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妤芋
我回答说,“没有。”
他不信,“你就嘴硬吧。”
莫亚蒂说,“其实你现在怕得要死吧?”
我闻言,止不住地发笑。
好了,现在我总算知道了,原来莫亚蒂每次在死之前,也会害怕。
嘴里菠萝的酸甜味愈发浓郁,我面朝着浮现出黎明之蓝的天空,灰色的月亮和中央星若隐若现。
海浪涌向沙滩的声响一下比一下响亮,涨潮了。潮水甚至快涌到我的脚跟。身下的沙滩也逐步苏醒。一些小虫、小蟹在沙砾下悉悉簌簌地攒动,噗噗噗地吐出气泡,无数生机正在萌发。
雪慢慢地停了,我迎来了我的八十九岁。
莫亚蒂撕开另外一根草莓味冰棒的包装,他用力地咀嚼着冰,像是在咀嚼他不愿意在我面前袒露的情感。
我转过头,又瞅向他,“谢谢你,莫亚蒂。”
他瞟向我,莫名其妙地问,“谢我什么。”
我吃力地掰着手指头数,“谢谢你骑车带我来海边,谢谢你陪我一起吃冰棒……”
我应该还要谢谢他很多很多事的,可我有点儿犯迷糊了。思绪被糊住了,我愣了半晌,我挑出一个最最重要的和他道谢,“还有,谢谢你活到现在。”
他嗤笑着伸手,将我掰下去的一根手指头捋直,“不必,姜冻冬。我可不是为了你活到现在,”他说,“我是为了我自己。”
我露出一个微笑,“嗯,”我点头,“这正是我心存感激,而不是愧疚的原因。”
冰棒又被我吃完了,胃里的火逐渐熄了,我眯着眼笑,一边笑,一边盯着莫亚蒂不放。
他也望着我,嘴里还咬着大半根粉色的冰棒,“那你还在硬撑什么?”他问我。
海天交界的一线忽然燃起光亮,白色的光穿透云层,点亮整片海滩。
我瞧见莫亚蒂浸在光里的侧脸,他的眼窝很深,在眼下投出一片深深的影子。但阴影中,那双蓝色的眼睛却始终明亮,剔透得波光粼粼。
“我担心你一个人面对我的死亡。”我笨拙地、缓慢地挪动着手,想要抓住他垂在大腿边儿上的手。
莫亚蒂故意和我保持距离,故意和我没有任何身体接触,他想要以此隔开我与他,想要从遥远的、旁观的角度目睹我的死亡。他以为只要他表现冷静、理智,对死亡习以为常,就会叫我心里好受。
可是,我想到昨天中午他炒糊的丝瓜,我就没有办法好受。
“我死了之后,谁还可以和你一起分担今后的生活呢?”我牵着他的手,伤心又担忧地问他。
他埋着头,不看我。在我的手轻轻地落在他的手上时,他几乎是瞬间就紧紧地握住我。我和他牵着手,牵了好一会儿,他抬起脸,再次望向我。
他的鼻尖红红的,神情却依然冷淡,“我不需要谁和我一起分担。你死了,我不会因为你去死,也不会因为你活着,我会去过我自己的生活。”
“姜冻冬。红薯不是唯一的主食,我也不是只有一种可能。”莫亚蒂说。
得到了他的保证,我的忧心和我的意识一起,都变得轻盈。
“好,去过自己的生活吧,莫亚蒂。”我说,“今后要记得好好吃饭,别再饿着肚子了。”
“……你煽情得有点儿肉麻了。”莫亚蒂嫌恶地评价道。
“哈?”我笑着吐出一口浊气,很快的,我的肺里被什么东西填满了,很难再吸进氧气。我的呼吸频率越来越快,也越来越浅薄,我断断续续地说,“这可是我想了好久……才想到的临终话,是我……的肺腑之言诶!”
我们四目相对,随后,他的一只手撑在我的脑袋边,那张衰老但依然美丽的脸在我的视野中无限放大。
他很轻地亲吻了我的脸颊,像好几年前,那时也是一个下着雪的夜晚,我半梦半醒,他的吻和雪一样轻柔地落在我的脸颊上,转瞬即逝。
“姜冻冬,你还有什么遗憾吗?”莫亚蒂问我。
“我没有……没有遗憾了。”我的胸腔剧烈起伏着,我能够吸入地氧气愈发稀薄。窒息感很快笼罩住我,我呼出最后一口气,向他扯出笑容。
“你也不要为我感到遗憾,我已经拥有了,我想要的一切。”我说。
这个时候,太阳从海平面上升了起来,一阵耀眼的光芒摄去了我所有的心神。
胃部的灼烧、四肢的无力、呼吸的艰难,都远去了。金黄的日轮缓缓出现在我的眼前,指引我走向它。
我一点一点脱离,从身体里站了起来。火烧似的红云,橙黄般的眩光,整个天空粉红梦幻,无数絮状的彩霞涌向我的前方。
我随着云朵上升,上升,大海徐徐在我的脚下铺开,我变成了一张网,无限扩散到世界的每个角落€€€€我看到莫亚蒂抱着我的身体,看到我们停在海边的自行车,看到偷溜进养老小屋的猫咪,它吃着我特地留给它的鸡肉,看到星球另外一端刚刚从被窝醒来的姚乐菜……我还看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那里柏莱正扣动扳机,“嘭!”的一声,一枚子弹破空射出。
我看到了八十九年前,我的出生,我哇哇哭着被抱出我母亲的肚皮。我看到了八十九年后,我的死亡。
无数时间涤虫也变得可视了,千百年来,它们依附在人类的生命图腾上,和人共生共长。这些涤虫斑斓又透明,它们蠕动着,浩浩荡荡地在时空的间隙里不断游走。
我抚摸一条小小的、短短的时间涤虫。它回头,好奇地打量我,对我眨了眨眼睛。我看到了它,看到了它会在八百年后为一个人类死亡。
时间首尾相接,我恍然大悟。我明白了生命所有的脉络与关联。
太阳离我越来越近,我闭上了眼睛,等待它的降临。天彻底亮了。
新雪过后的大海呈现出一种忧郁的淡蓝。冬日凛冽的气息和呼啸的海风,刺激得人鼻尖发酸。
莫亚蒂小心地将姜冻冬嘴里含着的冰棍拿出来,小心地将这具已经没有呼吸的身体抱在怀里。
人死之后,被抑制的信息素终于得以无所顾忌地被释放。无数发光的鸟正从姜冻冬的身体飞出,一只接着一只,源源不断地涌。它们燃烧着,飞向蓝天。
姜冻冬的信息素真是和他一样聒噪,刺眼得聒噪,莫亚蒂心想。
他低下头,想帮姜冻冬合住双眼。但在低头的瞬间,一滴泪啪嗒地落下,落在姜冻冬枯槁的手背上。皱纹纵横交错的肌肤中间,泪珠饱满清澈,如同坍缩了整个宇宙的结晶。
第164章 你走过的路(一)
我叫朵朵,今年二十八岁,一个平平无奇的omega,原先就职于基地的文员科,目前被调往前线,是柏莱将士的文书副官之一。
我没什么特长,也没有任何一鸣惊人的天赋。我生来的一切都好像是被平均的中庸数值。
学生时期,我是最普遍的中等生;发育结束,我的身体长到了最普遍的身高和体重。工作期间,我同样不上不下,将每次考核的纸对折,中间的折痕往往就是我。如果基因等级尚未废除,我相信我肯定也是那个最多、最常见的等级。
我不显眼也不落伍,我就是最普通平凡的人,扔到人群里,连我亲妈都要辨认半天才认出来的那种。
那么,像我这种人,到底是如何在柏莱将士已经有两个武副官后,还杀出重围成为他的文书副官的呢?
答案是:靠舔舔舔!
去年基地的年终聚会时,我一鼓作气,一个飞扑,又一个滑跪,突破重重人围,跪到莱先生面前。众目睽睽下,我抱着莱先生的腿嗷嗷大哭,求他提拔我。
顺带一提,基地以前有一位大人物也姓柏,被称为柏先生。为了区别开,柏莱要求将他称为莱先生。
唉,这真是我这辈子做的最出格的事。
在决定做之前,我辗转反侧、心惊胆战了好几天。我犹豫了很久,但最终太想进步以及不甘心就这么泯然众人的欲望说服了我。当我真的做了,我发现我的内心反而无比平静。
莱先生一脚把我踹到十米开外时,我地板上滑行,天花板的水晶吊灯和我的世界一起天旋地转,我脑海里唯一的想法是能不能再去吃碗面,多放花椒少放醋。
这大概就是莱先生最后提拔我的原因,他说我有种淡淡的疯感,一种出生就死了的美。
当然,请不要误会,莱先生对我的夸赞不是想要泡我,因为€€€€
“我的性癖是大我四十四岁的omega男性,多一岁、少一岁都不行。”
莱先生如是说道。
他十指相搭,搭出一个三角形,置在下巴处。今年年满五十五的莱先生正值壮年,按照星系通用年龄换算,他才34.17岁,正是alpha的黄金年龄。
这是一场极个别人员内部的私密下午茶。每个月的5号举行,主要参与人是前线的莱先生、基地的谢沉之先生、时政的姚乐菜先生。
偶尔时政的沈芸云先生也会来,但他通常是来骂人的,每个人他都骂。前线的几个部长女士也会来,但不常见。
虽然外界对这场每月一次的私密下午茶众说纷纭,很多人都认为这是一场威严恐怖的权力交锋,但以我的拙见,这就是一场内部监督大会,会议旨在胡言乱语的期间审查对方的状态。
茶几左边的谢沉之先生放下手里的茶杯,他穿着科研人员标准的白大褂,笑眯眯的,“那我的性癖稍稍比你夸张一点儿,”他说,“我喜欢大我两千五百二十三岁的omega男性,多一岁、少一岁都不行。”
莱先生盯着谢沉之先生嗤笑一声,“你真是个变态。”
谢沉之先生温温柔柔地挽起脸颊边的碎发,“您也如此。”
右边脾气最好的姚乐菜先生抽了抽嘴角,他转头,一手扶住额头,掩住大半张脸,似乎在叹息两个同僚的性癖。
我目光灼灼地盯着姚乐菜干净清秀的小半张脸,唉,说真的,所有这些权力人物里,我最欣赏、最喜欢的还是姚乐菜先生。
毕竟当时我被莱先生踹飞,他是唯一一个扶我起来的人。不仅如此,姚乐菜先生还帮我拍去膝盖的身上的灰,轻声问我有没有受伤。
随后,我就听见天底下最仁慈、最得体、最善解人意的姚乐菜先生轻轻说,“好想弄死你们。”
这次茶话会一直持续到晚饭时间。三位先生一起用了餐才告别,我跟着也蹭了一顿高级将领的晚餐,实在是美滋滋。美得我自动忽视了期间三位先生你来我往的阴阳怪气。
回去的路上,我开车送莱先生回家。莱先生忽然问我,“你有什么感觉?”
我毫无防备,还在回味嘴里黑松露蘑菇汤的余韵,突如其来的考核把我吓了一跳,我战战兢兢地透过后视镜去观察莱先生。
莱先生幽绿色的眼睛也正瞥向我,四目相对,我打了个激灵,“我感觉,”尽管每次加班我都会在心里辱骂莱先生一百遍,但我是不敢违抗莱先生的,我战战兢兢地如实回答,“我感觉今天这一屋子都是男同。”
莱先生平静地移开了他尊贵的视线,他重新看向窗外,没说话。我好歹跟了莱先生快两年,我很快读懂了他脸上的嫌弃。
作为莱先生唯一的文副官,我怎么能让莱先生嫌弃!
我当即调动我的每一个脑细胞,回想今天茶话会的每个细节,反复思考每位先生的话,试图找到能让我看上去聪明又机灵的方法。
最后,我还真发现了端倪。
再度回想起莱先生说的,他喜欢‘大他四十四岁的omega男性’那句话。我忽然发觉莱先生的描述方式,其实不像是面向所有人的普遍性癖,倒像特指某个具体的人。
“莱先生为什么不去追求他呢?”我若无其事地询问。
我这种掐头去尾、故弄玄虚的方式果然让莱先生对我投来一瞥。莱先生一手撑着脑袋,反问我,“什么?”
我便将我冥思苦想的推测托出,“比莱先生年长四十四岁的omega,其实从一开始就是一个具体的人吧?为什么莱先生不追求他呢?”
我透过后视镜悄悄窥看,我看到莱先生没有埋在掌心的左半边侧脸。看不出他是满意或嫌弃。
长久的沉默持续到我们驶上环球公路,莱先生笑了一下,“你的感觉居然是这个?”
我硬着头皮点头,“是的。”
莱先生没有回答我的问题,也没有对我的这个发现点评什么。他又将目光投向窗外的黑夜,车窗下降一半,风灌进来,吹乱了莱先生的头发。繁星在莱先生的脸颊上闪烁而过,他的目光沉静,不知道在想什么。
我觉得他在怀念什么,但又不敢笃定。
末了,莱先生说,“谢沉之要做一件危险的事,他为这件事准备了很多年。你多去接触一下他的副官,尽量不要引起他的注意。”
我听着莱先生给我下达的任务,不禁热泪盈眶。
两年了!做莱先生的文副官整整两年了!我终于取得了莱先生一点点的信任和一点点的认可,终于能够被他独立指派任务了!
要知道,在今天以前,我能做的活除了端茶倒水,就只是帮莱先生另外的两位武副官打打下手。如今,我朵朵要翻身了哈哈哈哈!
“保证完成任务!”我信誓旦旦地向莱先生保证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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