”容兆毫无温度的语调道,如一把尖刀插在苍奇心上,每一个字都是一次凌迟。

容兆却未再施舍他眼神,命人来先将之押入水牢,留待三日后神恩大祭结束再行处置。

几位长老闻讯匆匆而来,容兆三言两语将事情说完:“他是我师弟,我更不能包庇他,免得让宗门其他弟子觉得我护短。”

听说了事情来龙去脉,想想当日那辛孟的下场,这几人便知什么包庇、护短都是假的,容兆根本没打算放过他那个师弟。若不是这几日大祭不能见血,他只怕这会儿就把人料理了。

饶是如此,这样不念旧情、刻薄寡恩,也实在叫人齿冷。

容兆不再多言:“时辰到了,走吧。”

转眼三日。

最后一场祭祀结束,众弟子们退下后,几位长老将容兆留下,说有事情要与他商议。

“七曜宗已经撑不住,说愿意归顺我们元巳仙宗,做元巳仙宗的附属宗门,针对他们的强制措施,是否能停止了?”戚长老代表众人问。

这七曜宗本也是东大陆排名前二十的大宗门,容兆当日当众斩杀了裘炎还不够,这几个月用尽手段,明里暗里地针对他们宗门,封锁周边各宗派与他们的资源往来交换,挑起他们宗门内部争端,一再削弱他们的宗门势力,所有人都看在眼里。

七曜宗不是没试图反抗过,但面对元巳仙宗,无异蚍蜉撼树,告到仙盟,如今真正把持仙盟话语权的人也是容兆,最终不得不妥协求和。

可容兆并不想与他们和,只要将他们彻底踩在脚下。

“嘴上说的不算数,待他们送来正式函件再说。”他道。

这些长老分明也有野心,偏要装作以和为贵,倒不知图的什么。

容兆懒得多言,又有别的长老问:“虽大世界结界已修复,尚有之前混进来的混沌之气未散,眼下当真只能等地底新生的灵气将之净化吗?那我等怕是三年五载都不能修炼了。”

“若觉得自己运气好,不怕死的也可以试试。”容兆无所谓地道。

长老们面露尴尬,三五年的自然算不得什么,可他们大多已修为原地停滞许久,难免着急。

容兆不再理会,正准备走,忽而闻得一声猫叫,竟是他那只灵猫,自殿外蹿进来,不知为何跑来了这神恩殿。灵猫飞扑至他身前,着急得喵呜直唤,咬住他衣裳下摆,想要拉他离开。

容兆低眼看去,灵猫叫声愈响,分外焦躁,灰瞳里流露出从未有过的焦急之色。

他微微拧眉,旋即想到什么,再不与那些长老说,一阵风似地出了大殿,飞身往紫霄山去。

越临近紫霄殿,容兆越觉眼皮狂跳,心头生出的不安几要化作实质。

落地后,他大步入后殿中,一掌推开殿门。

后方窗户大敞着,拉扯开的帷帐被卷进殿中的寒风吹鼓得唰唰作响,拔步床上一直躺在那里的人不见了身影。

容兆跌跌撞撞进去,用力扯着那层层叠叠的帷帐,试图找寻那个人的踪影,他不断环顾四周,脑子里有一瞬甚至什么都思考不了。

但是没有,这方寝殿只有这么大,一眼就能看到底。那个人不见了,就在他出门去的这么一会儿功夫,躺在床上尚昏迷中的乌见浒被人带走了。

妖仆送药进来,被眼前这一幕惊得手中食盘落地,四分五裂,人也随之跪下。

容兆的神思被瓷器摔碎的声响拉回,勉力稳住:“他人呢?”

“我、我不知道,”妖仆亦是肝胆俱裂,“方才我去拿药之前,还进来看过,人还在这里,我只去了半刻钟多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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