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不周天
那段荒诞的经历或许是他此生与“人”的体温相距最近的一次,今生今世不复重来。
而梦境中他是孤身一人,眼前是长得看不到尽头的黑色甬道,两边白烛摇晃,脚底下滑腻腻的,很潮湿,阴暗,或许是因为在地下。
小薛凉月沿着甬道慢慢向前走,时不时有比他高很多的人从身边经过,俱是一言不发,脚步声寂寂回荡,空气仿佛也凝固了一样。
经过长长的窄道,前方豁然开朗,这是一个巨大的石窟,两边有石室,几乎都是亮的,只有一间屋子是暗的,透不出一点光。
小薛凉月不禁在那间石室前停了下来,虽然光线极其微弱,但他在这种环境下生活得久了,视力原本就比一般人好,透过运输食物的小口,他看见里面坐着一个人。
这个人非常年轻,很瘦,看上去还是个少年,他斜靠在石制的床头上,手里拿着一个竹简,低着头,像是在阅读,神情很认真。
——可他是个瞎子。
薛凉月清晰地看见,他眼睛上绕了三层的白纱布,纱布上甚至渗着暗褐色的液体。
奇哉怪哉,瞎子怎么看书?
这时一只手搭在了薛凉月的肩膀上,他扭过头,看见了师无夜的脸。
师无夜笑了笑,柔声道:“去其他地方玩吧。”
薛凉月仰起头,好奇问:“那个人是谁啊?”
“他啊。”师无夜看向屋子里兀自专心致志“看”书的年轻人,笑意渐深,语气却是叹息,“是个遭了难的可怜人哪,看不见别人,也看不见自己。”
薛凉月:“那他都看不见了,为什么还要捧着书呢?”
师无夜道:“他手上必须拿着什么东西,不然他会找不到自己的。”
薛凉月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师无夜摸了摸他的头,推开石门走了进去,那个年轻人似乎听见动静,把头抬了起来,脸庞暴露在光线中——
刹那间,梦境之外的薛凉月愣住了。
这张脸,是莫远?!
年轻人歪了歪头,微微蹙起眉:“师先生,是你吗?”
“是我。”师无夜轻笑道,“感觉怎么样,如果还可以,就进行下一个疗程?”
年轻人微微颔首,放下手中卷轴,手指轻轻碰了碰纱布,笑了笑:“我感觉我眼睛已经不流血了。”
可小薛凉月眼中,那暗褐色的液体明明仍在加深!甚至顺着脸颊缓缓流下,在昏暗的光线下,犹如两个黑色窟窿,深不见底……
梦境戛然而止,眼前的画面轰然碎裂,昏暗的黑替换成了一片白茫茫,薛凉月感觉自己动弹不得,他卯足力气抬起胳膊,身上传来咔嚓咔嚓的碎裂声,紧接着身上冻成硬块的雪全部掉了下来。
“哇呀!雪人成精了!”
不远处,两个红彤彤的小团子指着他大喊一声,吓得屁滚尿流,连滚带爬地逃走了。
薛凉月这才发现,由于自己不知道在这里站了多久,身上的积雪已经把自己整个人都盖起来了,无怪乎人家小朋友把自己当成雪人。
“……”
薛凉月苦笑一声,费力地把自己的下半身从积雪中拔出来,朝手心呵了两口气,活动了一下五指,感觉肌肉还是僵硬无比。
不过药人体质好就好在,哪怕冻僵了,也没那么容易死掉,换成普通人魂都过奈何桥了。
他一边朝山下踱步,一边回想着梦里的内容。
那个人真的是莫远吗?
十五岁以前的记忆他都模模糊糊,但看梦里自己对师无夜的态度,应该是他刚到血衣门一个月到三个月内的时候,那时候他已经到了地牢,但师无夜突然变得很忙,还没来得及对他做什么,小薛凉月也就不至于像后来那样恐惧他。
也就是十七年前。
而莫远,是十五年前第一次在江湖上露面,时间上并不冲突。
但莫远……并不是瞎子。
难道是自己梦刚开始时忽然想到了莫远,下意识把梦里与他有相似特点的人物的脸替换成了他的?
薛凉月心烦意乱,下山的路很快到了尽头,这时,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不对劲,脚步猛然顿住,抬眸环顾四周。
很好,他迷路了。
眼前此山非彼山,自己刚刚“轮回井”发作的时候,很可能无意识地朝着一个方向走了很久,而这个地方他并不认识。
薛凉月揉了揉眉心,缓缓靠在一棵树边,心想,岂有此理,他薛凉月是回来清理门户的,结果血门塔还没进,就先在城郊迷了路,传出去真是笑掉大牙。
卞柔呢?
不会被自己杀了吧?
那也……太倒霉了。
这时,身后忽然传来杂乱的脚步声,伴随着小孩脆生生叫喊声:“小牛哥,雪人大姐姐就在那儿!”
“什么大姐姐,那明明是大哥哥!”另一个声音纠正道。
第一个声音很不服气:“阿母说过,漂亮的就是大姐姐!”
薛凉月转过头,看见刚刚逃跑的两个小团子又跑了回来,后边还跟着一个十三四岁的浓眉少年,俩小团子站在离他不远不近的一棵树旁站定,见他回过头来,眨着眼睛凑在一起叽叽咕咕。
少年身上披着一件深棕色的粗布长袍,看上去像是什么兽类的皮毛,腰上系着宽皮袋,挂着短刀和柴刀,背后背着一把制作粗糙的弓箭,看上去像山里猎户家的孩子,两个小团子则看上去才五六岁,扎着总角小辫,穿着大红袄子。
少年可不像他那两个小傻瓜弟弟,看见薛凉月立时一惊,眼睛瞪得溜圆,“喂,你你你是谁?!”
薛凉月很轻地眨了一下眼睛,缓缓转过了身,声音很柔和,“小朋友,你知道洪城怎么走吗?”
“洪……城?”少年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挠挠脑袋,苦思冥想一阵,恍然大悟,蹦了一下,竖起食指,“哦!我想起来了,我爹去过!你等着,我去找我爹!”
少年说着就朝山下跑去,没跑两步,陡然顿住,倒退着又跑了回来,他一拍脑门,“你要不直接跟我去找我爹吧?这样省得多跑一趟!”
薛凉月:“……”
这娃娃看上去不太聪明的亚子。
他微微颔首,唇边露出一点笑,“好啊,多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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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山的路上,两个小团子一开始还是不敢靠近,少年强调了好几遍“这是个大活人,不是雪人精”,这才试探着靠近了一点,稍微矮一点的那个小团子仰起头,怯生生地问道:“那你是大哥哥还是大姐姐啊?”
薛凉月笑了笑,“是大哥哥哦。”
小团子抓了抓头发,“大哥哥为什么会这么好看?”
少年拍了一下他的脑袋,“当然是因为你没见识喽,他们城里人啊,无论男的女的都漂亮,跟神仙似的。”
另一个小团子也讶然:“真的假哒?!”
“当然是真的!”少年对于他的质疑很不满,抬了抬下巴,骄傲道,“我爹每个月都去城里卖山货,一趟下来能赚好多钱呢!”
走了约莫半个时辰,一座小小的山村出现在众人面前,大约二三十户人家,少年带着薛凉月朝最近的一户人家走去。
那间屋子外边用树枝搭了院墙,白雪铺满了茅草屋顶,屋檐下挂着小灯笼和獐子腿,有个中年男人在院子里举着大斧头劈柴,听见脚步声,便抬起头来。
少年大喊道:“阿爹!我带了个城里人回来!他问路咧!”
“啊?”中年人看到少年身后的薛凉月,愣了一下,连忙放下手上的斧子,把手在衣摆上擦了擦,大步走过去打开了院门,走到薛凉月面前第一句话便是:“娘亲,谁家的男娃能长这么好看?”
少年愣住:“爹,你不是说城里人都跟神仙似的吗?”
“那也不是这个神仙法啊。”猎户又注意到了薛凉月身上的单衣,惊叹道,“老板……咳咳,不,公子,大冷天的,你穿这么薄?不冷吗?”
薛凉月摇摇头:“还好,请问洪城是哪个方向?”
“洪城?”猎户道,“那可远咧,从这儿走山路,至少要半天才能出山,然后还有十几里才能到。”
“……”
薛凉月微微颔首,若有所思,看上去有些苦恼的样子。
猎户上下打量他一阵,纳闷道,“不是我说,公子,你咋跑这山里来到咧?”
薛凉月叹了口气,言简意赅道,“我嘛,本来是从南边来探亲的,马车走错道了,陷雪坑里去了,也不识得路。”
“哎呦喂,那你可倒霉。”猎户劝道,“这时候也不早了,瞅这天色晚上还要下雪,要不你就在我们村歇一晚,明早上正好要去卖山货,我顺道带你一趟?”
薛凉月欣然应下。
暮色四合,两个小团子还不想走,早没了一开始的局促,缠着薛凉月问他城里的有趣事,瞅着天色已经透不出一点光了,终于被猎户撵回了自个儿家,末了还站在围墙外面,冲他们挥手。
关上门,猎户拨弄着炉子里的火,叹气道,“也不是我想赶他们回家,只是最近这山里不太平,村西边孙寡妇家两个娃子都丢了,上个月看见她,那个哭天抢地惨哟,啧啧,谁看了都忍不住要掉眼泪……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干的,前几年山里狼群最狂的时候,也不至于两个月叼走十几个孩子啊。”
薛凉月问:“报官了吗?”
“报了,没用。”猎户摇头叹气,“官府怎么会管山里事?连派两个官爷来看看,都不肯,一个劲儿说那是让狼给叼走了,叫我们自己看好娃娃,别给他们添麻烦。”
猎户压低声音,煞有介事,“有人说,是山鬼干的,李家大儿子上个月去山里打猎,远远地望见两个红衣服在山里晃悠,也不知道是真是假……还有人说是妖怪,李家那俩娃子估计就是听他奶奶叨多了,才说你是那什么雪人精。”
薛凉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您方才说,红衣服的鬼……看见脸了吗?”
猎户摇摇头,“隔老远了,那咋看得见?”
炉中火烧旺了,屋子里暖呼呼的,少年早已靠在一边睡着了,仰着头,口水顺着嘴角流下,发出猫似的呼噜声,窗外大雪连绵,风在山野间呼啸,仿若孩啼。
猎户放下烧火棍,拿手揩了揩儿子的口水,笑骂道:“这小兔崽子,没心没肺,这就睡着了。”
薛凉月瞥了一眼少年,“冒昧问一下……他娘呢?”
“牛牛一二岁时候病死了。”猎户叹了口气,棱角分明的脸庞上流露出淡淡的哀伤,“海晏王造反的时候,我被征去当了两年兵,家里全靠她一个人张罗,落下了一身伤病。”
薛凉月手指蜷了蜷,“节哀。”
猎户摇摇头,感慨道,“我们家还好啦,我至少回来了,有两家男人出去了就没再回来,孙寡妇她丈夫和儿子都被征出去了,都没回来,就留下婆媳两人,还有两个不到十岁的娃娃,现在还被鬼东西叼走了,真真是可怜……”
薛凉月不说话了,垂着睫毛,盯着地面。
“哇呀!”这时少年头忽然滑了一下,差点栽地上,一个激灵清醒了,猎户拍拍他屁股,“醒了?醒了滚床上去睡去!”
少年迷迷糊糊爬起来,摸着床腿爬上了床,猎户转头看向薛凉月站起身来,“那边还有张小床,堆了点东西,我收拾收拾,你也赶快睡吧,明天要赶早呢。”
“不用。”薛凉月忙出声阻止,他笑笑说,“我就坐这,离炉子近一点。”
猎户挠挠头,“好吧。”
合上门闩,熄了油灯。
一切归于黑暗中,只有炉子里,跳跃的火苗发出微弱的红光,照在薛凉月侧脸上。
一夜无眠。
第二天,薛凉月行动如常地跟在猎户后面,踏上了出山的道路,昨晚下了一夜的雪,踩在上面会发出吱呀吱呀的声音,猎户身上背着一个竹篓子,里面装着山上野货。
走到半路,后边忽然传来熟悉的叫喊声,“爹——”
薛凉月停下脚步,回头果然看见那少年正飞奔而来,神色焦急,脸涨得通红,他一边跑,一边大喊道:“又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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